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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3《十月》·小说新干线(选读②)∣小珂:万水之源

小珂 十月杂志 2022-10-16
小珂,1988年生于北京。小说散见于《十月》《天涯》《西湖》《长江文艺》《青年文学》等,有作品入选多个选本以及排行榜。曾荣获“紫金•人民文学之星”长篇小说佳作奖。

万水之源

小  珂


一切都是银白色的。她赤身躺在一朵银白色的花里,花瓣逐渐裹紧,显示出她曼妙的身材。她银白色的腰肢纤细,象牙白的臂膀如玉一样,细长的脖颈柔嫩可爱。她的头发被盘成繁复的花朵形状,其中点缀着银白色的装饰,如繁星开在漆黑的天幕上。她的眼睑和眼底都抹着银白色的亮粉,唇上则是亮晶晶的樱桃色唇彩。她把茫然的目光放在银白的大厅里,放在那些奶白色的大理石台阶上,放在几束白得让人心疼的马蹄莲上……她看到了母亲。母亲像一只茫然的老鼠在这白色的世界里乱闯乱撞……她走回化妆间,开始补妆。她要求一切都是银白色的,起码要是白色,她痛恨婚礼上出现红色。于是,酒店把红色桌布撤下来,换成了银白色。酒店还细心地阻止了红玫瑰的出现,用白百合代替。只不过地毯实在无法更换,所以她只好视而不见。没有红色,没有俗套的祝酒环节,只是一个简单的仪式,交换戒指,宣誓,拥抱,哭泣,抛花,一顿丰盛的午饭。李燃甚至心血来潮找来一个唱诗班,她也觉得颇合心意。她被父亲挽着走进礼堂时,大脑一片空白。她拖着白色长裙小心翼翼向前走,父亲在她手臂中颤抖,而她却没那么激动。到底怎么了?到底想要什么?她有些不合时宜地思考这种问题。她用余光看着两边屏息凝视的人们。怎么有那么多人呢?一共十五桌,女方八桌,男方七桌。难道这就是出现在她与李燃生命中的所有人吗?或者说这些只是现阶段与他们暂时有关系的人,过客匆匆离去,来者不见踪影?唱诗班的歌声救了她。那温柔清澈的声音是银白色的,给她以安慰。她差点以为置身于一片纯洁的湖水中。 现在,他们站在台上,接受着来客的注目礼。表面上看,他们是多么般配的一对儿。李燃穿着黑色西装,是那种很时髦的意大利款式,腰部有一道风流的曲线。石清穿一件抹胸长裙,裙摆很长,像百合花一样舒展开来。当她专心致志地走向李燃时,须由两个人在后面帮她打理裙摆,以防止她踩到而摔跤。这两个人站在一起,是多么相称,尤其是在这种柔和白光的映衬下。她在台上优雅地站着,随着司仪的笑话而笑,随着李燃的眼神而感动,随着唱诗班的歌声陷入沉思……她的灵魂却飘向别处……半年前,父母同意为婚房付首付后,她过了一段地狱般的日子,简直不知道是怎么熬过来的。她不想考虑那八十万是从哪来的,或许是父母一部分养老金,或许是全部,或许父母的养老金根本不够……她不能想这些事,更不想就算父母为他们付了首付,他们还是要承担每月一万的房贷,要承担三十年……接下来的事情如海啸般朝她扑来。要看房,要跟房屋中介勾心斗角,要计算装修入住的时间……她要干的事情太多了。她以为和李燃换着班干这些事,就一定没问题。可事实是,她、李燃、母亲、父亲一起干这些事,还把他们每个人都累得要命——她看看台下的母亲,心里难过不已,她又看看旁边的李燃,那么光鲜亮丽,她却无动于衷——最终,她在父母家不远的一个小区订了一套一居室(离父母家走路一刻钟,李燃对此没有异议,可是话说回来,他怎么敢有异议呢,钱他一分没掏,房产证上写得也是她的名字),只有三十平米。灰暗的走廊,肮脏的贴满小广告的电梯,形迹可疑的邻居……她无所谓了,只想赶紧把这件事情解决。她去银行申请贷款,联系装修队,逛建材市场、家具市场,看、挑、砍价、统筹时间、搬家——司仪正讲述他们的相识过程,引得台下一片掌声,她又趁机看李燃,看那张意气风发的脸,觉得恍如隔世——她才发现,在这整个过程中,李燃几乎什么都没做,不过是陪着自己跑跑腿,下班以后来新房转悠一圈,请装修队吃吃饭。真正需要出力气、下功夫的时候,他便表现出一副无能的样子了。所有计划是她做的,所有决定是她拿的,中介、银行、装修队、家具……这一切相关人士都与她对接,而那个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阳光男孩儿,却总在最关键的时刻临阵脱逃。在所有事情把她冲击得体无完肤的时候,是她的父亲,慢悠悠叼着烟卷,劝说她不要着急,并尽力帮她解决一切……司仪让新郎新娘交换戒指,让他们互相亲吻。于是他们甜蜜地微笑,深情拥吻,然后她哭了,而他爱怜地望着她,还以为她的哭泣是因为这场完美的婚礼。她听着司仪最后的抒情,知道这一切都要结束了,不觉松了口气。她又看见了母亲。母亲坐在她右手边第一桌,穿着新买的红色连衣裙,脸上布满疲惫的皱纹——就在婚礼前几天,母亲还坐在客厅的椅子上,没日没夜地包装喜糖,并且执意不让她插手。这些琐碎的事情为什么要让母亲来做呢?她想起婚礼前和李燃的那次惊天动地的吵架,使她几乎动了取消婚礼的念头。因为他责无旁贷地把一切都推到她身上,订酒店、找婚庆公司、定菜单、准备请柬和喜糖……他不是不管,只是习惯说:你来决定吧。于是她便不知不觉充当起了主要操持人的角色。母亲怕她受累,尽可能帮她分担。然后不知怎么的,这一切就变成母亲在办了。她和李燃大吵一番,尽管她知道这么吵毫无意义。她指责李燃一点都没付出,李燃却提出,她家出婚房的首付,李燃家出婚礼的费用,这早已商量好了。愤怒把她弄得晕头转向,她一时语塞,崩溃大哭起来。然后,李燃悲伤地说:“办婚礼的这十万块钱,是我妈妈跟别人借的,我家根本没这么多钱……”这句话让她止住了哭声,认清了现实。提亲那天,她第一次见到那个清瘦的老女人,她的婆婆。婆婆话不多,语气也很温和,却让她觉得不舒服。这似乎是一种天然的对抗磁场,或许来源于婆婆那飘忽不定的眼神,或是那副趾高气昂的神态。她一定是个见过大世面的人。她这样想。她与母亲坐在一起让人觉得不安,仿佛她们在进行一场无声的比试。她皱着眉想。确实,婆婆是那样一种女人,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却像在与你挑战。要怎样才能从这种卑劣的感觉中直起腰来呢,就像让成熟的麦穗抬起脸来——司仪终于宣布结束,几个人连忙上来帮她抬裙摆,她挽着李燃的胳膊慢慢走下台,看见婆婆对她颔首示意。此时此刻,她不知道她自己与婆婆谁更高傲一些,那种对抗的感觉又来了。 石清坐在化妆室里,有些累了。还好这里的光线不是白色的,整整两个小时的白色让她疲倦,冷冷的光线刺得她眼睛生疼。可这里不是,这里的光是暖橘色的。化妆室不大,天花板上有一个圆形的灯,放射出暗黄色的光芒。她的面前是一个梳妆台,梳妆镜的边缘装着一圈暖黄色的灯。这两种光融合,神奇地成为了暖橘色。石清坐在这种颜色里,任凭化妆师在她脸上动来动去——谢天谢地没有敬酒流程,所以她只需换上一身简单的衣服回去吃饭就可以了。她突然觉得失落,好像所有东西都浮了起来,越升越高,只有她不停下坠。这一刻,似乎什么都无法慰藉她,但也什么都无法伤害她。她换上了水墨画一样的连衣裙,看着镜中的自己,心情好些了,因为镜子里的自己真是美极了。她刚走进会场,便淹没在巨大的嘈杂声中了。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呢?听听这无聊的音乐,婚礼上总是爱放这种音乐,一些调子都一样的英文歌。还有她邀请来的那些人:她的小学同学、中学同学、大学同学、她的同事、她父母的同事、她的酒肉朋友、因各种莫名其妙的原因结识的朋友——他们有的埋头苦吃,有的低头看手机,有的在拼酒,有的闲聊——无一例外,她走过的时候,他们全部展现出一副欣喜又幸灾乐祸的样子。还有一件事让她心烦意乱,或者说一种感觉:她在走过她的整个人生。为什么要让她像展现人生履历一样把生命中所有过客都请来呢?好像他们真能见证什么似的。她坐到已经聊得热火朝天的李燃身边,往舞台上瞟了一眼,发现唱诗班已经离开了。母亲急忙往她盘子里堆放食物,不一会儿,凉拌海蜇、烤鸡腿、葱烧海参、清蒸多宝鱼、清炒芥蓝、扬州炒饭堆积如山。为了穿进那件愚蠢的像一只巨大百合花的婚纱,她已经一个月没好好吃东西了。可偏偏,她身上穿的这件所谓“便服”也是件紧身收腰的A字裙,使得她没法真正好好吃点东西。她把头稍微往右扭了扭,看见李燃边吐沫横飞地对整个仪式发表观点,边狼吞虎咽地吃下盘子里所有东西。婆婆没有对辛苦的儿子表示爱怜,她依旧高傲,仿佛一切与她无关。是啊,房子她没掏钱,婚礼她没操心,这一切确实与她无关。为了控制这种恶魔般的想法,她把头转向别处。如果小舒和小雨在,她一定会把她们安排在自己这桌,尽管这样不合规矩——这时,父亲开始敬酒了,她就知道,他首先会敬那个高傲的女人。可是那女人啊,她的婆婆,却一副不领情的样子。婆婆把酒杯往嘴唇上碰了碰,天知道她到底喝没喝进一滴酒——她按捺不住了,一丛火焰在烧她的脊椎,在迫使她做某件事——如果小舒在就好了,可以陪着她说些讽刺的话,让她好受些,可惜小舒已近临产。婚礼前几天,小舒哭着给她打电话诉说不能来婚礼是多么遗憾。她觉得小雨的人生已经确定了,那是一种充满魔幻色彩的人生。她想象着,此刻的小雨正坐在墨尔本一间郊区别墅里,看着电视,或者陪丈夫在花园鼓捣花草。可是现在墨尔本到底是白天还是晚上来着——她被那团火烧得很激动,拿过父亲的酒杯,站了起来——前面有一片绚烂得如火焰般的云朵,她只需站直身子,伸手便能抓到——她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把酒一饮而尽——她觉得飘起来了,向着虚无缥缈的云朵。虚幻、不确定、满含欣喜和无奈,这是她的人生。她的人生不仅仅是这个喧闹的会场,她确信,会场外面还有一片原野在等待她——酒精点燃爆竹线,迅速上蹿,涨红了她的脸。她看见婆婆以审视的目光观察自己,母亲则赶紧为自己倒了一杯水——勇气在她心中鼓胀,她看着那片云,突然有了无穷的力量。开启一种新的人生。为什么所有事情都求个结果呢?她并不想要结果。她想要恐惧,要热爱。她想做一个不负责任的新生儿,而她现在恰恰有这个机会。生活下去!她在李燃茫然的目光中喝下第二杯酒。然后她逐渐忘了,自己有那个雄心勃勃的想法到底是发自真情实感,还只是酒精的作用。


美丽的姑娘石清在三十岁这年终于得到了她想要的一切:一位符合她全部要求的丈夫,一份完美的爱情,一场让人羡慕的银白色婚礼,还有一所属于他们的房子。尽管这间房子仅有三十平米,小区环境糟糕,却熄灭不了她对新生活的热情。婚后半年,她都有一种莫名的冲动与激情,去操控这准备那,力求把新生活打理妥当。她迷恋于同李燃建立一种新关系:我是你的妻子,你是我的丈夫。她下定决心,要在麻木到来之前把一切安排好,这样便会生出一种惯性,让往后那些乏味的日子不那么难熬了。石清的新家与父母家相隔十分钟路程。新房在七层——你首先要从一个窄小的门进来,进入漆黑的楼道,摸索到一间贴满广告单的电梯,随着咯吱咯吱的声音上到七层,然后再穿越几条迷宫似的楼道,才能看到那扇门。所幸,门内的风景要好很多:一进门是一个玄关,右侧放了个鞋柜,左侧是卫生间,然后是一个极为狭小的客厅。客厅里内容众多,有一套两人餐桌椅,一个最多只能坐两个人的沙发,一个平板电视,还有一面穿衣镜——这几乎就把客厅填满了。如果石清想用舒服一点的姿势坐在沙发上,李燃就不得不坐在椅子上,并且从她的视野看去,李燃还会挡住半个电视。客厅正对着厨房,旁边则是卧室。卧室相比就宽敞多了:一座冷白色衣柜,旁边立着一个有六个抽屉的储物柜;双人加宽的床;与卧室连通的开放式阳台(他们在阳台上养多肉植物、晒衣服)。墙上挂着他们的婚纱照,床头柜上放着全家福照片。石清想尽办法让婚后生活显得“年轻”一些。她做了十分详尽的计划,与李燃严格执行:周一、周三、周五,他们回石清的娘家陪父母吃饭。周二、周四、周六,他们会在下班后出去放松一下,与朋友约会,或者过一下二人世界。他们要在十点前回家,做一次小扫除,一般是石清整理衣物擦桌子,李燃扫地拖地。然后,便是他们神圣的共处时光:他们会怀着虔诚的心情温存一番,好好享受性爱。他们不做安全措施,这也是石清的要求,在这方面,石清秉承既来之则安之的原则,这是一种自然性十足的态度。周日那天,他们会去西五环看望李燃的母亲。婚后三个月,婆婆的态度还算温和,石清也很孝顺,一切看起来都很美好。真正让石清沉醉的是生活中的细节。如光影般若有似无的美好幻觉才是生活的真谛,那些随处可见的小小暗示能让她处于激动和狂喜之中,中和了生活本质的枯燥无味——石清深谙此道。于是,他们的房子里随处可见颇有些卖弄意味的细节:一套酒杯放在餐桌旁的嵌入式酒柜里,其中红葡萄酒杯、白葡萄酒杯、香槟酒杯、啤酒杯各两只——石清坚决用不同的酒杯喝相应的酒,这种仪式来不得一点马虎;两本书放在床头柜上,以供他们睡前阅读——这是他们定的规矩,每人一年至少读十本书;在他们床头上方的墙上,乱七八糟地贴着很多照片:一道光,一个微笑,两只竖起的手指,一张电影票……它们被做成了照片墙,提醒主人过去的时光不能忘怀;双开门的冰箱里时常放着葡萄酒、啤酒、一块新鲜的蛋糕、一些五颜六色的软糖——他们唤醒口腹之欲,以保持生活的温度……一时间,石清把婚后生活经营得风生水起。她的家里,每个角落都是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干净衣服叠放在衣柜里,脏衣服则马上会被洗干净晾在阳台。他们的厨房和厕所锃光瓦亮,东西都放在应该放的地方,没有东西是坏的、是不漂亮的。床单是那样柔软,充满了阳光的味道。鞋子温顺地待在门口的鞋柜里,连鞋底的泥土都很少。而他们两个,也总是光鲜靓丽的。这是完全崭新的生活!有一段时间,石清沉湎于这种“新生活”中,差点以为这是婚姻的全部。可惜好景不长,逐渐地,李燃倦怠了。在二、四、六的小扫除活动中,李燃开始偷懒了。常常是石清还在卧室忙活,李燃却放下抹布,坐在沙发上看起电视来。当石清埋怨李燃时,李燃却温柔地一把拉过她,撒娇着说:“别急,我们的房子已经很干净了,迟一会打扫也无所谓,现在我们先看会儿电视吧……”她无法让李燃一直顺着自己的步调走,这个懒散的大男孩总是调皮地弄出些枝枝杈杈,让她心烦意乱。他不仅在自己家里犯懒,在丈母娘家也开始犯懒,这让石清无法容忍。刚结婚时,他们回石清父母家吃饭,石清帮着母亲择菜洗菜,李燃则陪着父亲聊天或收拾屋子,有时还会帮忙下楼买葱。慢慢地,李燃不再像以前那样勤劳了。现在,他敲门进来,匆忙问声好,便冲到父母的卧室,打开电视,冲着屏幕发呆。他会这样一直看着,目不转睛,不管电视里到底演些什么。实际上,他有时不换台,演什么就看什么,有时却毫无目的地一个接一个地换台,仿佛换台是一种游戏。他这种行为让石清想到了一个禁忌的词:衰老。仿佛他们的生活是一只正在泄气的皮球。她不是没尝试过改变李燃。她会走到卧室,时而严厉训斥,时而委屈央求,期望李燃能把屁股稍稍挪开沙发,去陪父亲聊聊天,帮母亲洗洗菜,或下楼去买一把蒜。可是李燃对她的训斥和央求充耳不闻。他仿佛被电视摄魂了,只要一坐在电视面前,眼神就呆滞而愚蠢,行动便缓慢而恶劣。她不得不放弃这个让他远离电视的想法。慢慢地,她发现只有她一人对这件事情介意。母亲依旧伴着京剧炒菜,而父亲擅长自娱自乐,没人觉得李燃的行为欠妥当。石清开始觉得是自己的问题。或许是自己太刻薄,要求太高了。或许这只是平凡生活中最普通的一个场景,不涉及道德,不涉及情感,只不过是一个人,一个电视,一段茫然的放空时光,就这么简单。最终,她开始接纳李燃的“懒惰”了。所以事情变成了:(由于下班比较早)石清先回到父母家,陪着母亲唠家常,帮着洗菜,父亲则在石清原来的房间读报,听收音机。过了二十分钟,李燃进门来,一股脑扎进卧室,钻进那个神秘而幸福的辐射世界中,直到所有菜上桌,父亲吆喝一声:吃饭了!李燃才昏沉沉地站起来,一步三回头地走出来。虽然生活不能完全如石清所愿,但起码它在朝好的方向发展。他们确实过了些好日子,尽管他们每月都要为房贷而努力,手头并不宽裕,但是他们从未失去与生俱来的享乐本性。结婚半年后,李燃换了份工作,在一家创业公司做文秘,月薪涨到一万五。他们每个月可支配的钱多了,甚至可以攒下钱给父母了。石清当然感到高兴,可是每晚看到丈夫夹着公文包疲倦地踏入家门,她的心都会忽然沉下来。李燃的新公司在一个科技园区里,交通不方便,他需要倒三次地铁,换一次公交,走三公里路才能到达园区,早晚在路上共耗费四个小时。每天,石清都在半梦半醒中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那是丈夫在小心翼翼地洗漱。那个时候,天空中有一种蓝中带灰的浆果般的颜色,那是黑夜与白昼衔接的时刻,是被称为黎明的模糊不清的时光,大概是五点半左右。伴随李燃起床的那种过于辛劳的喘息声总能吵醒石清,使石清有片刻的内疚,但是她太困了,转瞬又投入睡眠的怀抱中去了。愧疚会在晚上再次来临。周一、周三、周五,由于李燃八点才能到家,而父母不习惯那么晚吃饭,石清只能陪父母吃完,再带饭回去给李燃吃。更让石清感到懊丧的是周二和周四,他们没办法再去享受夜生活了。她觉得这样不是长久之计,显然,他们的生活失衡了。李燃软绵绵地躺在沙发上,扬起疲惫的脸儿,闪着无辜而伤感的眼光,对石清说:“清儿,我好累啊……不过为了你,为了咱们的家,这点累不算什么。我只是觉得没时间陪你、陪爸妈了……”每当这时,石清便会握住李燃的手,充满爱怜地说:“我能为你做点什么吗?”“清儿……”李燃像只可怜的猫儿歪倒在石清身上,甜蜜地叫着石清的名字,试探性地说:“清儿,你看,咱爸妈平常也不太出去,顶多出门遛遛弯,也用不着车。咱家那辆别克车老停在小区里不就废了吗?干脆我替爸照顾那辆车吧,这样我还能节省点在路上的时间,多陪陪你们……”看石清陷入了沉思,李燃又补上一句:“当然,如果哪天爸妈用车,我还回去就是了。而且我摸摸车,周末还能带爸妈和你出去玩儿……”父亲是个爱车如命的人,他有一辆灰头土脸的老款别克轿车,这是他除了这个家以外最喜欢的东西。他喜欢在晚饭时喝上两杯,喝得兴奋了会红头涨脸地高谈阔论。他可真喜欢喝酒,可是她知道,比起开车来,喝酒就只能算是一件幼稚而无聊的游戏了。如果需要晚上开车出去(比如给亲戚送点东西,接一下加班的石清,或者去远点儿的商场买东西),那么他会坚决禁酒,整装待发,一副重任在身的样子……她觉得李燃的话只是一些漂亮的说辞,因为她一旦向父亲开口要车,父亲是一定会给自己的,并且绝不会再要回去。她没有办法,因为她的生活失衡了,可是父亲的生活早已找到了平衡。于是当她下定决心向父亲要那辆车时,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和理直气壮。于是,李燃拥有了这辆灰色的别克车,回归了正常的生活。他可以不必在未破晓时就起床,也可以照常与石清享受夜生活或者回父母家吃饭了。他确实说到做到,每周末都张罗着开车带石清一家去郊区玩儿(他从未提出带自己的母亲同去。到底是婆婆不愿意去,还是李燃不好意思叫呢?石清从没问过)。淡然平凡的婚姻生活似乎能与那些明媚的单身日子媲美,宁静的湖面下涌动着欣喜的水波。只有石清知道,这些日子表面看起来恬静优美,实际内里正破裂开口子。这源于她那已经开始变得庸俗和世故的想法。不知是婚姻中的“不自由”产生了影响,还是流淌的岁月带来了衰老的征兆,她经常被一种“不平衡”的念头打扰。起源是那辆车。这辆几乎是送给李燃的别克车牵引出一个事实:那八十万块钱!她怎么又想起那八十万了呢?好长一段时间,她都把这“八十万块钱”深埋在心底、并狠狠往上壤了几勺土。可是现在,有关“八十万块钱”的念头又随着别克车重回脑海。这可不是什么好念头,因为有时,在她情绪不太好的时候,她会烦躁地想:好吧,先是一栋房,再是一辆车,在这场婚姻里,我和我的家人付出了这么多,而他付出了什么呢?她确实变了,这种变化是阴冷的,黯淡的。平和与随性不再围绕她左右,取而代之的是愤愤不平和斤斤计较。她到底是怎么得来这种变化的呢?这是一种偶然的还是必然的变化呢?她觉得自己是因为这死水微澜的世俗生活起了变化,但她又一想,会不会是因为她做了错误的选择才导致了这种不祥的变化呢?这个想法真奇怪,她的生活并不难堪,也绝没有恶劣到要让她后悔的地步。可她就是觉得不顺畅。仿佛所有事情都不顺她的意,人们都那么别扭,未来毫无光彩,而她就要被憋死在这个生活陷阱里了。恶劣的念头如猖狂的病毒,蔓延得越来越快。她开始经常跟李燃吵架,为着一些不起眼的事。每当她想起那辆车,那栋房,那个让她身心俱疲的婚礼,她的灵魂就像出走了一样。她开始咬牙切齿地指责李燃的懒惰,并不时恶毒地提醒李燃还欠着父母八十万块钱。李燃自知理亏(并且他是一个多么懦弱的男人啊),很少与石清正面争执。他们过了一段如履薄冰的日子——大概三个月。幸好,生活有一种意想不到的调节功能,防抗与对峙是暂时的,平淡才是永恒的状态。这次,石清是被一个久违的念头拯救了。这是一个被她莫名其妙遗忘了的念头,一个令她重燃希望的念头:他们应该要一个孩子!如果说婚姻是把两个完整的个体凑在一起、让他们共同消灭孤独与死亡的阴影,那么生育便是与婚姻完全相反的事情。婚姻代表覆灭、销毁,生育则代表重生、苏醒。生育是一件高尚的事,一个生命的诞生全在一念之间。现在,石清就有了这“一念之间”。这个念头重新闯入她的脑海并不是偶然,这要归功于她的婆婆。那个周日,石清和李燃来到婆婆家,看见婆婆正与邻居王阿姨在客厅聊天。他们打过招呼后便坐在旁边,默默听着,并不插嘴。过了一会儿,石清觉得不对劲,那些话题始终围绕着谁家媳妇儿又生了儿子、哪位奶奶又抱了孙子。又过了一会儿,石清觉得婆婆开始有一搭没一搭瞟自己,那眼神虽短暂轻柔,却包含了很多内容:质疑,困惑,恼怒,不屑……于是,石清知道了,婆婆与王阿姨的谈话完全是做给自己的一场戏。其实除了婆婆,还有很多人或事在若有似无地提醒着石清。比如那天早上,她坐地铁去上班,看见一对年轻夫妇带着一个五岁左右的男孩兴冲冲地挤进车厢。瘦小的男孩儿被爸爸拉着贴在石清身边,他圆圆的大眼睛闪烁着机敏的光芒,小巧的下巴总是向后缩着,表现出一副强作镇定的可爱姿态。车开了一会儿,男孩儿终于忍不住了,稚嫩的童声飘了上来:“妈妈,还有多久到天安门啊……”就这样,一种炙热的感情击中了石清。这是一个完整的家,像是一个无法摧毁的三角形。当“生孩子”这个念头如活泼的小鸡一样跳进她的脑海时,另一个可怕的念头也冒了出来:他们结婚快一年了,虽然没有刻意备孕,但也没做过避孕措施,为什么还没怀孕呢?她是在某一天下班回家的路上想到这个问题的。在拥挤潮湿的地铁车厢中,她的身体无法控制地左摇右摆,一朵阴森的蘑菇云直冲她的胸腔,使她几乎被强悍的后坐力拱得飘浮起来。为什么没怀孕呢?她谴责自己一直把注意力放在无关紧要的事情上,而忽略了这个严峻的问题。“为什么没怀孕呢?”李燃一进家门,石清就把这个问题抛了出来。“嗯?”李燃把车钥匙扔在鞋柜上,慢悠悠地脱鞋,解衬衫扣子,走进卧室。“你说都这么久了,我为什么还没有怀孕?”石清不甘心,追进屋里继续问。衬衫已经被李燃脱掉了,石清进来时,他正脱贴身穿的背心。他先是狠吸一口气,然后两臂交叉,分别拽住衣角,慢慢往上掀,好像在做一件极不情愿又必须做的事儿。石清惊讶地发现,李燃似乎变白了,也变胖了(她已经很久没有观察过李燃的身体了,恋爱时,她与他躺在快捷酒店的床上,曾十分有兴致地查看彼此的身体,可是现在没兴趣了)。他现在像一个软乎乎的发面馒头,与曾经健壮黝黑的海滩男孩儿形象大相径庭。“怀孕?你急什么,那又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办完的事。”李燃漫不经心地回应。“我觉得不对劲,有种不好的预感。”石清皱着眉头,紧张地说道。她想从李燃那儿得到一些安慰,尽管这些安慰毫无用处。不出所料,李燃果然是提供这种无用安慰的高手。当他换上在家穿的肥大T恤时,整个人都放松下来。他走到石清面前,温柔地揽住她的腰,宠溺地说道:“清儿,别多想,如果想要孩子的话,我们现在开始备孕就是了。你放心,我们一定会有个健康宝宝的……”他不顾汗渍,把脸使劲贴向石清的脸。石清在他呛人的男人味儿中得到了安慰,这是一种虚假的、却极具粉饰性的感觉。终于,石清再一次沉浸在那看不到头的希望之光中了,她又轻信了李燃的话。她觉得时间过得很慢,她不停找事做:工作、做家务、读书、健身……她觉得自己做了很多事,可是看看日历,时间只过去短短一个星期。她开始神经过敏。她觉得酒吧肮脏浑浊,对她怀孕不利,于是便少去过夜生活了。她甚至偶尔闻到父亲身上有烟味儿,也会夸张地尖叫一番,弄得一家子人心惶惶的。她觉得这可怕的时间像是有了痕迹,很像那种蜗牛行走时在地上留下的莹白液体。时间过得慢也许是因为生活总在重复,她的周一周三周五过得几乎一个样,周二周四周六也差不多,每个周日也大同小异。于是她熬了一天又一天,却总感觉又回到了起点。三个月过去了,她试了各种办法,还是没有怀孕。她整天恍恍惚惚的,像是生了病一样。她的父母心疼她,央求李燃检查精子。李燃毫无怨言地去做了,发现自己的精子十分健康。于是父母又拐弯抹角地提醒石清也去做个检查。可惜,石清那段时间正处于极度的惶恐之中,对家人的关心和担忧充耳不闻。又是三个月过去了,她的肚子依旧没动静。而她是那样一个执拗任性的人,不懂什么叫随遇而安。她疯狂地尝试了六个月,筋疲力尽到几乎绝望的地步,然后,她那简单固执的头脑终于转回六个月前想到的问题上了,她又重拾那不祥的预感了。她去医院做了检查,医生说她卵巢的某个数值偏高,想要怀孕很难。


还有半个月的时间,石清就三十一岁了,她站在这如开裂地缝般的时间节点上,远看往昔岁月,发觉了一个惊人的事实:她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首先,是她的工作发生了变化:经济环境越来越恶劣,人们变得忙碌,没什么人想去旅游了,大的旅行社纷纷倒闭,她所在的这种小旅行社还在苟延残喘,却毫无出路。公司从鼎盛时期的三十多人,骤减到只剩八人。离职的同事纷纷劝石清:你还年轻,找份好工作赶紧走吧,不然再过半年恐怕连工资都发不出了。石清有自己的想法,她想在这里生完孩子再走。她是老员工,又是晚育,产假加上七七八八的假期足够让她休上半年多了。况且她有着生孩子的想法,找新工作也很难。所以她只能在这里耗着,每天做着毫无意义的工作,眼看公司走向衰亡。变化是在悄无声息中来到的,像一只巧言令色的鹦鹉,于夜晚盘踞在她枕边,幸灾乐祸地吹着阴风,当天光大亮,立刻消失不见。有一天醒来,她突然发现:她身边一个朋友都没有了。其实从她与李燃谈恋爱那时候起,她就不参加大型聚会了。可那时她并不孤独。那时候她还有小舒和小雨,那时他们还都是情侣,还不是妻子和丈夫。而现在呢,小雨在地球的另一端,马上临产,她去澳洲两年多了,其间曾多次想回国探亲,却被各种各样意想不到的事情绊住。小舒有了孩子后变得异常忙碌,有几次石清和李燃好不容易把小舒约出来,却听她抱怨地沟油有多脏、蔬菜有多少农药、油炸食品有多么不健康听了三个小时。石清知道她们已经走上完全不同的道路了,她为她们不能同行而感到悲哀。可奇怪的是,随着年龄增长,悲观的想法在她脑海中停留的时间越来越短,她的悲伤和绝望变得越来越浅显、透明、浮躁,同样,她的快乐和勇气也越来越不持久。还有些其他方面的变化,比如说,她发胖了。柔软的肥肉悄悄爬上她的腹部、腰部、背部——而在以前,这些部位是绝对没有赘肉的。她体重涨了十斤,但因为她高挑,旁人看不出来,只不过时髦的连衣裙她是穿不上了。那些露肩的、收腰的、包臀的连衣裙被她藏在了衣柜的顶端,现在她穿上它们就像一根粗壮的萝卜。再比如,她开始变得懒惰了。她读书的速度放慢了,打扫卫生也没那么勤快,她甚至会受丈夫的影响,同丈夫一起坐在电视前变成两头呆鹅。而她曾经引以为豪的夜生活呢?也变得乏善可陈。现在与她偶尔享受夜生活的只剩一人——她的丈夫李燃。他们只去三个餐厅——他们相遇的那家餐吧、有伊比利亚火腿的西班牙餐厅、一间小巧的日式餐厅。他们例行公事地轮番光临这些餐厅,只因他们不愿冒险。于是,夜生活失去了独有的魅力,成了一种勉强维持生活平衡的拙劣工具。不止她,周围的一切都在发生变化。这座城市少有之前那种清澄的蓝天了,现在,浑浊的雾霾统治着这里,人们心惊胆战,时刻戴口罩在身边。物价极速攀升,果蔬贵得吓人,在外面吃饭成了一种负担。在这些隐形压力的驱使下,人们变得疯狂——酒吧街不再是时髦清亮的暧昧场所,而变成了粗糙、浊臭、混杂着狂乱和不安的垃圾场。人们不再谈笑风生、品酒唱歌、互诉爱意……而是诚心喝醉、撒泼、打架、炫耀。有一次,石清和李燃吃完日餐,心血来潮去以前经常去的一个音乐酒吧坐坐,却被毫无秩序的人群挤来挤去,最终丢了钱包……连城市都发生了巨变,更不要说李燃、父母、婆婆了。他们通通变了。每个人都处于这场惊天巨变中无法自拔。 结婚两年后,石清和李燃培养出了一个新习惯——去医院。他们跑了很多医院,得到的结果相同:石清的卵泡有很大问题。她的促卵泡刺激素比正常值高出很多,也就是说,在她那年轻曼妙的身体里,生长着一个衰老的卵巢。仿佛卵巢感应到了时间的召唤,领头军一样勇敢地步入岁月的泥泞沼泽中,弄得自己一身污垢,连个像样的卵子也排不出来。医生们众说纷纭,有人说得极为严重,好像石清这辈子都怀不了孕了,有人却轻描淡写,仿佛这个数值偏高不过是石清精神紧张所致。有一次,石清遭遇了一位年轻的女医生,这位医生轻松地对石清说道:“FSH值偏高,卵巢有早衰征兆,卵子质量不好,建议打促排卵针。”“打了针数值就能降低吗?”石清惴惴不安地问。“不一定。”“那怎么才能降低FSH值呢?”“说不好。”医生轻叹了口气,眼睛一直没离开电脑,“人的身体是很复杂的,也许你这个月FSH偏高,下个月就降低了。也许你今年FSH值偏高,明年就降低了。也许你这辈子FSH值都会偏高,但也不代表你一定怀不了孕。”“那总有点什么办法吧。”“多运动吧。”从医院出来,石清突然崩溃大哭。她不知道这些事为什么这么难,总有那么多坎儿。他们不停请假、迟到、早退,奔波于那些以妇科闻名的大医院,周旋于那些据说很有些妙方的所谓名医,得到的只是虚假的希望和真诚的讽刺。石清觉得那位女医生一定没经历过痛苦,所以才会说这种一点都不善良的话。可是昨天他们见的那位老名医也没让她感到好受些。昨天他们去了城市里最好的三甲医院,托关系挂了妇科主任的号。天还没亮他们便起床洗漱,到了医院也就六点多,楼道里早已挤满了人。这些人不停原地转圈,或者踮起脚尖眺望楼道尽头诊室的门,好像在眺望一座无法触及的宝塔。这是一群被困在玻璃箱里的蝗虫。石清还看到,有些打扮土气的妇女呆滞地坐在地上,她们也许已经等了好几天了。她无法看那些失神的眼睛,那些死寂的目光让石清觉得难堪。石清突然觉得自己的病不值一提,或许自己根本没有病。等医生开始接诊,石清穿过拥挤的人群,来到诊室门口,却被十多个实习生挡住了去路。石清拜托一位实习生向专家通报一下自己的名字,那位实习生极不信任地瞟了石清一眼,走了。过了两分钟,实习生回来,示意石清进去看病。那位德高望重的专家和他身边十来个实习生共同给石清做了一番检查,让石清觉得自己像个教学用具。检查结束,专家只说了一句话:“没什么事儿,就是心理作用,放轻松就好了。”母亲相信专家的话,她认为石清是在大惊小怪。“我们那时候,没有先进的医疗技术,不照样怀孕吗,现在净拿一些新名词糊弄老百姓。”母亲时常用这种老生常谈来安慰石清。可石清是那样一个人,如果她没干成一件事,或者她感到被生活深深地欺骗了,她就会长年累月陷入一种深切的自我怀疑中。她对母亲的劝告充耳不闻,对父亲的安慰熟视无睹,对李燃的沉默愤怒不堪。她这朵曾经松散、浪漫、迷人的城市之花,如今变成了一颗难缠、坚硬、遗留在城市角落里的坚果。她一意孤行,坚决要攻克“怀孕”这个难题,仿佛这世界上根本不存在顺其自然这回事。她与李燃经常吵闹得不可开交,两人通通撕开了浪漫却虚伪的面具,用一种毫无意义、低俗幼稚、充满毁灭意味的方式吵个不停。他们互相辱骂对方,挑起往昔伤疤,甚至经常赌气般提出离婚的建议。石清经常提起小赵,而李燃呢,也毫不客气地贬损石清以前的每段恋爱。他们总是十分可笑地央求离婚,最后却又握手言和。在他们吵闹了两个月后,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们开始找补救的办法,找出路,而美丽却愚蠢的姑娘石清啊,仍然坚持认为这一切无奈和痛苦是生活的不平衡带来的,而那一个神圣的婴儿定会让平衡降临。于是,两个月后,石清决定开始打促排卵针。如果你身体健康,不存在促卵泡雌激素过高这种问题,且有幸以一种旁观者的身份光临注射室的话,会看到一个十分可笑的场景:女人们灰头土脸、忧心忡忡地挤在狭小的注射室里,不停向一位坐在电脑前的大夫提各种各样的问题,而后面的小房间里就是打促排卵针的地方。针打起来很快,忧虑的女人们越聚越多,问题也越来越繁杂。可是归根结底,最常出现并且最关键的问题只有一个,那便是:“大夫,今晚能同房吗?”是的!就是这个无比可笑的问题,而那位大夫则摆出一副过来人的姿态(仿佛她熟知各种性爱姿势,并且完全可以毫无感情地站在床边指导似的),不停地说着:你,可以!而你,不能!石清毫不犹豫地加入了这个队伍中,立马操起了这份不知何时了的心。为了能让自己排出优质的卵子,石清比任何人都积极,都称职。她严格遵循打针时间,并且严格遵医嘱设计安排做爱的时间与姿势。做爱对石清来讲早就不是什么享受了,“性爱”这两个字在她眼中成了一把能打开生活核心之门的钥匙,而她正摆出一副欢迎的姿态让那位医生进驻她的私生活,帮助她摆脱人性中最后一点原始的激情。显见,她在城市里生活并不需要这种激情。于是,一个滑稽得令人抱头痛笑的场景出现了:一位高举医学大旗的正义使者,疯狂闯入幽暗的人性花园,把那些象征着人类起源的东西全部摧毁掉,并告诫单纯无知的女人们,要想繁衍后代,光有野蛮的冲动和对于生命圣洁的渴望是不够的,还要忠诚于现代科学技术,要持续不断地打促排卵针,才可能得到一个如凤凰蛋般珍贵的卵子。每次月经的第三天,石清便会按照要求前往医院打针。这种针要连续打七天,同时还要监测卵泡变化,当卵泡“成熟”,才可诱导排卵,那时同房才有效。当她那私密的卵巢被B超仪器传感到电脑屏幕上、使这美丽的身体零部件看起来像一个黑漆漆、灰蒙蒙的阴影时,她丝毫没觉得羞耻或恐惧,反而觉得有些兴奋。她渴望知道自己身体的秘密,渴望了解这小小的卵泡怎么就成了她怀孕路上的障碍了——那可是她身体的一部分啊!所以她虚心地听着大夫模棱两可的说教,认真地阻止李燃在其他不适宜的时间突然燃起的欲望。石清还记得第一次打促排卵针时的尴尬情景。她打最后一针的时候是个周二,她和李燃下午来的,人很少,石清进去没一会儿就出来了。她跟着李燃走向电梯,突然,李燃停下来,转过头,握着石清的手问:“清儿,这是打针最后一天了,你要不要问问医生监测情况怎么样?”“刚才医生说了啊,尿雌激素已经达标了。”石清回答。“我的意思是……”李燃突然有些不好意思,像个扭捏的大姑娘一样红着脸,“你要不要问问医生今天晚上能不能同房……”那是石清第一次打针,对“询问医生能不能同房”还觉得很羞涩。“我不好意思问,要不你问问……”石清这样请求李燃。没想到李燃闭紧了嘴,涨红脸,赌气般站在石清面前,像一只没有得到食物的猿猴。最后,石清受不了了,甩开李燃的手,冲进注射室,问道:“医生,今晚能同房吗?”医生头也没抬地嚷了一句:“同房吧!” 当石清沉浸在“求子游戏”中无法自拔的时候,我们作为旁观者,可以清晰地看到:对于生育这件事,石清其实没有想清楚。她根本不喜欢孩子。在秩序混乱的火车站和商场,最让她头疼的就是那些精力充沛的孩子,他们像是一颗颗损人不利己的小钢炮,总能把她的爱心撞得粉碎。但她抱着天真的幻想,期望她的感情能在怀孕之后有所转变。其实在她打了三个月促排卵针而无果的时候,她有点想放弃了。可不巧,小舒又怀了二胎,约她出来吃饭。整个吃饭过程中,小舒的情绪十分不稳定。她看出石清发胖了,并尖锐地指出这一点,随后便开始哭。她一直断断续续地哭,全是由“养孩子”的话题引发的。“过去一年简直是地狱,我一个人带孩子,没人帮我……今年本来以为能轻松点,没想到又来一个……”小舒哭哭啼啼地重复这些话,弄得石清很紧张。她既担心小舒的肚子,又担心自己的卵子。她原本以为自己会被小舒影响,萌生退意。没想到,一股强悍的力量随着小舒的哭声流进她的心田,使她坐立难安,从而更加急切地想怀孕了。实际上,如果石清怀孕了的话,恐怕会多出许多麻烦事。比如:孩子长大后住在哪?小孩很快会长大,会需要自己的私密空间,可是他们的小房子没办法给孩子开辟出一个新的房间。他们可以把这套三环的小房子租出去,在五环租一套两居室,可这就违背了石清的初衷。李燃试探着提了个建议,把石清吓得一身冷汗,一瞬间,那些若有似无的心结,那些越积越多的小石子,全都向石清袭来。“清儿,你不用操心房子的事,我都想好了,爸妈住的那个楼没电梯,房子也好久没装修了,很多设施都已经老旧,住起来确实不方便。我想等我们生了孩子就和爸妈换房,咱们那个房子有电梯又是新装修,爸妈也能方便点……”有时候,石清会突然觉得李燃很陌生。表面看来,他孝顺、有礼貌。他会不定期给石清的父母买昂贵的水果吃,父母身体上的一些小毛病他万分上心,只要一有时间,他就张罗带石清的父母出去玩儿……可他也确实懒惰又自私,还有那么一点深藏不露的狡猾和无知。有时候,他会突然暴跳如雷,疯狂地与石清争吵,说起狠话来毫不留情。他是什么时候有了这样的坏脾气呢?结婚以前他们有没有这样激烈地争吵过呢?石清才发现,她把很多事情都忘了,生活成了一团得过且多、混沌不堪的迷雾。也许李燃没有变,变的是石清。因为她看到了:李燃所做的一切,他的性情,修养,学识,魅力,这些统统很迷人,却对他们的生活没有任何益处。他对事物的见解没法给他们弄来一套房子,他的教养没法让石清生育,他健壮的体魄甚至没法让他们生活得更好一点。他拥有的全是一些华而不实的东西——石清终于发现了这个事实,可是一切都晚了。就这样,石清在对孩子和稳定生活的热切盼望中度过了三十二岁的生日。突然,她觉得自己老了,所有美好的期望都不会实现,所有新奇的事情都不会发生。她就像是豆荚里的豌豆,井底的青蛙,虽然待得不舒服,但也没有其他选择。她会一直这样活下去,不咸不淡。那片久未在她梦里出现的海,那些曾经的惊涛骇浪,如今全都消失了。她带着她日渐发胖的身体,还有那张眼角已有了细纹的脸,安心地浸泡在“死水”中,不愿醒来。那也许并不是海,只是一条溪流而已。


石清三十三岁,一切似乎没有变化。城市还是忙碌拥挤,房子越盖越高,天空越来越矮,蓝天白云像是隐士一般神秘而匆匆。地铁是呼啸的子弹,气势汹汹驶入钢铁凹槽,把梦游般的人群带到恍然未觉的终点。街道上时常刮着一片巨大的黄沙,人们东奔西走,团团乱转,好像他们时刻都有可能消失在城市的边缘。三十三岁的石清总是认为城市没有变,自己也没有变,可实际上,她早已变了样。她再也没有那种疯狂执拗的激情了,任何事都不会在她心上留下痕迹。她总是想:哎,算了,就这样吧。当她失落难过的时候,她会自言自语:一切都是缘分,等过段时间,我也许就把这件事忘了呢。总之,年仅三十三岁的石清,越来越像一个得过且过、碎嘴唠叨、不怨天不尤人的妇女。她越来越像母亲。美丽的姑娘石清本打算臣服于俗世中,平淡地度过一生,可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那个契机,那个严厉的玩笑,终于来到她身边。得知婆婆摔倒的消息时,石清正在上班。她接到李燃的电话,请了假直奔医院。在急诊室,石清看到那位曾经盛气凌人的女人如今像颗干瘪的核桃缩在病床上,茫然的眼睛四处扫视,充满了恐惧和不安。她觉得有些不对劲,婆婆看起来慌慌张张的,像在躲避什么。石清才想起,他们已经两个礼拜没去看望婆婆了(为了让自己尽快怀孕,石清不惜把周末的时间都用在四处求医上)。她看着李燃通红的眼睛,不祥的预感攀上心头。事情是这样的:昨天早上,婆婆在浴室冲凉,被地板上的水渍滑到,导致髋部骨折。她躺在原地,无法动弹,直到今天李燃因电话一直打不通觉得不对劲,让邻居帮忙看一下时才发现这可怜的女人已经赤身躺在地上一天一夜了。婆婆的叙述混乱,毫无逻辑。她甚至借由一种奇怪的描述方式给这件事蒙上了一层魔幻的色彩。她在讲述时十分不安,有时甚至压低了声音,仿佛在讲什么天大的秘密。婆婆得了老年痴呆症——这是他们的初步判断。李燃在医院的楼道里痛苦地呻吟,不时用拳头狠狠砸着墙。他喘着粗气,红着双眼,低声念叨着,诉说着自己的不孝。随着李燃的情绪愈演愈烈,石清的心也坠入谷底。她开始跟李燃一样深深责备自己,毕竟她为婆婆付出的太少了,她甚至还一直对婆婆敬而远之,完全没有把婆婆当亲人。反观李燃呢,他可是对自己的父母照顾有加,细心和耐心程度甚至超越了她这个亲生女儿……石清越想越懊恼,抱着李燃哭了起来。她的整个身体都被悔恨的华丽光芒点亮了,她那平凡的心突然生出一股悲怆的献身精神,而她的勇气却配不上她突如其来的高尚情操,因为她只要稍微想想后面一系列可能发生的事,便萌生出强烈的退意。生活的惯性是奇妙的,它有一种毫无根据的天真又罪恶的力量,能够把一切拉扯变形,以便适应生活那不断变化的框架。石清深深地感受到,这一切毫无规则可言,当她认为生活的真谛是平淡,所有人都逃脱不了看起来变幻莫测、实则早已确定的结局时,一股邪恶的力量却偏偏要敲碎她的认知,使所有材料支离破碎,引导她走上一条未知的道路。石清本以为人生定格了,她将永远被李燃的懒惰、婆婆的高傲、父母的衰老、自己的无能笼罩。可没想到,狂风暴雨顷刻而至,她晕了头,完全失了阵脚。尤其当婆婆确诊得了尿毒症时,这种恐怖的感觉尤为强烈。这两个月,石清每天睡眠不足五小时。而当她清醒时,则要面对无尽的争吵、叹息、指责、忏悔。然后,又是无尽的请假、跑医院、开家庭会议……他们怀着一种比之前更虔诚、更愤慨的心情辗转于公司、医院、家,听着一些医生的胡言乱语,另一些医生的真诚劝解,带婆婆做着不明所以的检查,喂婆婆吃着一点用处都没有的药……这两个月,他们被混乱的旋涡夹击得无力还手,天天像个陀螺一样团团转。往往是一个电话打来,他们就得放弃手头一切工作,心急火燎奔向医院,却发现只需要他们签一个无关紧要的字。或是医生一道指令,他们就要跑到某间研究所去,只因医院没有能力提供化验服务,所以他们便要亲自捧着病人的血液尿液到研究所去化验……她经常看到丈夫哭,这让她越来越失望。其实她也经常哭,不过她很会掩饰,让人根本无从察觉。白天,她是坚强的妻子,无奈的女儿,孝顺的儿媳,到了深夜,她又变回那个脆弱随性的女孩了。午夜,她和丈夫筋疲力尽地结束争吵,丈夫迅速梳洗完毕,倒头大睡,而她则慢悠悠地洗澡,细数时间的逝去,默默流泪。当她躺在丈夫身边,听着丈夫匀称的鼾声时,她会轻轻地流泪。跟李燃分手的那段日子她也是这么整天流泪过来的,不过那时的眼泪流得猖狂痛快,而现在的眼泪却更金贵深沉。她的眼泪似乎没之前那么多了。还有一件坏事情:她又开始做噩梦了。最开始还是那片灰白色的海,阴郁的天,她站在冰冷的沙滩上,眺望谜一样的远方。她没有再见到那怪物,可即便没有怪物带来的恐怖阴影,她仍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阴冷和绝望。不,如今她站在这片海前,眼中是迷雾一样的模糊景象,耳中是不知从哪传来的象征寂静的声音,她感到孤独。可即便这片如骨灰般苍茫的大海也没能陪伴她多久。很快,斗转星移,她梦中的景物逐渐变形、扭曲,恢宏的海景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道狭窄的溪流。她看清楚了,这里确实有一道溪流。她站在杂草之间,看着热闹得让她有点烦躁的溪流,听着像小鞭炮一样急促清脆的水流声,恨不得立刻冲到溪水中洗个澡。这里充满了混乱的生命气息。她听到鸟兽在远处撕打,树上浆果在爆裂,无数颗水珠破碎,石块与溪底泥土摩擦……她知道了,她对生活的判断从始至终都是错误的。生活是那种只要她认真思考就一定会判断错误的东西,是不能探究的存在。生活是一道洪流。 两个月后,这道“洪流”正式入侵她的世界。婆婆的病情暂时稳定了,可是一个更严峻的问题摆在他们面前:之后的日子怎么办呢? 医院是不能再住了,他们曾不止一次收到“最后通牒”。外面有很多重病人正渴求着这张床,而婆婆这种只需透析便无大碍的病人实在没理由待下去。可是不住在医院能去哪儿呢?如果婆婆没得这个使她丧失生活能力的痴呆病的话,或许可以继续独居(石清在血液科楼外见过很多做透析的病人,那些病人虽然脸色黝黑,身子却都很结实,跟常人无异)。可是现在,婆婆一刻都离不开人。于是,一个看起来不近人情,却十分实际的解决方案摆在他们面前:把婆婆送去养老院。李燃是哭着提出这个方案的,他觉得这是大逆不道的行为,却又别无他法。他不能接母亲来家里住,又不放心给母亲找个保姆便撒手不管,想来想去,养老院有健全的措施,还有同龄人陪伴,是最好的选择。可他无法说服自己,他不停地哭啊哭。石清对李燃的哭泣早已麻木了,她厌倦了丈夫的无能,觉得这种日子真是得过且过,不过也罢。她觉得自己的时间全被浪费掉了,的确,有些事情不需要两人去做,比如去医院拿药,或者去帮婆婆取一些衣物。这些极其简单的小事情全成了丈夫撒娇的武器。他总是低着头,皱着眉,似乎还有些嘟着嘴,扭扭捏捏地说:“清儿,你陪我去吧……”石清敢肯定,如果她不答应他,那他会立刻哭出来。石清累了,不想与李燃玩这种你推我搡的无聊游戏,便悉数答应李燃的幼稚请求。在混沌无聊的世事中,她万分疲倦。而在她那颗已经逐渐变成木头的心脏下面,有一根不易察觉的小嫩芽,那是她小小的精神出轨,那是她在想,整天地想:如果我当初嫁给了小赵,生活会不会不一样呢?如果她嫁给小赵,或者跟美国男友远走他乡,结果会怎么样呢?她想起往昔时光,那些男孩子们,曾纷纷对她许下诺言,只是她碰巧都没选择他们。而现在——她垂着黯淡的眼光,不停地想——如果做了另一个选择,会怎么样呢?那些鲜活的“如果”成了她的救命稻草,只要一有空,她就会想,如果当初执意跟李燃分手会怎么样呢?如果不执着于生孩子,而是去换一份工作,事情会不会不同?如果当初潇洒地与李燃租房结婚,生活是否就会大放异彩呢?她的幻想一发不可收拾。她开始不仅想“如果”,还想“细节”。那个时候,只要一有空,她就会仔细幻想她未曾选择的生活。她会想小赵孱弱的白脸,想那间本属于她的婚房,想她会如何装饰房间,想小赵温软的声音和逆来顺受的眉眼。那似乎是一种白皙的、安稳的、没有盼头也没有伤害的生活,因为归根结底,她跟小赵没有爱情,而小赵也没有一个需要他们照料的母亲……她觉得这种想法很危险,让她心慌,又有一点轻微的迷醉,好像喝多了酒那样。还是想想如果没有同李燃结婚会怎么样吧。她会继续过激情四溢的单身生活,不会狼狈地去求子(天啊,她后怕了,幸亏没怀上孩子,不然她会更加焦头烂额),只有时尚的夜生活、美丽的鲜花、和煦的春风、毫无负担的心事……她觉得这些“如果”是如此美妙,使她无法控制地想到另一种“如果”:如果离婚,会怎么样呢?有时候,她不愿被虚幻的“如果”掩埋,就只能更加卖力地安于现状。首先是钱的问题。养老院每月的租金为五千,饭费八百。他们雇了保姆照顾婆婆,保姆的工资五千。这是最基础的花费,还没算上药费以及日常开销……而他们还顶着每月一万的房贷……他们决定把婆婆的房子租出去,租金正好抵交养老院的租金,其他的钱,就只能靠他们节衣缩食省出来了。然后,又是无休无止地跑中介、去医院、找保姆……而事情总是千奇百怪地出着差错,不是新来的保姆不识字、无法帮婆婆吃药,就是社保出了问题。他们像是被卷入洪流的两颗不幸的小石子,无法预见前景,也看不到来路。他们在这应接不暇的繁杂事物中学会了宽恕的本领,他们宽恕那道引他们入局的洪流,宽恕那片消失未见的海。他们不仅宽恕,并且顺从,以便最终获得宽恕自己的殊荣。于是,我们的主人公、美丽迷人得像花儿一样的姑娘石清,在她三十四岁的时候,开始无限度后悔自己的生活。那个关于离婚的“如果”时常窜入她的脑海,让她兴奋不已。她才发现,她似乎一直没为自己活过。这个头发干燥、衣着朴素、疏于打扮的少妇石清,有时会在家里没人时偷偷整理那些绝妙无比的裙子。她看着裙子仿佛回到了过去,回到了无忧无虑的单身生活。于是她知道了,她的心没有彻底死。她会拿出一条裙子,也许是那件苹果绿色的连衣裙,她曾经穿上它就像一个鲜嫩多汁的果子,可如今,她的腰身已不允许自我欣赏了……可也许这只是她的胡思乱想,或许她没有胖到那个地步。看啊,镜中的她并不是个臃肿的中年妇女,她不丑,只是稍微有点发福,但是绝没胖到没法看的地步。或许她应该试试这条裙子。她把手指伸向那几粒中式扣子,轻巧地解开它们。她差点就要脱下宽松的家居服,把这件如天使羽翼般的连衣裙套在身上了,可是偏巧这时,李燃回来了。


……(未完)

2020-3《十月》目录

中篇小说

空山/005  沈 念

流水/079  刘建东

紧急联络人/135  旧海棠

坐街/160  周云和


短篇小说

仙境/ 034  哲 贵

时间里被安排的一切/ 126  梁鸿鹰

五村民/103  魏思孝


散  文

《黍离》——它的作者,这伟大的正典诗人/068  李敬泽

作为风格的浪费/ 116  毛 尖


思想者说

边境上的托尔斯泰/045  张承志


小说新干线

万水之源/179  小 珂

希望与恐惧(创作谈)/205  小 珂


中国科协  中国作协主办

科技工作者纪事

光芒跃迁/207  汗 漫


诗  歌

(第九届“十月诗会”青年诗人作品选辑)

送信的人不会消失于地铁/221  陈巨飞

乡村慢/223  黄小培

斜坡与庄园/225  彭 杰

光荣路手记/227  林宗龙

泪水与硬火/229  谈 骁

月光匕首/231  艾 蔻

水声与拯救/233  周 鱼

田野与浪潮/235  李 琬

在轰隆的机器声中/237   刘 郎

平常的生活是长久的/239  陈洪英


艺  术

封  面 无知者(绢本设色)  曾志钦

封  二 猫(油画) 仲清华

封  三 山居(油画) 仲清华


封面设计  赵平宇

篇名题字  雁 西



悦-读

2020-3《十月》·小说新干线(选读①)∣小珂:万水之源

微信·专稿∣杨庆祥:在时间的深渊

微信·专稿∣李婧婧:敞开城市流光的背面——读小珂《万水之源》

2020-1《十月》·小说新干线(短篇)∣赵勤:教堂蓝

2019-5《十月》·小说新干线︱梁豪:鸭子飞了

2019-5《十月》·小说新干线(选读)︱梁豪:囚鸟

2019-3《十月》·小说新干线·短篇︱草白:一次远行

2019-3《十月》·小说新干线·短篇︱草白:欢乐岛

2018-6《十月》·小说新干线·短篇小说︱庞羽:关小月托孤

2018-6《十月》·小说新干线·短篇小说︱庞羽:没人拒绝得了董小姐

2018-5《十月》·小说新干线︱徐衎:乌鸦工厂(选读)

2018-5《十月》·小说新干线︱徐衎:突然响起一阵火山灰(选读)

2018-3《十月》•小说新干线|徐亦嘏:生命列车叹息号(短篇)

2018-1《十月》•小说新干线|曹潇:大幻想家

2017-4《十月》•小说新干线|孟昭旺:旅行

2017-4《十月》•小说新干线|孟昭旺:寻羊记

小说新干线|祁媛:脉

小说新干线|朱个:火星一号

2020-1《十月》·小说新干线(短篇)∣赵勤:梁多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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