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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1《十月》·中篇小说(选读④)∣石一枫:玫瑰开满了麦子店

石一枫 十月杂志 2022-10-26

石一枫,1979年生于北京,1998年考入北京大学中文系,文学硕士。著有长篇小说《红旗下的果儿》《恋恋北京》《心灵外史》等,小说集《世间已无陈金芳》《特别能战斗》等。曾获鲁迅文学奖,冯牧文学奖,十月文学奖,百花文学奖,小说选刊中篇小说奖等。

玫瑰开满了麦子店

石一枫

10
说是求人收留两天,王亚丽却先住进了医院。她一摔进屋里就挪动不得。岳晓芬姐妹绕到她身后,俯身把两条胳膊插进她的肋下,想将她搀扶起来。然而费了半天力气,仍是徒劳。岳晓芬姐妹劲儿太小,王亚丽的身体又沉得像个水泥口袋。王亚丽也纳闷儿,自己的力气怎么就被抽干了,一滴不剩。她挣扎许久,总算在岳晓芬姐妹的帮助下先靠墙坐好,接着又想说点儿什么,但话到嘴边却再也吐不出口。她只是呼哧喘气,又捂着膝盖呜呜了两声。岳晓芬姐妹则一直没有停止忙活,这时她又拿手背搭了搭王亚丽的脑门。王亚丽感到对方的手背冰凉,随即反应过来,那是因为自己的身体滚烫。她听见岳晓芬姐妹“哎哟”一声,更加明白浑身的疼痛不仅是因为滚下了楼梯,还因为一场轰轰烈烈的高烧。至于发烧的原因,她猜想,可能是昨天一夜窝在火车过道里受了凉,或者干脆就是早上被那几个追踪者给吓的。而不久以后,便有医生对她的病情作出诊断:她患上了急性肺炎。医生就是李琴姐妹,那个头上开着一朵盛大的白色菊花的老太太。李琴姐妹又是被油光水滑的大胖子抬着轮椅运送上楼的。这时王亚丽才知道,她曾经是一家工厂的厂医,只不过现在厂子外迁,她也退休了。在向“团契”的伙伴求援之前,岳晓芬姐妹终于把王亚丽扛进大卧室,扶上了大胖子每次讲经时正襟端坐的那张木板床。她还从自己的房间里搬出被褥,把王亚丽裹成了一只蚕蛹,蚕蛹上画着几只可爱的喜羊羊、美羊羊和懒羊羊。做完这些事,王亚丽似乎踏实了一些,岳晓芬姐妹却被冷汗浸透,喘得比刚才的王亚丽还要凶猛,以至于随后赶到的李琴姐妹还以为生病的是她本人,诊断完王亚丽,又专门给岳晓芬姐妹连听带叩地探查了一番前心后背。“你得留神,她这病传染。”李琴姐妹提醒岳晓芬姐妹。岳晓芬姐妹笑笑没说话,仿佛要证明“我不嫌弃”似的,又拿自己的杯子给王亚丽倒了点儿水,托着她的头喂下去。李琴姐妹又敲打:“虽说凡事主安排,人也不能太大意。在李琴姐妹的建议下,岳晓芬姐妹便没独自把王亚丽再扛到医院,而是叫了救护车。被人抬下楼时,王亚丽的心又开始怦怦乱跳,她担心那几个男人仍在附近徘徊,等候着她,监视着她。于是她扯着担架上的白被单盖住了脸,这使她看上去形同一具尸体,吓得两个在楼道口狭路相逢的中年妇女嗷嗷乱叫。又多亏了李琴姐妹的面子,麦子店附近那家原先的工厂附属医院才给王亚丽腾出了一张病床。此后的处置就是按部就班了:化验,拍片子,输液……李琴姐妹的诊断完全正确。为了治疗肺部感染,医院给王亚丽注射了大剂量的头孢。骨科也来会诊,万幸没骨折,但因为韧带撕裂,她的右膝盖也被打了固定。病床上的王亚丽是这么一副模样:脸色苍白,满嘴大泡,头发像抹布一样打绺儿,一条带壳儿的右腿高高挂起。她成天也不言语,哪怕是骨科大夫对她进行那些疼痛在所难免的检查,都没让她吭出声来。管床护士是一北京大姐,每每岔开两根手指在她眼前晃悠,问她这是几。王亚丽继续愣着,等对方都快走了,才出其不意地蹦出一个“二”。护士就说:“你也知道你‘二’呀。又说:“你要傻了,我们这儿可治不了,得转‘安定’。王亚丽仍不开口,但她却想:真傻了倒好了。因为没傻,所以还得算账。算存款,算花费,算医药,算伙食。住院的开销她心里是有数的,兜儿里那仨瓜俩枣根本不够。而医院之所以没发过催款通知,还给她尽心治疗,想必是仗着来时交了一笔不菲的押金。押金又是谁出的?王亚丽清晰地记得,当她躺在铁架子床上被推向病房时,岳晓芬姐妹正攥着一叠单据跑前跑后。她们萍水相逢,也就是硬塞了本小册子、见过几面和拉着手唱个歌儿的交情,可如今,王亚丽不光蹭了人家的饭,还花了人家的钱。算账的结果是事不宜迟,得赶紧通知“果粒橙”。王亚丽身上的、心里的病都是怎么坐下的?归根结底还不是跟那个孬孙有关。况且既然是“亲人”,她王亚丽现今有难,“果粒橙”也责无旁贷。于是趁着医生查房护士查体的间隙,王亚丽掏出手机,持续不断地拨着“果粒橙”的号码。但却拨不通。刚开始是“不在服务区”,后来就变成了“已关机”。听筒里反复传出一个电子娘们儿无动于衷的口气,让王亚丽的心情从失落变成焦躁,又从焦躁转为茫然。她白天打夜里也打,直打了三天,才确认了一个事实:“果粒橙”失联了。那么他在哪儿?如今又在干吗?他怎么既躲着仇家也躲着“亲人”了?除去算账以外,王亚丽还得琢磨这些。住院三天,连通血管的输液瓶和绑在腿上的塑料板渐渐起效,王亚丽身上和膝盖里的痛楚正在减轻,但她又开始脑仁儿疼了。她甚至还突如其来地冒出了这样一个疑惑:他怎么就成了她的“亲人”?就因为他在出租房的沙发上把她给办了?就因为他把污辱和谩骂集中倾泻到了她身上?就因为他让她代为保管那笔烫手的山芋一般的钱?当然,如上种种说明了他对她的欲望勃勃、情有独钟和绝对信任,但反过来想——王亚丽惊异于自打认识“果粒橙”以来,自己居然从未“反过来”想过一次——她愿意接受他这个“亲人”吗?他是王亚丽所需要的那种“亲人”吗?还是她太缺乏“亲人”了,以至于饥不择食?那么他把她当作“亲人”,是否同样也是不加选择的结果?或者这世上的“亲人”都是被动的、强加的,就像她不能决定谁是她的妈?这些推论吓得王亚丽浑身一颤,她咔哧咔哧地挠着头皮,好像用力洗刷着自己的脑子。类似那些复杂的、终极的问题,向来不是她所能承受得了的,她得避免给自己平添痛苦。而王亚丽必须回过神儿来的另一个原因,则是岳晓芬姐妹恰好从病房门外走了进来。此时正是下午,刚到医院准许探视病人的时间。在王亚丽住院期间,每天这个点儿,岳晓芬姐妹都会过来,来时手里拎着几个水果或一只盛了粥的保温桶。她不用上班吗?王亚丽问过岳晓芬姐妹。岳晓芬姐妹回答,自己在麦子店的一家花店当售货员,下午顾客少,老板管得也不严。那也不用替她操心,反正一时半会儿死不了,又反正是死是活天注定,王亚丽自暴自弃地推辞。同时她也奇怪,她的自暴自弃里,为何还含着点儿撒娇的态度。岳晓芬姐妹便看着王亚丽,沉吟片刻,轻声说:“主不会丢弃任何一只羔羊。这就让王亚丽无法发问也无法作答了。她只能像现在这样,沉默地望着岳晓芬姐妹。门外的阳光喷涌而入,将岳晓芬姐妹照得金光灿烂并且面目模糊。在王亚丽眼里,岳晓芬姐妹是庞大而又瘦弱,清凉而又炙热的,她的脸后还拢着一团光圈。这天岳晓芬姐妹来得更有必要。医院通知过王亚丽,由于床位紧张,像她这种病情基本得到控制的病号只能回家休养。岳晓芬姐妹是来接她出院的。出院回哪儿去?王亚丽一边愣愣地换衣裳穿鞋,一边又在琢磨。而岳晓芬姐妹早办妥了一系列手续,就连药都取了,她挽着王亚丽的胳膊就往外走。王亚丽身子发飘,右腿不能弯曲,傍着岳晓芬姐妹,一斜一斜地穿过走廊,走出住院楼,钻进等候在门口的出租车。这时如果岳晓芬姐妹问一句“你住哪儿”,王亚丽也许会心里一凉,但却一定不会觉得突兀。然而人家竟没开口。出租车早已说好了目的地,三拐两拐,开进了麦子店诸多老旧小区中的一个。不必朝窗外张望,只凭声响,王亚丽就判断出了身在何处:楼道如同一条沧桑而浑厚的声带,从那里面喷薄着滔滔不绝的铺陈与吟诵。《三国演义》仍在继续,这一天,单田芳恰好说到了曹操杀华佗。因为没处理好医患关系,一代奸雄命丧黄泉。相形之下,王亚丽的运气就要好得多,当岳晓芬姐妹扶着她下了车,她觉得身上的力气又回来了几分。嘴上仍不言语,她的心里却含着一腔暖意,又像搂着一蓬待开的花。更让王亚丽感动的还在后面。俩人亦步亦趋上楼,开门,走进“团契”讲经的那间卧室,就见屋里全变了样。原本摆了满地的椅子马扎都被贴墙码放,腾出了供人走动的空间;窗台上多了两只水杯和一只塑料暖壶;木板床上铺着被褥,淡黄的被套一看就是簇新的。王亚丽便怔住了,呆站在门口,而岳晓芬姐妹则先走进屋里,有条不紊地张罗了起来。她一边将从医院带回来的杂物分门别类放置妥当,一边提醒王亚丽各种事项:卫生间有新买的毛巾香皂,洗发水倒可以两人合用;喷头底下放了把塑料椅子,想的是王亚丽腿伤未愈,洗澡的时候最好坐浴,别摔着;此后几天还要回门诊去输液,在家服药的剂量和次数也写在病历本上……岳晓芬姐妹的南方口音清澈而细碎,但却带有不容置疑的沉静气质。王亚丽这时又想起,关于自己怎么就求到了人家头上、赖在人家这儿还要住多久,这些细节其实都没跟岳晓芬姐妹解释过、商量过。而在岳晓芬姐妹那儿,事情却仿佛早就定了下来,压根儿没有解释和商量的必要。岳晓芬姐妹招呼一声,王亚丽才像得到了许可,小心翼翼挪进门来。岳晓芬姐妹又招呼一声,她便乖乖靠上床头,侧对着朝南的一扇玻璃窗。然后王亚丽闭上了眼。她很想打破这温情脉脉却略显僵涩的沉默,但她又感到实在没什么可说给对方听的。无论是感谢还是自责,那都太假也太多余。况且她明白,岳晓芬姐妹也并不需要她的感谢和自责。于是她又想把自己彻底清空,再不去算计什么、琢磨什么,以和岳晓芬姐妹同等的沉静去面对岳晓芬姐妹。但很遗憾,这也不能如愿。似乎是她的脑袋搭错了线,又似乎是她的一切反应都比现实需要慢半拍,直到这时,一丝凄然才从心底蔓延了上来,转而扩大得漫无边际,充斥了她、包裹了她。当王亚丽重新睁眼时,却发现岳晓芬姐妹已经将东西拾掇利索,正坐在床尾,无声地看着她。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和岳晓芬姐妹默然相对了多久,她只感到时间变成了透明的胶状物,把她像标本一样固定在了岳晓芬姐妹的目光之中。并且不止岳晓芬姐妹,似乎还有别的目光也在静静地凝视着她,从高处,从远处,从不存在的所在。而王亚丽不得不睁开眼睛,则是因为她已经满眼是泪。泪水顺着她的脸上流过,就像河水流过山川,暴露在那浩瀚的阳光一般的目光之下。“人活着真难,对吧?”王亚丽突然开了口。岳晓芬姐妹的答复还是那句话:“主不会丢弃任何一只羔羊。“你对我这么好,是想让我跟你一块儿信主吧?”王亚丽又问,有点儿挑衅似的。她很期待着岳晓芬姐妹能点点头,那样的话,她也算是知道了对方到底图点儿什么。“那倒无所谓。”岳晓芬姐妹说,“我对你好,是因为主让我对你好。这话又让王亚丽无法发问也无法作答。后来她想,也许恰恰因为听了岳晓芬姐妹这么说,她才会如此坦然、如此心安理得地把自己交给了对方。姑且再来回忆一下俩人同居一室的日子吧——直到有朝一日,底牌全部揭开,王亚丽却还忍不住会把那段时间单拎出来,掐头去尾地咂摸一番。不怪她傻也不怪她贱,怪只怪她从未设想过人还能这么对待人,更搞不懂人凭什么要这么对待人。因为岳晓芬姐妹的照料,王亚丽时常幻觉自己变成了一个婴儿。一日三餐喝水吃药自不必说,就连开窗通风和清洁打扫也都替她想到了。如果不是她涨红着脸极力反对,岳晓芬姐妹甚至连她换下来的贴身衣物都要亲手搓洗一番。不仅如此,岳晓芬姐妹隔三岔五还会从花店带回几朵鲜花,插进矿泉水瓶里摆在床头。那些花有时是雏菊,有时是康乃馨,虽然都是卖不掉的库存货、便宜货,但屋里多了一抹会呼吸的亮色,果然令王亚丽的眼睛和心一同鲜活了起来。关于岳晓芬姐妹其人,王亚丽也获得了来自诸多侧面、愈发细密也愈发生动的认识。她首先观察到,岳晓芬姐妹有着极其严谨的作息规律:每天清晨六点钟准时起床,吃过早饭又收拾停当就去上班;中午十二点准时回来进餐、午休,两点钟再准时出门;下午六点半准时回家之后,就此闭门不出,直到晚上九点准时洗漱睡觉。这姑娘的每一天都像是由若干个精准的时间刻度组成,仿佛任何一个刻度发生了偏移,都会让她的生活轰然崩塌。除此之外,虽然王亚丽一向也在受穷,但岳晓芬姐妹的日常开销却节省到了连她都觉得抠门儿的地步。岳晓芬姐妹的牛仔裤和帆布鞋的都磨得起毛边儿了,头绳就是一条橡皮筋;卫生间里完全见不着女孩儿必备的眼霜面霜洗面奶,洗脸就用几块钱一块的香皂;吃上更简单,一锅米饭一把青菜再加几个鸡蛋就能对付三天,而给王亚丽补充营养的食品却要单买。怪不得这么瘦,养猫还见个荤腥呢。真该让她跟“果粒橙”交流交流,看谁能把裤腰带勒得更紧。王亚丽带着几分心疼,暗自数落着岳晓芬姐妹,同时又觉得脸上发烧。当然,拆了东墙也是为了补西墙,节省并非没有原因。王亚丽猜测,岳晓芬姐妹之所以节衣缩食,多半是由于她租下了这套老式两居室的缘故。估量一下花店售货员的工资和北京的房租行情,这套房子可能耗尽了她的全部收入,其他方面不省也不行。但租房也不是为了自己住,而是为了给每个周日的聚会、讲经和唱歌提供场所。这便又涉及到了岳晓芬姐妹更让王亚丽惊讶的一个特质:她不光没有男朋友,似乎就连熟人都没有,她的外界交往仅限于“团契”的那些伙伴。可以这么认为,岳晓芬姐妹的所有日子其实都是为了一项内容而活的,那就是所谓的“团契”。总而言之,岳晓芬姐妹是一个多么刻板、节俭而又寂寞的人啊。在麦子店这地方,见惯了没日没夜的拼搏、没日没夜的折腾和没日没夜的消耗,而岳晓芬姐妹隐居在麦子店,却顽固地维持着与麦子店毫不兼容的存在方式。岳晓芬姐妹可以说是麦子店的另类,她的奇特程度远远超过了那些破衣烂衫的长发男人、夹着香烟的短裙女人和满嘴粗话的国际友人。但王亚丽又想,难道不正是由于另类的存在,才证明了麦子店的多面性吗?这么说来,麦子店虽然没有丰富岳晓芬姐妹,倒是岳晓芬姐妹丰富了麦子店。看着岳晓芬姐妹,王亚丽再次涌起了冲动:得为人家做点儿什么。她还给自己的冲动补充理由:虽然人家不求报答,可她也不能太没心肝儿。这么想时,王亚丽正像刚住进来那天一样,正歪靠在床上,斜对着卧室朝南的玻璃窗。岳晓芬姐妹则坐在床尾,给她削着一只硕大的鸭梨。她妈怀她时吃不上的东西,她在人家这儿倒是管够。必须补充足量维生素,这也是岳晓芬姐妹给王亚丽制订的康复计划之一,因此每天的水果就像吃药一样必不可少。楼下难得地没有传来动静,就连单田芳都暂时偃旗息鼓了。时间缓慢,日光明艳,树影斑驳,令王亚丽的脑子一阵恍惚。也忘了怎么开的头,从哪儿开的头,她便信马由缰地絮叨了起来。所说的事儿并不新鲜,也就是时常盘旋在心里的那些经历。从小时候被称作王鸭梨到现在名叫Elly,从她爸跟粮店那娘们儿跑了到她妈把家里房子给抵押了,从上小学时没吃过早饭到净在课堂上尿裤子……通过这些讲述,王亚丽很想营造一种氛围,就是她正在推心置腹地和岳晓芬姐妹分享一些什么东西。可惜她能够拿出来分享的,恐怕也只有记忆里的那点儿心酸。而岳晓芬姐妹呢?她居然听得入了神,就连手里的梨皮剥落到了床上都没察觉。在对方那无声的鼓励下,王亚丽便迫切地想要再多掏出一点儿东西来。于是她把心一横,说到了酝酿已久的那个部分——她又把话头拽回了俩人初次见面之后的日子,讲到自己在暖气片上怒撞李陵碑,讲到变成马王爷半个多月不能上班,讲到“果粒橙”那近乎自虐的财务计划,最后讲到她为了“不辜负亲人”而坚决想要省下几个饭钱。说到这里,话头却像受了潮的炮仗捻儿,烧着烧着就接续不下去了。王亚丽停顿半晌,努力地组织措辞:“也是鬼使神差,我记起小册子上有那么一句话……”岳晓芬姐妹叫了她一声:“王亚丽姐妹。王亚丽继续说:“你不也告诉过我,聚会之后还有个聚餐嘛……”岳晓芬姐妹又叫了她一声:“王亚丽姐妹。这次声音更大,让王亚丽打了个激灵,舌头也被悬在了嘴中央。她有些迷茫地看着对方。岳晓芬姐妹却将削好了的鸭梨递了过来,她那双眼睛又在闪闪发亮了。岳晓芬姐妹说:“要不你也听我说说?这摆明了是心照不宣。对方的体贴和苦心,又让王亚丽眼眶一热。而岳晓芬姐妹却舔了舔嘴唇,径自把话接了过去。和王亚丽一样,她讲的也是她自己。于是王亚丽知道了岳晓芬姐妹是江苏人,不是什么大地方,无锡下面一小镇,因为毗邻着太湖而水汽弥漫,尤其到了梅雨季节,衣裳越晾越湿;她又知道了岳晓芬姐妹家是开面馆的,店里除了阳春面和葱油拌面,还会制作一种名叫“青团”的食物,把糯米面用艾草汁液上色,裹了猪油白糖拌的馅儿,等到十五的夜晚蒸出一屉抬上码头,卖给城里过来赏月的人,连湖里瑟瑟的满月都映得晶莹碧绿;她还知道了岳晓芬姐妹从小也是妈带大的,她爸到外面干装修,江苏师傅有名气,不过一去就没再回家,等她后来懂点事儿,才知道父母早离婚了……王亚丽终于找到了自己和岳晓芬姐妹的共同之处。哦,她们都相当于有妈没爹。当然妈跟妈又不一样,看岳晓芬姐妹的脾性,她妈应该对她不错,起码不会叫她“卖逼的”,也不会为了俩丸子用钥匙扎她的嘴。而除此之外,王亚丽还关心起了另一件事:那么,岳晓芬姐妹是如何“信上主”的呢?画儿上的那个干瘦的男人,他是在什么时间、通过什么契机降临了岳晓芬姐妹?但对于这些问题,岳晓芬姐妹却并未触及。随着悬念在王亚丽的脑子里延续,岳晓芬姐妹反而又说到了她来到北京以后的生活。王亚丽也是这才知道,岳晓芬姐妹其实上过大学,念的还是热门的财会专业。直到半年以前,她还是一名外贸公司的职员,上班的地方恰好就在麦子店地铁站附近的那栋写字楼里。可以推想,在许多个夜晚,当王亚丽坐在面包店门口等候半价,岳晓芬姐妹却正在她头顶上方近百米的高空熬夜加班呢。那怎么好好儿的办公室就不坐了,非要跑去站柜台?仿佛为了解答王亚丽的疑惑,岳晓芬姐妹说:“以前不知道生活的意义,现在才知道。后面的话就算岳晓芬姐妹不说,王亚丽自己也能脑补了:人生苦短,岁月如梭,正如羔羊找到了牧者方能脱离迷途,信主的人与其把生命浪费在尘世间的那些奔忙之上,不如过得尽可能的简单,多去倾听主的召唤和旨意,这样才能获得内心的宁静……说实在的,这话如果不是出自岳晓芬姐妹之口,王亚丽八成是会嗤之以鼻——就像健身房也有几个女顾客,动不动就要跑到泰国去灵修辟谷“找自己”,而她虽然嘴上附和“姐,您太有追求啦”,心里的评价却一律是装,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但岳晓芬姐妹过着什么日子,王亚丽又分明是亲眼看见的,这就让她不得不信服了起来,同时抱有几分肃然。不过话说回来,此时她所相信的,仅仅是岳晓芬姐妹“正在相信”这个事实而已。至于画儿上那个瘦男人,王亚丽仍不认为他与自己有什么干系。这是没办法的事,就连王亚丽本人的意志也不能决定。而她又是多么为此感到惭愧啊。她到底要做点儿什么,才算对得起岳晓芬姐妹呢?伴随着心里涌起的冲动,王亚丽把目光投向了窗外。在一墙之隔的阳台上,放着一些东西,同样也令她心生困惑。当初她就看见这间卧室外面还有个阳台,而这也是这种老式房子惯常的格局——阳台约莫一米见宽,两米多长,封了塑钢窗,既起到了防盗的作用,又相当于多了半间房。但直到住进来又昏昏沉沉地躺了几天以后,王亚丽才有了精力去探究阳台上的陈列品:那上面并未晾晒衣裳,也没养着花卉,反倒在靠墙处横了一副造型怪异的金属框架。那玩意儿笼罩在墙和窗的暗影之中,乍看如同什么动物嶙峋的骨骼,再一细看,原来是辆尚未拼装完成的自行车——但却不是一般的“永久”“凤凰”,更不是满大街的共享单车,而是一辆弯把细座的“公路赛”。它还是亮红色的,因而显得血迹斑斑。换个角度往阳台的纵深处望去,又能看见一个三合板架子,从上到下码放着各式各样的机械零件:链条、齿轮、弯的直的棍状物和管状物……还有挡泥板、车轮和一个长方形塑料工具箱。阳台俨然是个小车间。对于那种类型的自行车,王亚丽也是有印象的。她们健身房楼下就有那么一家自行车俱乐部,所有零件都是进口货,可以按照客人的需求组合出各种性能,价钱当然也不便宜。只不过王亚丽实在无法想象,岳晓芬姐妹还有这样一个爱好——就她那副弱不禁风的模样,还不蹬上车就把自己放了风筝?这些疑虑以前也没提过,这时等到岳晓芬姐妹把话一顿,仿佛也说累了,说乏了,王亚丽便将目光收回,眼神随之一晃:“对了,那半拉自行车是怎么回事儿?相较于此前俩人聊的内容,她的提问显得驴唇不对马嘴。岳晓芬姐妹愣了愣才说:“外面的东西是房东的,原来说搬走,但我住进来时,才又说要存在这儿。“房东就是……”王亚丽一手朝下,指指地面。岳晓芬姐妹点头,又愣了愣:“你怎么知道的?这还不得归功于“果粒橙”的一番分析。王亚丽却没回答,她又问:“他老开着个电喇叭,弄出那么大动静,街坊邻居就没意见?岳晓芬姐妹垂了垂眼帘:“这楼是厂子里的宿舍房,住的都是老同事,可能别人都习惯了吧。再说平时也还好,就是周日下午的声音会大上一会儿。“干嘛非挑周日下午?那不摆明了就是冲着你来的吗?“可能是吧,他不喜欢屋里来人。“你交了房租,他不喜欢有什么用?你就没下去理论理论?“最早说过,不过没用。“他怎么答复的?“他说房子是他的,他爱怎么着就怎么着,你们受不了可以搬走……不过租金和押金不退。李琴姐妹他们气不过,说要找居委会,但我想想还是算了。像我们这种聚会,说出去人家也未见得支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碰上这么个人,姑且就算主对我们的考验吧。好在也就考验三个月,再过一段时间房子也快到期了,到时再换个安静的地方好了。果然和“果粒橙”的推论如出一辙,那家伙在自己的专业领域可真是料事如神。而说起这些事时,岳晓芬的语气仍是沉静的,安之若素的,就好像一旦坦然接受,那些倒霉事儿就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了。听到对方这么说,王亚丽就“哦”了一声,一时没再搭腔。接着又简直是莫名其妙,她的心思忽然沉入了一段遐想,或云胡思乱想。伴随着关于“一楼住户”的话题,她情不自禁地勾勒出了这样一幅画面:一北京大爷,花白板寸,酒糟鼻子,半撩上去的大背心勉强覆盖着漏气轮胎一般的肚皮;他正骑着一辆周身通红的“公路赛”,风驰电掣地穿行在麦子店的大街小巷;车座很高,车把弯如羊角,这导致了他必须躬身撅臀,也导致了他的两条短腿几乎够不着车蹬子;还像许多煞有介事的骑行者一样,这位北京大爷的耳朵上也扣了副硕大的耳机,耳机里回荡着澎湃的立体声,但却不是摇滚也不是说唱,而是单田芳版本的《三国演义》……那么这样的北京大爷骑着这样的“公路赛”正在做些什么呢?王亚丽继续丰富着自己的想象:他在追逐,他在跟踪,他在锲而不舍地想要离什么东西近点儿,再近点儿。于是她脑海中的画面在扩展,镜头在前移,她又看到飞驰的一楼住户的前方,还有一个人也在飞驰,而那竟然就是她自己。她也蹬着同样一辆“公路赛”,俯身撅臀,夸张地、充满韵律感地扭动着屁股。恰如同夸父逐日,但一楼住户逐的不是太阳,而是她的屁股;也正如同若干天前她爬上楼梯时的那一幕,在王亚丽的想象中,她又在不辞劳苦地向人家展示屁股了。王亚丽哼地笑出了声。很奇怪,局限在想象中的看与被看,反倒令她感受到了某种喜剧效果,不过随之而来的还是厌恶乃至恶心。岳晓芬姐妹则瞪着一双闪亮的圆眼,呆看着王亚丽。这时轮到她面露疑惑了。王亚丽却一伸手,从岳晓芬姐妹手里接过鸭梨,吭叽吭叽,啃得汁水四溢。一边啃,那个时常涌起的冲动就变成了具体的念头。嗯,得为人家做点儿什么。而她现在好像知道应该怎么做了。王亚丽进而坐起身来,大刀阔斧地转动着腰肢,浑身关节嘎嘎作响。她感到精力蓬勃,还感到斗志昂扬,她正迫不及待地想要实施一个壮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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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在实施壮举之前,王亚丽还做出了一项决定。这就又要说到急性肺炎的治疗流程了:虽然被安排回家休养,但除了大盒小盒的口服药以外,医院还给她开了若干次门诊输液,此外叮嘱必须按时复查。最初的两次输液复查都是岳晓芬姐妹和她一起去的,后来王亚丽就拒绝了对方的陪同。“我又不是没长腿。”她拍了拍仍在作痛但已经拆了绷带的右膝。“你要再客气,我可不敢住这儿了。”她还半真半假地威胁。岳晓芬姐妹就笑笑,算是默许了。而王亚丽之所以坚决要求,也有两个原因。其一自然是心里抱愧。明摆着,人家已经为她耗费了那么多的时间和精力,如果再耽误上班而被扣了工资,那她的人情债可就越欠越多了。至于另一个原因,则是有了岳晓芬姐妹的前两次陪伴,王亚丽的胆子也渐渐壮了起来。最初她走在街上,就像一只白天钻出洞来的老鼠,还要反复估算着周边环境的安全系数。很幸运,经过观察,她并未发现有人跟踪。这是否说明,中介公司的人已经放弃了对“果粒橙”的追查,不得不同意他另起炉灶了?按说还不至于,王亚丽随即否定了这种可能性。理由也很简单:如果那样的话,“果粒橙”就应该欢天喜地出现在她面前,哪怕不是为了看看她,而是为了看看那笔钱。但或许可以这样推测,“道儿上”那些家伙压根儿就没猜到钱在王亚丽这儿,所以认为再找她的麻烦是毫无意义的?又或许,尽管此前他们的蹲守和追踪不可谓不尽职尽责,但因为王亚丽在岳晓芬姐妹那儿藏匿得无影无踪,也就让他们束手无策,只好作罢了?不管怎么样,此时的王亚丽认为,警报暂时解除,而她应该利用这个机会把和岳晓芬姐妹的账清一清。于是这天上午从医院出来,王亚丽拐弯儿去了趟银行。地方不远,下了公共汽车,顺着一条小街往东穿行几百米,在“超市发”的对面就看见了。门脸也不大,如果不是玻璃门一侧摆了两台自动柜员机,几乎不会有人注意到这儿还存在着一个金融机构。而她之所以没去坐落在麦子店的另一家气派堂皇、人满为患的大型支行,专门选择了这个客流稀少的社区储蓄点,也是为了节省时间。回去还有事儿呢。今天是周日,又到了“团契”聚会的日子。上次大伙儿来时,王亚丽还没好利索,下不来床,为了不打搅她,人家愣是挤在门外的过道里念了一下午的经。这让她很不好意思,寻思着下回聚会之前,无论如何也得将大卧室恢复原样,再把房间腾出来。而要做到这一点,又得趁着岳晓芬姐妹午休悄没声地行动才行。否则对方要是执意“勒令”她继续霸占那间屋子,那可又麻烦了,指不定还得再费上多少口舌呢。和岳晓芬姐妹打交道,只有这么一点不好——她太周到也太客气,还有那么一点儿不解人情的执拗,这反而会造成不必要的负担,既拘束了自己又拘束了别人。王亚丽甜蜜地暗自抱怨着。而等进了银行,就见人果然不多,并不宽敞的营业厅里只坐了稀稀拉拉几个顾客,还尽是老头儿老太太。这种人的业务无非是买水买电买煤气,快倒是很快,只不过由于耳朵背,跟别人一句话就能说清楚的事儿,跟他们得嚷嚷半天,因此几个柜台的扩音器里此起彼伏着营业员敬业的吼叫声。王亚丽拿了个号,坐到不锈钢长椅上。一边估算着叫号的速度,她一边掏出手机,给岳晓芬姐妹发了个微信:把你账号给我。岳晓芬姐妹一时没回,她便追了一条过去,又带着半真半假的威胁:亲人也得明算账,要不我可搬走了。后面还缀了几个瞪眼鼓气的表情符号。过了会儿,岳晓芬姐妹就把账号发了过来,此外也有一行文字:拿你没办法。与之相配的表情符号则是一个“害羞”和几枝玫瑰。王亚丽便抿嘴一笑。接着,她脑子里有根弦仿佛被谁随手一拨,发出了清脆的振动。她意识到,自己相当于管岳晓芬姐妹叫了声“亲人”。如果不是在微信里,不是话赶话,这称谓还真叫不出口。在这方面,她可没有“果粒橙”那么热烈和坦诚。而既然对方也应了,俩人的关系算不算是迈过了一道坎儿?岳晓芬姐妹是否也会像自己一样,盯着手机蓦然一愣,然后鼻子突如其来地一酸?人家做何感想,她也无从知道。反正王亚丽是抬起手来,捂住半张脸,响亮地吸溜了几声。她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多愁善感了?还是她本身就有着多愁善感的潜质,随便抓住个机会就能“煽”上自己一把?随后,王亚丽又在和岳晓芬姐妹的对话框里打了三个字:“亲人呐”,但立刻飞快地删掉了它们。不远处,叫号机叮咚一响,身旁有个老太太站起身来,慢吞吞地走了过去。她也欠了欠屁股,往柜台的方向挪了两个座位。这时她听见有人叫自己,其称谓也是亲密的、热忱的:“老妹儿呀?王亚丽起初并未反应过来,直到略一回头,才感到一股寒意席卷了全身。她还想要跳起身来,但却发现腿像石膏捏的,不仅没劲儿,而且一碰就会碎裂。在她身后的那排不锈钢长凳上,正坐着一个小寸头。那人仍穿着一身黑西裤和白衬衫,踩着一双亮闪闪的新皮鞋,就连表情也还是笑眯眯的自来熟,好像果真和她沾亲带故似的。在这种状况下狭路相逢,就让王亚丽喉头发紧,一时出不了声。小寸头却和蔼而又兴致勃勃地问她:“你也办事儿?啥业务?存呐还是取呀?连运了两口气,王亚丽才吭叽出一句:“不存也不取。小寸头便又挤挤眼:“那就是汇款?给郭立城?听到“果粒橙”的名字,王亚丽像过电一样,又开始打哆嗦了。但她一边哆嗦,一边却又有点儿纳闷:眼前这小寸头的口气,和上次遇到时似乎有点儿不一样。上次他也把话说得风轻云淡,但一听就知道是在使诈,是话里有话,而这次就变成了彻底的放松,真好像在街上碰见了个熟人又顺嘴拉起了家常。这么一纳闷,王亚丽便试探着反问一句:“你们还找他呢?小寸头回答:“那可不,否则也太便宜他了。王亚丽又说:“等找着了也告诉我一声呗?我也不知道他哪儿去了。这话有点儿像装傻,还像故意撇清,但其实也是客观情况。小寸头却耸了耸肩,嘿嘿一笑:“老妹儿呀,这我可就帮不上忙了——事儿不归我管了。王亚丽不由一愣,对方却滔滔不绝地说了下去:随着营业规模逐步扩大,他们那家中介公司也在谋求“转型升级”,其中有项措施,就是“把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具体说来,像“果粒橙”那种败类,自有“债务经理”持续对其进行追踪——“你也见过,就是上次那俩货”,小寸头补充道——至于他本人,由于能力突出,已经另有重用,被委派成了麦子店地区的分店经理。这么说着,小寸头颇为得意地一扭脖子,对门外扬了扬下巴。王亚丽将目光跟了过去,果然在街角看见了一块簇新的招牌,上面的字样和“果粒橙”曾经交给她的那两个信口袋一模一样。而小寸头接下来的话,就带着点儿唏嘘的意味了:“说起来,我还沾了郭立城的光呢。他号称自己开店,不就要开在麦子店吗?公司也做了调研,市场果然还没饱和,很适合开分店,就把我给派过来了。他又问王亚丽:“你这么想找他,该不会是他也拿了你的钱吧?和你猜的正好相反。王亚丽心说。但她的表情却是呆滞而又愕然的。小寸头便宽慰她:“放心吧,指定能找着。现在都什么年头了,电子定位大数据啥的可劲儿往上招呼,四条腿儿的狗能丢,两条腿儿的人可丢不了。正说到这儿,叫号机又是叮咚一响,但叫的不是先来的王亚丽,而是后到的小寸头。人家是公司账号,大客户优先。他拍拍屁股奔向柜台,留下一个王亚丽继续愣在当地,若干个想法在她的脑子里纷至沓来又四散而去。她先想,怎么就那么巧,北京大了去了,那家中介公司却偏偏把分店开在了麦子店,这可真叫不是冤家不聚头;又想说巧也不巧,对方的选择恰恰证明了英雄所见略同,证明了“果粒橙”的理想确有其可行性,只可惜这个理想被人家捷足先登,对于他们却变得无比渺茫了;还想不管巧与不巧,今天的偶遇都几乎称得上幸运——如果发现自己的不是相对和气的小寸头,而是所谓“债务经理”,是仍然锲而不舍地追查“果粒橙”的大光头和金链子,那又会是什么后果呢?天知道那些家伙会对她采取什么“专业手段”。但再接着往下想,王亚丽那颗刚落回去的心又猛然提了起来。她是不是跟岳晓芬姐妹在一起待久了,也被传染得容易轻信于人了?那小寸头真有那么好心,真想高抬贵手放她一马?要知道,这家伙从刚一露面就是个笑面虎,阴着呢。即使他没当场动粗,难道不是因为忌惮着银行保安以及充满正义感的大爷大妈吗?即使他嘴里声称“不管了”,难道就不会在第一时间通知大光头和大金链子吗?毕竟,只要中介公司还没放过“果粒橙”,那就绝不会轻易饶过王亚丽,否则前些天一大早儿追得她满街乱窜的又是谁呢?越是这么想,小寸头那坐在柜台前的背影就越显得可疑。偏偏王亚丽还看到这家伙一边和银行营业员插科打诨,一边掏出手机点点戳戳。这不是在通风报信又是在干吗?而他办完业务往外走时,甚至还给了她一个油滑的笑脸,这就更让王亚丽坚定了自己的猜测。那么她该怎么办?是像落入虎口的黔之驴一样绝望地鸣叫,还是像迷途的羔羊一样找寻牧者?王亚丽只感到口干舌燥,身子僵硬,但她仍然强迫自己的脑子保持转动。就在这时,叫号器又响了一声。轮到她了。王亚丽费力地驱动双腿,走向柜台。营业员按部就班地举了举手,这是银行为了“强化服务规范”而订立的新规矩。不等对方开口,她就掏出自己的银行卡递了过去:“定期改活期,两笔一共……十万六。当初存了定期,为的正是不瞎花钱,花了就辜负了“亲人”。现在可就顾不了那么多了。而营业员自然体会不到王亚丽那莫大的决心,只问了句:“利息不要了?“有急用。”王亚丽说着划开手机,又把岳晓芬姐妹发来的账号展示给对方,“再往这人卡里转六千。那数目刚好覆盖了住院押金、救护车车费,以及此后追加的几笔医药费。今天早上,王亚丽专门去医院的收费处核对过了账目,并且还为其中几项明细和人家掰扯了半天。当然掰扯也是白搭,医院的工作人员向她解释,膝盖的积液处理和进口抗生素都是征得“家属”同意之后才开的,再说钱都交了,哪儿有事后再退的道理。而玻璃窗后的营业员仍是一副公事公办的面孔,只不过问了句:“您确定认识对方?王亚丽便点头,又接过从窗户里递出来的“防诈骗注意事项”签了名。等对方啪啪盖完章,她才深吸一口气,又用余光扫了扫四周,先确定小寸头已经离开了银行营业厅,然后才悄声说:“再转一笔,也进这个账户……把剩下的钱都打过去。这就让营业员有些狐疑:“十万?王亚丽确认:“十万。营业员问:“刚才干吗不一块儿转?王亚丽说:“刚才忘了。营业员重复起了那套说辞:“您确定认识对方吗……”王亚丽的答复如同宣誓一般笃定:“太认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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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回去的路上,就接到了岳晓芬姐妹好几条微信。刚开始是文字,后来又变成了语音,无一例外是关于钱的。看来岳晓芬姐妹的银行卡也开通了即时通知业务。这些微信王亚丽一概没回。此刻她正溜着墙根小步快捣,同时又在战战兢兢地担心自己被人跟踪了。要知道,既然那家中介公司的人已经常驻麦子店,那么她就相当于在人家的鼻子底下游走出没。好在响晴薄日之下,似乎没有想象中的危机向她逼来。当她来到那栋暗红色的矮楼下面,心里才算停止了扑腾,同时又冒出了隐隐的恶作剧心态:岳晓芬姐妹该是被手机里的数目字儿吓了一跳吧?对不起,让你受惊了。等她上楼进屋,岳晓芬姐妹果然劈头就问:“怎么回事?王亚丽装傻充愣:“什么怎么回事?岳晓芬姐妹说:“钱呀,干吗给我那么多?王亚丽却含笑走进大卧室,一边将床上的被褥卷了起来,一边又半真半假地威胁对方:“你得帮我收拾收拾屋子,我才告诉你。但在此时,这招儿却失效了。看来岳晓芬姐妹是真急了,她几步追过来,横到王亚丽跟前,夺过被褥就往床上一摔。噗的一声,阳光里升腾起了无数浮尘,像被狂风卷起的雪。在对方的逼视之下,王亚丽也只好停止卖关子,不紧不慢地解释了起来:钱分两笔,第一笔六千,算是还债,至于该还多少,想来岳晓芬姐妹心里也有数;按说还应该添上这些天的房租和伙食费,但又想着那样就生分了,不像“亲人”了,权且也就宜粗不宜细;至于第二笔十万,其实是她先斩后奏,想请岳晓芬姐妹帮个忙;而这又要从她那个男朋友讲起,话说那孬孙名叫“果粒橙”……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关于那笔钱的来龙去脉,王亚丽尽可能详细地对岳晓芬姐妹复述了下去。不说不要紧,一说就发现线头还挺复杂,她颠三倒四地捋了好几遍,才把逻辑梳理清楚。这其中包括“果粒橙”是如何计划单干,如何一边攒钱一边预支了提成,如何把钱存在王亚丽这儿又跟公司闹掰了,如何被“道儿”上的人满城追捕从此再不敢露面;也包括王亚丽是如何替他保管着这笔钱坚决不花,如何被“果粒橙”建议把钱转移个户头但幸亏没给她妈,如何被屡次三番的跟踪吓破了胆……最后就说到了在今天早上、在银行里、在小寸头的刺激下做出的那个决定。既是灵机一动,也是走投无路,她就想:为什么不干脆把钱放在岳晓芬姐妹那儿呢?假如中介公司抓住“果粒橙”是迟早的事儿,发现钱在她王亚丽手里也是迟早的事儿,那么要想捍卫这点儿积蓄,就必须得另找一人替她代为保管那笔钱。而眼下看来,岳晓芬姐妹不仅是唯一人选,同时也是最佳人选了。“帮人帮到底,钱你先收着,等到风头过去再给我,行不行?”说到这儿,王亚丽又拿出了和当初栽进门里时如出一辙的哀求口气。听完王亚丽的话,岳晓芬姐妹沉默半晌,然后问道:“这钱真是你男朋友的?“你放心,他也没能耐去偷去抢,为了攒点儿钱,宁可饿着自己。”王亚丽迅速做出了保证,又补充道,“再说他们公司压根儿不知道有你这么个人,肯定不会找到你头上……我也会赶紧联系‘果粒橙’,让他去跟公司认个错儿……毕竟那钱是他该拿的,无非是拿早了点儿,人家非跟他较这个劲,纯粹是因为他不会做人……”她嘴上嘟囔着,就见岳晓芬姐妹重新拽过那团被褥拍了拍,眼神似在发怔。看这模样,就是有眉目了?王亚丽不禁又回顾了一下她和岳晓芬姐妹的交往历程:从头到尾,自己简直是“吃定”了人家,不仅毫无反省,而且变本加厉。同时她也意识到,在她对岳晓芬姐妹提出的那些不情之请中,这一次或许是最让对方感到为难的。果不其然,王亚丽发现岳晓芬姐妹的目光正在躲避着她。当她弯腰继续收拾床铺时,岳晓芬姐妹便转身去了厨房;等她又拎着暖壶以及插着康乃馨的矿泉水瓶也往卧室门外走去,岳晓芬姐妹恰好拎着扫把折了回来。这时两人的眼神交会了一个瞬间。王亚丽抓住机会,重新开口:“对了,房间腾出来以后,我就不住这儿了。不是跟你客气,是怕我进进出出的再让人盯上,连累了你。岳晓芬姐妹问:“那你去哪儿?王亚丽说:“我宿舍的那张床不还空着嘛。岳晓芬姐妹又问:“他们要是再找你怎么办?王亚丽说:“钱在你这儿,我还怕他们找?说完慨然一笑,复又抬眼盯了盯岳晓芬姐妹。岳晓芬姐妹便也“嗯”了一声,没再说话。而此后的这个下午便有了离别的味道。当她们有条不紊地将那间大卧室恢复成王亚丽住进来之前的模样,又简单扒拉了两口饭,就迎来了陆续到来的“团契”伙伴。先进门的又是油光水滑的大胖子和头顶着一朵盛大菊花的李琴姐妹。李琴姐妹瞧了瞧王亚丽的气色,颇为欣慰地说:“好多了。王亚丽说:“谢谢您,谢谢岳晓芬姐妹。岳晓芬姐妹不语,李琴姐妹又说:“还得感谢主的庇护。王亚丽就往半掩的门上斜了一眼,那个干瘦的外国男人仍旧安静地贴在那里,目光慈祥而又洞悉一切。顺着李琴姐妹的意思,对那男人也道一声谢,这也是岳晓芬姐妹希望她做出的反应吧?然而王亚丽偏就说不出口。在受人恩惠这件事上,她的原则从来是账目分明。等人到齐,大胖子翻开厚书,“团契”再度开始。仍是肃穆的氛围,仍是棉花泡了温水一般柔软的嗓音,在这间斗室里,人与事一如既往。唯一不同的是王亚丽——她没再打瞌睡,更没叉着腿挠痒痒,而是笔直地端坐着,两眼灼灼发亮。书上那些拗口的人名和晦涩的言语声声入耳,但却依然进不了脑子,她正在做的,是把目光投向岳晓芬姐妹。这是一段长久、执着、近乎深情的凝望。这天岳晓芬姐妹故意挑了个与王亚丽相隔很远的角落坐下,但恰因如此,便将一副完整的轮廓呈献给了她。越过满屋子层层叠叠的头颅,王亚丽眼中的岳晓芬姐妹有如一尊白金女体塑像,纤细而又坚硬,闪亮而又光洁;她还看到岳晓芬姐妹的头发被阳光照得金黄,似在脑后拢了个光圈。而岳晓芬姐妹虽然低头沉默,却也分明感受到了王亚丽那锥子般的目光——她的睫毛微微颤动,她的呼吸渐渐急促,她的脸上并未泛红反而越发苍白,皮肤薄得像一层纸。毫无疑问,在这对看与被看的关系中,王亚丽正在扮演着一个侵犯者的角色。但似乎只有如此,她才能向岳晓芬姐妹展示足够的真挚与忠诚。岳晓芬姐妹抬头看了王亚丽一眼,但又像被烫着了似的,倏然将目光挪走。结束这段凝望的,则是一记出其不意的猛击——啪的一声,惊堂木的力道从脚下顶了上来。紧跟其后的,自然又是单田芳那无比恢宏无比壮阔的嗓音,它笼罩四周,将楼板震得嗡嗡直颤。王亚丽打了个激灵,但却立刻稳住阵脚,总算没像当初一样蹦起来立正。她仿佛看到了一楼正在发生的景象:在和二楼同样狭窄、比二楼更加昏暗的房间里,一个矮胖、肥腻、满脸横肉的老大爷竖起耳朵,捕捉着头顶的动静,甚至还在掐着表计算时间;当他认为时候到了,便以同归于尽的气势将音响的旋钮调到最大,随着爆裂炸响的噪音洞穿了墙壁也洞穿了他的心脏,他那张油光闪闪的脸上终于绽开了舒坦的笑容……不出所料,该来的果然来了。而王亚丽等的就是这个。当满屋子的人们纷纷一耸,像提线木偶一般“提溜”直了腰杆,她也凛然站了起来,大踏步走出卧室。临出门,她还向着油光水滑的大胖子、头顶着一朵盛大菊花的李琴姐妹以及歪在床上的小伙子扫了一眼,尤其又格外用力地盯了盯岳晓芬姐妹。她像个即将出征的壮士,正在进行悲壮的誓师。然而那些人们却只是众目睽睽地呆望着她,似乎仍在噪音之中惊魂未定,因此并没有意识到王亚丽打算做些什么。哼,他们还真像一群羔羊。既是羔羊,那就需要有人代表他们挺身而出。她近乎快意地冷笑了一声。王亚丽噔噔噔地跑下楼梯,砰砰砰地擂响了一楼那道木门。得为人家做点儿什么,她的脑袋里回荡着这个念头。她还尖厉地喊叫了起来:“出来!没死就出来!过了足有两分钟,门才开了。一闪而出的当然还是那张留着花白板寸、长着酒糟鼻子的老脸,只不过脸上居然堆了一团笑——或者说,那张脸本来是僵着的,硬着的,冷着的,可一看见王亚丽就化开了,就像板结的冻土迎来了春风。“干吗呀,这姑娘?”一楼住户瓮声瓮气地问她。王亚丽不由得愣了,与一楼住户一里一外地对视着。她有点儿恍不过神来:上次见面,这人不还是粗声恶气的吗,怎么突然就变得和风细雨了?都说有的人脸变得比狗脸还快,难不成她就碰上了一个?而门里的那副嘴脸不仅令王亚丽一时诧异,也给她的讨伐行动带来了意想不到的障碍:她感到胸中的怒火陡然降温,还感到眼里的寒光无的放矢。她好像一只皮球正在漏气。为了维持气势,王亚丽硬梗着嗓子说:“你说我干吗?一楼住户说:“你不说我怎么知道你干吗?王亚丽这才刹住车轱辘话:“你吵着我们了,扰民了,懂吗?一楼住户说:“你也是上面那屋的?王亚丽说:“我朋友租的房。一楼住户说:“哟,我看你不像呀。王亚丽说:“不像什么?一楼住户说:“不像他们那条道儿上的……你还挺正常的。这也能看出来?王亚丽不由得又是一愣。紧接着,她却发现一楼住户一边大大咧咧地盯着自己,一边又从眼底荡漾出了一圈儿一圈儿的笑意,笑得温暖而又呆滞,慈祥而又迷幻。这样的笑和这样的目光,又是她从来没有遇到过的。怎么说呢?这就让王亚丽觉得他才有点儿“不正常”了。于是她下意识地认为,有必要速战速决,尽快结束这次对话。而考量到她与一楼住户之间的关系,现在既失去了针锋相对的情绪,但也没建立起“有话好好说”的共识,因此她只好拿出一副陈述性的口吻,重申了自己的核心诉求:“甭管怎么说,你小点儿声行么?一楼住户就咧了咧嘴:“不是我,是他——不过他听我的。说着竖起大拇哥,往脑后那片幽暗混沌的空间里一戳,就好像那里果真站着一个眉飞色舞的单田芳。然后他把手插进大裤衩的屁兜抓挠片刻,转瞬从里面掏出一个黑色的塑料盒子,原来是个袖珍遥控器。他在遥控器上按了两下,身后那个单田芳的声音就飞快地衰弱了下去,从气冲霄汉变成了窃窃私语,直至彻底消失。整个儿楼道都安静了。不仅安静,而且空洞,不仅空洞,而且尴尬。王亚丽就那么安静、空洞而又尴尬地面对着一楼住户,更加不知如何是好了。“多大点儿事儿呀,下回我戴上个耳机子也行。”一楼住户的神色却越来越热络了,“不过也就是你,要换别人来,我才懒得搭理丫的呢。“那……我回去了?一楼住户略一弯腰,手掌往外一滑:“慢走。而当王亚丽顺着对方做出的那个“请”的手势,呆头呆脑地转身、迈步、往楼梯上走去时,她仍然还没醒过味儿来。具体地说,是事态的发展令她措手不及:就这么结束了?她可以宣告胜利了?可这胜利也来得太简单、太顺利、太轻易了吧。再用《三国演义》打个比方,假如司马懿面对“坐在城头观山景”的诸葛亮没有仓皇逃窜,而是一咬牙一闭眼,舍生忘死地杀进了那座空城,那么他的心情恐怕也会和此刻的王亚丽如出一辙。战斗还没打响,敌人已经投降。“为人家做点儿什么”的计划成功了也落空了。究其原因,是因为对方外强中干,还是因为自己声势夺人?不不不,都不可能。就算王亚丽还在晕头转向,她也无法接受如此乐观的判断。她见识过对方的蛮横,也掂量得出自己的斤两。而一边往楼上走着,一边思考着这些问题,王亚丽突然就感到了如芒在背——不仅如芒在背,而且如芒在腿、在脖子、在屁股——不需要回头,她像有特异功能似的察觉到,一道目光戳向了自己的背面,扫荡、抚摸、舔舐着她。她瞬间领悟到了一个事实:一楼住户自从上次看见过她的背影之后,就改换了对她的态度。王亚丽嗓子眼儿发紧,似乎想要干呕两声。而对方紧接着抛给了她一句话:“姑娘,跟你商量个事儿?王亚丽居然接上了话茬:“什么事儿?一楼住户说:“哪天……到我们家来一趟吧。王亚丽说:“你什么意思?一楼住户说:“现在不好说,来了你就明白了。王亚丽说:“你到底什么意思?一楼住户说:“不白来,给你钱。王亚丽说:“呸!伴随着这个拟声词,王亚丽往地上狠狠地啐了口唾沫,一溜烟地逃上了楼。上楼梯拐弯儿时,她的胯骨撞在了铁栏杆上,差点儿又摔了一跤。而这次没等一楼传来关门的声音,她就用尽全力摔上了二楼的房门,然后把背顶在门板上喘起了粗气。王亚丽可真被结结实实地吓着了,刚才那番惊吓简直比来自“道儿上”的跟踪和挟持更加令她魂飞魄散。而当她重新把腰杆儿直起来,当她的瞳孔重新聚焦,便见眼前的过道里站满了人。那是“团契”的伙伴们。不仅坐着轮椅的李琴姐妹被大胖子推了出来,就连断了腰的小伙子也从床上下来,单手扶墙走出了那间大卧室。在以前,震耳欲聋的单田芳都没使他们受到干扰,可现在四下一片寂静,他们却破天荒地停止讲经,簇拥在了王亚丽身旁。他们默默地看着王亚丽,眼神也与平日里看她的目光大不相同:不是漠然也不是沉静,而是满怀着一腔难以言明的温情与敬意,就像他们看着岳晓芬姐妹时那样。通过楼下那戛然而止的评书,他们已经猜到王亚丽刚才做了什么吧。也许事先没人猜到王亚丽竟能把这事儿干成,而这才是让他们不得不对她另眼相看的原因。当然,恐怕也没人会猜到挺身而出的王亚丽在楼下究竟经历了什么。站得最近的正是岳晓芬姐妹,但也只有她没看向王亚丽。她垂着眼帘,让目光黏滞在脚下的方寸之地,而王亚丽则继续将源源不断的凝视投向对方。王亚丽暗怀着几分忐忑,对自己的行为做出了画蛇添足的解释:“我就下去跟那人说了说……让他小点儿声。岳晓芬姐妹仍未抬眼,她的身后却响起了稀稀落落的掌声。那是李琴姐妹和大胖子他们正在为她庆功呢。李琴姐妹还问:“你是怎么说的?“那人横着呢,”大胖子也道,“以前我们也去过,可压根儿不顶用。“讲理呗。”王亚丽装作漫不经心地说,“有理走遍天下……”而这时,岳晓芬姐妹忽然说:“王亚丽姐妹,谢谢你。说着将手一伸,握住王亚丽的腕子摇了摇。岳晓芬姐妹的手柔软而冰凉,就像在冷水里浸泡了许久,但却令王亚丽心头一热。这热度并非来自于岳晓芬姐妹,而是来自于她自己。于是王亚丽说:“既然是姐妹,那就别见外。后来想想,这也是王亚丽第一次打心眼儿里认可了对方叫她“姐妹”。


……(未完)

2020-1《十月》目录

中篇小说

玫瑰开满了麦子店/005  石一枫

骑鹅的凛冬/105  郑小驴

宋时光/132  晓 航

 

短篇小说

在医院里/078  朱秀海

航班延误/093  裘山山

 

散  文

遥远的局外/074  陈丹青

金沙江的幽暗处/123  陈洪金

 

思想者说

班主任/161  黄 灯

 

小说新干线

梁多多(短篇)/177  赵 勤

教堂蓝(短篇)/184  赵 勤

幻 象(创作谈/191  赵 勤

心灵奇点(评介)/192  何 英

 

译  界

帮 助/194  [美国]罗伯特·斯通  李寂荡 译

 

中国科协  中国作协主办

科技工作者纪事

奔向月球/209   宇 舒

 

诗  歌

活着咏叹调/225  海  男

于坚近作/228   于  坚

平安夜:给阿彼尔的献诗/231  施  浩

启示与修正/234  茉  棉 

在辽阔的人世/237  龚  纯

有一根藤蔓牵着花朵/239  邓  方

 

艺  术

封  面 无题(绢本设色)  曾志钦

封  二 画廊经纪人(油画)  靳尚谊

封  三 穿蓝裙子的女士(油画)  靳尚谊

 

封面设计  赵平宇

篇名题字  津  渡


悦-读

2020-1《十月》·中篇小说(选读①)∣石一枫:玫瑰开满了麦子店

2020-1《十月》·中篇小说(选读②)∣石一枫:玫瑰开满了麦子店

2020-1《十月》·中篇小说(选读③)∣石一枫:玫瑰开满了麦子店

微信·专稿∣徐刚:“情感共同体”的建构与拆解——读石一枫《玫瑰开满了麦子店》

微信·专稿∣李壮:光在虚无缥缈间——评石一枫《玫瑰开满了麦子店》

微信·专稿∣饶翔:这尘世的气息多么迷人——读《玫瑰开满了麦子店》

2019-6《十月·长篇小说》(选读①)∣方方:是无等等

2019-6《十月·长篇小说》(选读②)∣方方:是无等等

《十月》中篇|方方:《涂自强的个人悲伤》选读1

《十月》中篇|方方:《涂自强的个人悲伤》选读2

《十月》中篇|方方:《涂自强的个人悲伤》选读3

《十月》中篇|方方:《涂自强的个人悲伤》选读4

微信·专稿∣徐勇:残酷与温柔,或我们这个时代的症候——关于方方的《是无等等》

微信·专稿∣李云雷:“极端的故事”:其优长与局限——读方方的新作《是无等等》

第七届鲁迅文学奖|《十月》中篇小说:世间已无陈金芳(石一枫)①

第七届鲁迅文学奖|《十月》中篇小说:世间已无陈金芳(石一枫)②

第七届鲁迅文学奖|《十月》中篇小说:世间已无陈金芳(石一枫)③

第七届鲁迅文学奖|黄文倩:底层的“精神”幻象及其生产──论石一枫《世间已无陈金芳》(微信•专稿)

石一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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