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2《十月》·新女性写作专辑·诗歌∣林白：花寒

Original 林白十月杂志 2022-10-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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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白，生于广西北流，现居北京。曾经插队，当过中学老师，毕业于武汉大学图书馆学系，曾在图书馆，电影制片厂，报社工作。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开始写作，先诗歌，后小说。著有长篇小说《一个人的战争》《说吧，房间》《妇女闲聊录》《万物花开》《北去来辞》等多部，另有诗歌集《过程》。获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小说家奖、老舍文学奖长篇小说奖、人民文学长篇小说双年奖等。并进入第九届茅盾文学奖前十提名。有日、韩、意、法、英，西班牙文等文字的长篇和中篇单行本出版。

花寒

林白

花寒
大团灰云翻滚，天上星星，踏雪寻梅。
梅花开在最僻静的地方不是山上，而是天上，在乌云的深处，除了星星，无人能见
在早春大步疾走，迎面碰见瘦小的保安，他正奔跑着，挪开栅栏。
天上的梅花，如此寒冷，如此遥远。

复方甘草片
一粒近于老鼠屎的药片，是的，老鼠屎，我有二十年没看见它了。
我曾经日夜依赖它，书桌一瓶，床头一瓶。
二十年来，它不再出现于药房。是的，太便宜了，五角一瓶，后来两元。
今天我去医院开药，惊喜与之相逢。虽然涨价十倍，但仍然是我相依为命的甘草片。
为了接上之前的二十年，我特意咳嗽了四天。甘草片不知发生了什么，黏糊糊的，被握在我的手心。

囤积
我不停地囤积作品，以等待我的晚年。我先搬动一些大石头，就是那些长篇小说。然后是一些小块的石头，你可以想象成篇幅不等的短篇与中篇。可是缝隙还那么多，我再用什么来喂饱你呢。
我的饥饿是无形的，我的云彩也是无形的。

我吃下的，都已消化
我不再柔软，我的血不再鲜红，如果胃出血，那定然是黑的。
我记得我的胃，记得胃的痛，胃的胀，胃里一串串打出的嗝。
自从第一次吞下玻璃三十年，食管与黏膜悉数变成胃液我把我吃下的东西变成了我的胃。在我身体的外部。
我吃下的，都已消化那些啸叫，石头，满地的纸片，木质的纤维，钢铁的利齿，
我消化了的，都已消失，连同那只早已变质的胃坚硬如钢，粗糙如石。

致——
你这样在意恶评以至于胜过对死亡的恐惧十八日，你认为某书写得很好十九日，它似乎糟糕到了无望的地步二十日，你重新获得了勇气二十一日，你丧失了它
我不打算和你谈论焦虑我只想谈论河水清澈与迷人的激流以及装在你口袋里的石头

假想女儿出嫁
我多么喜欢油菜花，地球上的油菜花，她们永远不出嫁。
就生一片油菜花吧，我可以当油菜籽的外婆，榨油的油菜籽，嫩时深红，熟时深蓝。
这样蛮好的，万物终将开花，时间迎风招展，女儿，待你出嫁，油菜花也将新出几垄。

林白近作：母熊、苹果及其他

遐想
假如27岁，或者32岁徒步从德国巴伐利亚出发穿越瑞士全境抵达阿尔卑斯山南麓的意大利
携带一只酒精炉越过重重关隘在山脚下的某个湖区住上半年
那就是私奔啊劳伦斯27岁，弗里达32岁徒步私奔真是难以想象
假如从武汉徒步去广西也许近一点，或者远多了（我没有学过地理）去西双版纳也不错丽江，太冷了
…… ……
我打开水龙头清凉的水从指缝漏下朝早写诗傍晚洗菜我已获得，期待的人生。

荷花使者或荷花苑
我想你其实并不认识我；荷花苑，当然你于我也是陌生。可这并不妨碍，有荷花生于污泥之上的水，那陌生的虚空。
无穷无尽的荷花你牵着谁的衣角而来
一千年前就有了荷花苑，当然你只有三十年。我猜想，千年前是一片荒地离长江尚有一段距离想必有大湖……没有也不要紧，不远处肯定有。
无穷无尽的荷花你牵着谁的衣角而来
那白色的衣裾骑在白鹭翅膀上大群大群的白鹭它们飞起又落下停在灰色的牛背
无穷无尽的荷花你白色的衣角迎风翻飞

白鹭的孩子
白鹭的孩子认出自己一片松林嘶嘶鸣响天空抖动的瞬间我身下，骤然一片湛蓝
万物倒转我向下生长自天空而下一路奔赴山峦与深谷
柔弱的枝条飘动而风声坚韧一棵尚未命名的新树以满身露水，喜极而泣。

苹果
书桌上的苹果是最后一只我从未与一只苹果如此厮守过从一月底到二月再到三月二十日。
稀薄的芬芳安抚了我某种缩塌我也完全明白在时远时近的距离中你斑斓的拳头张开我就会看见诗——那棕色的核。
我心无旁骛奔赴你的颜色嫩黄、姜黄与橘黄你的汁液包藏万物而我激烈地越过自身。
我超现实地想到了塞尚他的苹果与果盘那些色彩的响度与暗哑的答言
我不可避免地要想到里尔克关于塞尚的通信你的内部已震动，兀自升腾又跌落，要极其切近事实是何等不易。
注：末尾三行来自里尔克

那团光
一床渔网样的破被子棉絮已经掉没了只剩下筋络她以它过夜
她摸黑写诗用短铅笔一团光我看不清它的光谱
两年后我在深圳吃她炒的菜从北到南白衬衣沉静如常她对草本植物的道德感依然清晰
铅笔和纸变成光过程并不复杂就是在年复一年的灰中种一些姜
一直在纠缠的筋络里生长这团光足够亮它就在那里
注：80年代，在桂林和王小妮同居一室，天凉，要加盖被子，她打开柜子，先把一床好被子（棉絮）给我，剩下的那床，像渔网一样满是洞，她看了一下，说，我就用这个吧。晚上怕影响我睡觉，她关了灯，在黑暗中用一支短铅笔在纸片上写诗。有朋友讲，她喜欢清瘦的草本花，不喜欢富贵气的大花朵。我对她说，你连养花都带着道德属性呢。她笑道：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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