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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双月号-2《十月·长篇小说》|郑欣:百川东到海(选读③)

郑欣 十月杂志 2022-10-26
郑欣,女,1976年生。文学博士,毕业于北京外国语大学,主修法国十九世纪文学,留学法国巴黎高级翻译学院。创作主要以小说、散文、剧本为主,作品见于《十月》《人民日报》《文艺报》《当代》《剧本》《北京青年报》《欧洲时报》等报刊,创作舞剧剧本《牡丹亭》《和田传说》,话剧剧本《将军的庆功酒》,小说《就日瞻云》。曾翻译发表《幸福》《那一缕头发》等中篇小说译作,2008年获中国翻译协会授予的“国家翻译事业优秀贡献奖”。

百川东到

郑欣



天空还是那么蓝,像蓝宝石一般纯净。但是,淳在号房里看到的只是一角三角形的蓝颜色。即便如此,能够看见一角天空,都是对他们这几个人的特别优待。在牢里关了这些时日,他已经数不清见过几次天亮天黑。好在黎达泽用指甲在牢房墙上耐心地画着正字,一边道:“六天咯!他们应该很快传我们过堂了。”罗丹虚弱地躺在地上,她旧伤复发了,不时发出高烧中的呻吟。王中南抚摸着她的鬓发,轻声安慰着她。

那天,淳专门用父亲在世时的林肯车送站,目的就是让军警减少怀疑。车子很快到了车站,他、罗丹、王中南和黎达泽几个人从容走下汽车,往站台方向走去。突然,黎达泽低声说:“分头走!后面有人!”说时迟那时快,王中南抓住罗丹,掉头就向另外东边小步疾走起来。这边黎达泽一眼瞥见淳在发呆,立即耳语道:“赶紧回家!若有人问你,你就说什么都不知道,往我身上推!”说完掉头向西就走,走了两步就狂奔起来。这时候,后面传来尖厉的喊声:“站住!再跑就开枪了!”淳看见两个军警已经扭住了王中南和罗丹,拉扯中罗丹的伤口可能又撕裂了,大襟上渗出了斑斑鲜血。淳混杂在一群拥过来的学生模样的旅客中,一时不好分辨,军警们奔过他的身边,并没有察觉,继续冲着去追黎达泽。这时候,王中南和罗丹被警察扭着走过去,王中南似乎无意中斜眼瞟了一眼淳。警犬般的军警立即顺着方向看过来,淳心脏狂跳着拉低了帽子,准备背过身去。就在这一刻,他腰间已经被抵上了硬硬的手枪,手臂也被一双粗壮的大手给扭住了。直至被带上车的时候,他发现打破了头、血流满脸的黎达泽已经五花大绑地蜷在那里了。

淳试图用回忆拼起被捕前后的情节。突然,牢门打开,两个警察把半昏迷的罗丹架了出去。一会儿,又有两个人进来,把黎达泽拖出去。黎达泽使劲挺直了身体,回头深深地看了淳两人一眼。王中南和淳对视了一眼,感到无边无际的黑暗和恐惧。大约中午时分,王中南被带了出去。三个人都被带走了,淳等待着自己的命运。

奇怪的是,没有人来理他。一个牢头举着一块黑乎乎的饼子和一个装水的罐子,从牢栏缝里递过来,鼻子里哼了一声:“吃吧!家里那么势利,干点什么不好,非要去搞共产、搞乱党?!败家子!”淳饿坏了,掰了一小块,慢慢地咀嚼着,粗得直剐嗓子。不知道过了多久,罗丹被人又架回来,扔在地上。淳赶忙过去扶起罗丹,把水和饼子拿过来,一边轻轻唤着她,一边把饼子掰碎了泡水浸软后,喂着她一点一点吃。看见罗丹微微睁开眼睛,淳稍微放心下来,低声说:“赶紧把东西吃了,很快就好了。”花了很长时间,罗丹极慢极慢地吃了一块冷冰冰的饼子,似乎活泛了一些,她慢慢转着脖子和手,气息微弱:“还好,没有打我。就问了一些话,我根本就听不懂他们在问什么。”淳看了一眼外面坐着的牢头,不明白这些话是说给自己听,还是说给牢头听的。淳扶着她挪到墙根,让她平躺在一块草垫子上,又脱下自己外套给她盖上。

时间一点点过去了,淳看着头顶那块三角形的洞口由亮变暗,应该又是晚上了。大约凌晨时分,淳正迷迷糊糊睡着,突然被“扑通”一声吓醒了,牢里被扔进来个重物。淳摸索着,在极微细的光线里看见脚边躺着一个人。他爬过去仔细辨认,摸到了这个人脸上的胡子,原来是黎达泽!淳感觉自己手上全是黏湿的液体,不用看他也明白了那是血,是从黎达泽嘴巴里汩汩地涌出的血,混合着腥臭的口水和呕吐物。淳赶紧把黎达泽抱着两只手臂架起来,往他脑袋后面垫了些草垫子。淳轻声唤着:“先生!先生!”这时候,罗丹醒了,挣扎着爬过来。晨曦的微光逐渐强了一些,黎达泽睁开了眼睛,朦胧中辨认出了淳和罗丹,低低地说:“你们一定要活下去,一定要活着看到马克思描绘出来的那个世界!不要忘记,那是我们一起翻译过的,学习过的,也为之奋斗过的世界!”两个人心里说不出有多么难受,罗丹忍不住低声啜泣,淳害怕牢头听见又过来打人,紧紧地抓住了她的手臂。过了不多会,几个荷枪实弹的士兵进来,拖着黎达泽出去了。


家里已经乱成了一锅粥。三少爷被捕的消息不胫而走。大少爷淳衷跑去找方大公子帮忙,也见了不少人,那些人都一副爱莫能助的表情。好在方可为面上看不出任何消极,脸上流露出焦虑和担忧的诚恳。这天,淳衷正想起为了弟弟的事情,衙门好几天都没有去点卯了,赶着喊了车子就去了外交部。进到办公室里,门房和同僚们见到他,都只管往他脸上看,看得他莫名其妙。这时,门房老杨伸头探脑在门口往里瞧。淳衷喊了他一声,老杨期期艾艾地踅进来:“次长让您去他那里一趟。”

进门后,却见次长和秘书长两人都在,见淳衷便很是客气让坐。次长问询了几句闲话,说:“按照总长的意思,我们成立了一个驻外使团代理处,可能需要把现在几个部门合并调减一下。我们已经和其他所有人谈过了。这几天,老弟听说你家里有些事情,所以就没有催你。现在看你一切都好,那就好!那就好啊!”淳衷听得云里雾里,问道:“那我到那个新部门代办处做事,是吗?”只见次长和秘书长对视了一眼,秘书长很快地笑道:“老弟啊,你的才华,次长是很赏识的,但毕竟事出大局,不得已而为之啊。你放心,次长已经向总长竭力推荐了你去代办处工作,也竭诚述说了你的才干,应该会有机会的!你就先回府里等信儿吧,放心放心,兄弟会尽心竭力,一定促成此事!”

迷迷糊糊地,淳衷回到了自己办公室,只见几个工友开始进进出出搬家具。工友们很客气地请他站起来,原来是他屁股下面坐的椅子也要搬走。淳衷这才彻底明白了,自己失业了。他夹着公文包走出衙门,没有人送他,只有门房老杨跟着一路出来,说:“这世道,您保重啊!”

淳衷脑中有些混沌,回到家刚刚进大门,老焦颤巍巍迎出来,帮他拿着东西。淳衷顺口问了一下太太在不在家,老焦回说一早就出去了,现在没有回来。正问着,听身后外面一阵汽车喇叭响。回头看去,竟然是方可为的车子。淳衷只得打起精神转身迎出来,方可为满面春风走出来,远远拱手道:“老兄,好消息,好消息。”淳衷无头绪地问:“什么好事?”方可为反客为主地摊一摊手道:“此处不便,进去说。请吧!”淳衷竟也就跟着进去了。

两人在客厅里面坐定,方可为却不急着说,拿着那茶杯,笑道:“老兄府里这样好茶,真是沁人心脾啊。”抬眼看了一下垂手侍立的下人,淳衷这会儿才回过味来,挥手让人出去。方可为道:“令弟那个事情,我这边总算是弄清楚了。他们是几个不懂事的糊涂学生,跟着瞎起哄的,根本不是共产乱党主要分子。只不过是和一个姓黎的要犯一起抓的,所以关到现在。那个姓黎的交代了,说只是搭了几个有钱人家少爷的车子,和他们根本不熟。我这一听说啊,就赶着过来告诉你这个好消息。”淳衷听了心里也十分喜悦,站起来道谢:“那就赶紧把老三放出来回家吧,小子也该学明白了。”方可为拿着盖碗茶,轻轻松松抿着漂浮在水面上的一片茶叶:“我已经找了关键的人了,现在就看保金到位了。”淳衷问:“要多少,一万够了吧?”方可为笑了笑,看着淳衷的眼睛道:“一万,你以为是喝茶会茶资呢?这事可大可小,往大了说,按照三弟窝藏乱党,聚众谋逆,那你想想是个什么罪,不说家宅查封,人头保不保得住都两说了;但是往小了说,就是受裹挟而已!不过,那必须要给弟兄们一个说法啊,不能太过不去啊!人家说了,至少要这个数——”贴在淳衷耳边说了一个数字。淳衷几乎没有相信自己耳朵,呆呆看着方可为:“这,太多了吧?你知道,我这里刚刚还要找事做呢。”方可为马上一副关怀的表情道:“是了,我方才听说了,担心你不好意思就没有提。这外交部都是吃里爬外的,一点不念总理旧情谊。你放心,咱们一桩事一桩事办,凭老兄这样人才,哪里还愁找不到事做?这几件事我一定放在心上。”说完立起身来告辞,一边往外走道:“走了,晚上还有个局。保金那事记着赶紧回话啊。”


坪林山庄大厅里人头攒动,唐太太和二姨娘两人端坐在上,下面团团围坐了许多人。每个人都是愁眉不展,二姨娘更是泪水涟涟,惠茗只管拿了帕子拭泪。淳衷和端芬坐着低头不语。淳衷几次想说些什么,但在母亲面前无法解释,只好无声地叹气。门外面,奎栗和唐贵转了几个圈,就走开到旁边厢房里对坐着,不敢进去,更不敢走开。唐太太望着眼前这些人,真是欲哭无泪,眼下情况,显然是人家谋划许久,只等着这样一个机会,三下里合伙齐齐来挤对,明明是与虎谋皮,上了人家的当,还不得不将仇人当恩公。

唐太太看着一屋子的人,居然没有一个能够替她出个主意的,悲凉之感油然而生,慢慢地道:“行了,哭也无益。北京的院子立即押出去,把钱贷出来给他们,先把人接出来最最紧要;淳衷,你们两口子还是搬回天津坪林来住,待后面北京的房子卖掉,或许还能留下些盈余,再想一下做点什么小营生;但是无论今后做什么,都不要再找那些衙门公事,特别不许再求方家……给人家添麻烦了!”淳衷没有搭腔反应,端芬暗暗地拉他袖子,淳衷无奈地甩开手。唐太太盯了一眼端芬,面露不悦道:“上人在这里说话,你们这些小动作又做给哪一位看呢?端芬,你有什么话直说好了。”端芬头一扭,脸一扬,梗着脖子道:“母亲说话,我可不敢有什么不满。只是想问问,为啥三弟犯事了,要拿我们这一房名下的资产作保?”唐太太气急而笑道:“你们名下的房产?哪一个是你们名下?北京天津这些房产以前都是你父亲和我的,现在就是我一个人的。无非因为你们在外交部衙门上班,所以北京的宅子拨给你们使用着方便。况且这些日子那院子开销用度,哪一项不是天津这边算总账?你们那点薪水是够打牌啊,还是够听戏啊?你们现在又失业了,不搬回来,难道还有更好的办法?”唐太太这一气非同小可,脸都涨红了。淳衷赶紧立起身来赔罪:“都是儿子无用。母亲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唐太太冷笑道:“只管快去办事吧,多说无益。”淳衷答应着,匆匆出去了。

大半天工夫,淳衷回来了,赶到母亲房内。看见母亲、姨娘、惠茗三人正坐着,连忙请安笑道:“母亲,事情很是顺利,房子索性都不要抵押再卖那些头疼手续了,方老大正好认识一个熟人,一口价就买下来了,除了给老三交保金,还稍微盈余些。虽说不多,但这样最是爽利,我们下午就已经签核了,警局保金那边,买主已经去替我交了。方老大说,老三最快明天就可以办手续,后天就可以去接人了。”唐太太听了一怔道:“已经卖了?为什么你找方家呢?”淳衷道:“不是母亲让我快快去办,这样不是最快的法子吗?今天还真是运气,人家方老大恰好有个急着买房手头又阔绰的朋友,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三弟的事情不就妥了吗?”说罢笑着望向母亲。这一下子,唐太太气得非同小可,看着大儿子上了贼人的当还犹自欢喜,真是恨得咬牙切齿。再看看二姨娘和惠茗,因为听到淳快要出来了,脸上露出转悲为喜的神气。唐太太什么都没说,径自走在佛堂前站定:“你们都出去吧,我想要一个人静一静。”

唐太太正想着心事,听窗外有人轻轻敲了敲门,只见唐贵凑过来,压低了声音道:“太太,本来我不应该在这个时候打扰您。不过,还是想给您提个醒,让您心里有个数。”唐太太无力地望着他,意思是让他说。唐贵面露尴尬道:“没有什么大事,就是大少奶奶今天把我喊过去,问了好些家里的事情,什么坪林山庄的房契地契,其实我哪里见过这些。后来听说,她又喊了账房的蒋、孙二位先生问话。”唐太太缓缓点了点头。 


奎栗蹲在路边,腿软到实在站不起来。他第一次亲眼看见绞刑,尤其是第一次近距离看见吊死一个人。高高的绞刑架上挂着一个人,吊来吊去,那身形真是眼熟:不就是常和三少爷一起的那位黎先生吗?这一眼看得他心惊肉跳,赶紧低了头躲开人群,双腿一弯蹲在马路边,干呕了起来。旁边一个看热闹的洋车夫伸着头问:“先生,还好吧?要不要去医院?”奎栗半天方才抬起头来,出了口气说:“刚才那边吊死鬼真吓人,不知道又是为了什么罪过。”洋车夫道:“嗨嗨!还能为了什么罪过?!警察说是共产!奶奶的,咱也不懂得什么意思,反正最近杀的人里面好多干这个的。听说啊,只要一干上共产,那些人就算是喝了迷魂汤了,疼也不知道,死也不害怕。先生,您学问高,您说这嘛玩意?”奎栗点点头,又摇摇头,举起一只手扶住了额角,叹息了一声。

次日,临近中午的时候,淳衷和奎栗一起把淳接回来了,身后还跟着罗丹。淳一身肮脏,佝偻着身子,脸上透出灰黄,好在头上身上并没有伤痕。唐太太、二姨娘齐步上前,一人拉住他一只手臂。二姨娘喜极而泣,说一阵哭一阵。惠茗看见丈夫和罗丹一起回来,心里委屈的什么似的,忍住眼泪站在一边。唐太太道:“老三,你先和你媳妇儿回房里,洗一下换一身衣服,把晦气洗掉。这位罗小姐,管家你安排一下。”淳很低地说了一句:“让罗小姐还是先住着我那个院子里吧。”惠茗眼泪一下子掉了下来。

淳泡在洗澡水里,疲惫地闭上了眼睛,感觉自己化成了一个小小的婴孩,回到了母亲的怀抱里。可是,只要一闭眼,眼前依然是那些乱糟糟的画面:铁栏,三角形的天空,黎达泽最后离开时候看他的那眼光,对他说的话,每一个字都像烙铁一样刻在他的心底。门外,惠茗温柔地问他是否需要加水。他始终没有回答。惠茗转身走到隔壁小客房,罗丹已经很快地擦洗完了,打开门往外倒水,迎着惠茗进了屋。两个人坐下来,突然一阵尴尬的空气弥漫在两人之间。罗丹打破了沉默,满怀感激道:“谢谢。”惠茗见她这样说,心里不免泛起一阵怜惜:“你这是何苦呢?那个王中南钟情于你也是多时了,这次他也出来了吧,怎么不见和你们一起呢?”罗丹听见惠茗提起了王中南,沉默了良久,低低地说:“他早就出来了……妹妹,不要再提他了。他和我们不一样了,缘分断了。”惠茗没想到罗丹否认了和王中南的婚姻,心中疑惑又加上了一层,只是说不出口。许多问话,好像是悬崖边上的树,一阵风就会吹落枝叶飘向无尽的深渊。惠茗又开始沉默了。罗丹低头看着自己干枯的手指和破损的指甲,两手互相握着绞了一会,抬头微笑说道:“妹妹,我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这几天我会尽快找地方,很快就搬走。”

第二天一早,惠茗起床后过来小客房,发现罗丹不见了。桌上压了一封信,封上写了“茗妹芳启”。展开信纸,上面仅仅一句话“后会有期,款叙恩情”。翻过信纸来,写着一行英文小句。刚要认真看,却见二姨娘站在自己和淳的房门边。惠茗赶紧出来问安,二姨娘见四下无人道:“那个女人呢?”惠茗道:“走了。”二姨娘小声说:“不用多心!我自己的儿子,我知道。”惠茗红了脸。

上房里,淳夫妇正陪着母亲和姨娘在聊天,只见端芬怒气汹汹地扯着淳衷进来,瞥了一眼三弟和弟媳妇,笑道:“三弟恭喜贺喜,果然还是吉人天相。想必三弟还不知道为了你的事情,你大哥房子没有了,事情也被人撸了。你们两个兄弟,真是福祸轮流转呢。”唐太太脸色沉下来,并不看端芬,只是盯着淳衷。淳衷道:“这次因为实在无法了,这两天我捐了一个旅长,手上的账目实在是拿不出来。只好向母亲讨个主意。”唐太太问道:“你们捐官儿,又是方家老大联系的吗?”淳衷点头,尴尬地笑道:“什么也瞒不过母亲大人的眼睛,请母亲帮衬儿子一下。”母亲眼睁睁地看着儿子,沉吟着没有说话,脸上慢慢浮现出一种古怪的表情。淳想了一想,父亲真正的死因在自己心里压了很久,但是毕竟和二哥曾经发毒誓不能说破,但今天看母亲神色,心里也有一番打算,于是道:“母亲,大哥,论理,大哥的事情我不应该置喙。今天我听明白了,谋事原也不错,只是现如今捐个旅长,实在是毫无意义。我看,倒不如自食其力地做些小营生。再者,方可为这个人两面三刀,大哥这次失业、卖房、捐官接二连三,连我的事情,里面都有方可为出现,实实令人起疑!”端芬突然冷笑一声:“三弟,你真会讲漂亮话,看来巡警房还真是让人长进呢。你大哥好容易有了事情做,好容易交了朋友,你这个时候泼凉水,人家还以为兄弟之间都有嫉妒之心了呢。”淳道:“大嫂,你们的恩情,我一定铭记在心。但是一件事情归一件事情,这个捐官还要另当别论。我说的是实在话,防人之心不可无啊。”端芬刚要反驳回去,这时唐太太拿着一串佛珠的右手抬起来,道:“为了一点子事情,叔嫂二人在上人面前拌嘴。成何体统!我也听明白了,说来说去都是为钱。老大,老三,你们兄弟两个都在这里,今天老二不在,有些事情本来不想提,但是我也不想再拖了,还是说在明处吧。我把你们父亲名下资产都理清了,连同上这宅子,你们三人都有份,谁也不偏谁也不倚;再加上你们两个妹妹,即使是女孩子,也要有份嫁妆吧。”淳衷和淳听母亲说出了这话,不敢再顶嘴了。端芬兀自笑了笑,冷冷道:“但愿真能母慈子孝,公分明算吧。”



十一


夜色中的战场已经寂静了下来。

河边闷热的空气中,弥漫着焦煳气味。一场大战役中间的歇息,对峙在河岸两侧的兵士都寂静了下来。淳祐和陈尔留陪着华冶英团长,远远地看见工兵在挖着战壕。一阵枪林弹雨虽然已经过去了,淳祐却闻到了一股挥之不去的血腥味,他侧脸看了看水面,远处支流连接处就是汀泗桥。黑雾中自然看不见那座素有天险之称的桥体,他和陈尔留却在军事地图中已经烂熟于心。这里东面高山耸立,且南、北、西三面均为大水包围,粤汉铁路经过此处铁桥贯通南北。

陈尔留低声说:“这就是发大水的气味。我闻得出,从小都闻惯了。”淳祐道:“长江水势暴涨,前面赤矶山已经决口了,丰水塘、蔡家店、茅烛花、九湾卢四处溃口,江水倒灌,武昌、咸宁、嘉鱼、蒲圻四县淹没。汀泗桥除了塔垴山等高处外,其余一片汪洋,从西南岸到东北岸,只有连接东街、西街的石拱桥和西北边京广线铁路桥可以通过。北军打算守住这咽喉要塞,是因为他们苦心经营的汨罗江防线被咱们攻破后,决定在鄂南的汀泗桥、咸宁、柏墩一线组织防御,布下天罗地网,想着收网。”微风吹过来,又是一阵血腥之气。淳祐屏住呼吸,停顿了一下。华团长点点头:“淳祐,你情况分析得极对,不负军校高才生之称。”华团长默然了一会,目视着淳祐道:“尔留虽然谈得是自己感觉,但他其实并不在乎感觉;淳祐你一字未提自己的内心,但你内心却过于充满。这个任务还是尔留来做。你们两人都是我所重视之人,他日都是良才。不过,有一条须记住:将士在大战之际,必须摒弃一切杂念,忘却天地,只存龙虎之气。”淳祐立定脚跟,和尔留对视了一下,齐声答道:“是!”

前面有一个人影跑过来,拉开华团长耳语了一阵。说了好半天,那人又飞快地跑开去了。华团长转过身来道:“和我猜想的不错,果然吴佩孚这老家伙动了心思,派了部将宋大霈、董政国收集残部万余人,以宋任指挥,据守汀泗桥,真想把我们全歼在汀泗桥啊。汀泗桥,汀泗桥,钉死的还不一定是谁呢!哈,哈,哈!”尔留听了,兴奋道:“对,怕他们个鸟啊!天亮了我马上找两个湖北籍的小伙子,去摸熟地形,找到容易突破的小道。”淳祐若有所思地说:“我带人配合你去镇上,问情况最要紧的还是不要引起乡人的怀疑。”尔留笑道:“也好,看你那斯文标致的神态,别人绝对想不到你是个当兵的。”团长点点头,便赶去军部了。

尔留和淳祐两个人便衣打扮,走到镇上去,走进了一间点着油灯的酒馆,要了些水酒和毛豆。不到一会儿,店里又进来几个后生,听口音也不是当地人。尔留和他们其中一个借火,淳祐却发现他们两个人走到房间一边角落,耳语了几句,心下有些纳罕。喝了两杯后,二人离开,尔留路过后生们那桌时候,很自然地打了招呼走了。出来后二人有些兴奋,脚下的石板路发出清脆的响声,尔留拉着淳祐的袖子:“那几个是特派员刘子谷派来的,告诉我共产党那边发动了不少内应,让我们知道一下。他告诉我,乡民们喊我们是南军,说我们比北军强多了,都愿意让我们打赢,赶走老吴家的队伍。”淳祐笑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最近看来,你和共产党越来越多来往了?”尔留道:“我已经申请加入了,华团长是很鼓励的。你也应该考虑一下呢。”淳祐沉默了片刻,抬头看着巷子远处,有些茫然地说:“这事我真的没有想过。我来这里,原有我自己的主张。所谓结党入社,真的不想企及。”尔留一笑:“这可都凭你志愿嘛!”说着把一只毛豆抛向空中,又准确地张着嘴接住了豆粒,得意地冲着淳祐龇牙乐了。

两人走进营房,恰好看见华团长回来,只见他神色严肃地说:“通知各营营长,马上开会。”不一会儿,人员到齐了。华团长环视了一下:“昨天的情况非常好,我们的唐生智部已经顺利进占了蒲沂城,由于前期我们和当地中共党委联合密切,沿途老百姓组织工作进展令人满意,沿途都有农协设立的茶水站,给士兵送水、送饭,还组织运输队,为部队送子弹、抬伤员、当向导。但是,现在大量驻湘敌军乘坐火车后撤,直系主力向南挺进,准备与我们决一死战。当前,我们第四军的当务之急是先于对方占领蒲沂的中伙铺车站,截断粤汉铁路,扼住溃敌退路。刚才,陈军长在会上已经把任务交给了我们。准确地讲,陈军长是一连问了三遍,在无人应答的情况下,我当即拍了胸脯,怕什么?逢山开路、遇水架桥,只要有我们独立团在,就没有脚步慢下来的北伐军人!”各位人员也是群情激动,一营营长搓着手说:“是!要啃就啃硬骨头!”华团长点点头,转身指点着军事地图道:“的确是个艰巨任务,受领任务的部队必须在三十个小时之内,强行军一百多里,翻越三座高山和两条河流,途中还可能与溃敌相遇,或被南下的直系部队主力咬住。但是我们独立团里,两广和湖南士兵很多,从小就练就了爬山越岭的本领,再加上我们一直来的训练,急行军这方面谁也比不过。”陈尔留道:“放心,我们夜里跑山路,连山猫都撵不上。团长,您就发号令吧!”看到大家都摩拳擦掌,华团长满意地说:“好!马上集合,立即出发,急行军攻占中伙铺!”“是!”各位将士全部齐声答应。

一路急行军。部队出通城,过崇阳,只用了一天的时间。次日拂晓,到达汀泗桥南十几公里的中伙铺火车站,在附近隐蔽起来。刚刚隐蔽好,那天晚上和陈尔留在酒馆偶遇的朋友,带着火车站的铁路工飞奔过来,告知马上就有一批兵车从蒲沂开往汀泗桥,即将到站中伙铺。华团长命令二营沿火车站散开,形成包围状,其他营相机行事。这列火车载着湖北暂编第三师孙建业部第二团官兵。随着火车鸣笛声,列车缓缓驶入中伙铺火车站。车未及停稳,枪炮声立时大作。淳祐一看左右,将士们已经开战。侧目之间,他看见陈尔留已经和两个铁路工模样的人,身先士卒地飞身爬上了火车。烟火中,尔留他们身手灵活,好像猴子一般,一时硝烟就掩映了三个人的身影,不再看得清楚。身边枪炮声震耳欲聋,淳祐再也不容许分心,他定了定神,摒弃了心中杂念,扣动了扳机。



漆黑的夜路,一辆马车颠簸在路上。轿厢里敏之默默地坐着,倚在一个柳条箱子上。孟学士有点犯困,头时不时垂下来。车厢突然颠簸了一下,孟学士突然惊醒过来,揉着眼睛掀开轿帘问前面赶车的车夫和章管家道:“这是到哪里了?怎么没有遇见店家?”车夫嘟囔着道:“刚才那个路口我下错了,这恐怕就要到十八里铺了吧。”章管家道:“行了行了,赶紧找个地方休息一下,明天再赶路吧。”孟学士回头看了一眼姑娘道:“我们这一趟出来,从北京赶河南,千里赴亲,已经走了十来天了。现在兵荒马乱的,路上真是不容易。”敏之说:“爹,这次给您添了乱了。”孟学士看着女儿,疼爱地抚了一下她的头发道:“马上就要到洛阳了,电报上说部队驻扎在那里需要几天,我们赶过来完婚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只要你情愿,爹愿意陪着你过来。”父亲很少说这样动感情的话,敏之听了不由得心里一阵热潮滚涌出来。

走到灯火处,果然是一处店家。章管家在半开的门板上敲了门,里面迎出个伙计来,带着孟家父女进了店。因为时间很晚,店里厨房灶火也歇了,店主是一个瘦子,揉着眼睛招呼几个人坐下,倒了几碗热水,冲了些炒米。吃完炒米,三人就分别进了房间。敏之走进自己的房间,感觉黑洞洞的,距离父亲的房间远远隔着一条走廊,不免心里有点怕,就换了房,三人同住在靠里的顶头套房房间:敏之住在套房的里间,父亲和管家住在外间,中间一重门帘。

敏之打了一盆热水洗了脸,点了一盏油灯,对着墙上挂着的一面小镜子梳头。外屋父亲说:“早点休息吧,明天还要赶路。”敏之答应着,只管把厚密的头发丝丝缕缕地梳通梳顺。镜子里映照出来她有些消瘦的脸颊:订婚几年没有见到淳祐,再耽误下去真的成了娘家的为难之处。前些日子,许久不来信的淳祐发了电报说他们要在洛阳驻扎一段时间。看了电报,敏之站起身,对父亲母亲平静地说:“我要去洛阳。”震惊之余,父母亲也觉得赶去战地结婚虽说路途遥远,但是这一等多少年更为前途渺茫,好好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境遇如此尴尬,有些亲友在背后也是指指戳戳。孟学士一向情感内敛,但这些年女儿的境遇让他心底的父爱汹涌出来,他手一拍桌子:“怕什么!拿出我这把老骨头,我陪着敏儿去洛阳!”路上颠沛流离,火车开到郑州已经是断断续续多少次,几个人被折腾得筋疲力尽。总算要到部队驻扎的地方了,偏偏今天晚上车夫又天黑走错了路。敏之叹了一口气,一别经年,山河破碎风飘絮,没想到这战乱时间这样长。她怔怔地坐在椅子上,身体极度疲乏,连换衣服睡觉的力气都找不到了。过了一会,敏之听到外间屋父亲的鼾声轻轻响了起来。时间很晚了,她弯腰把鞋子放在床边,准备上床休息。弯腰抬头的一瞬间,瞥见床下一个黑乎乎的东西,敏之想或许是店家在床下面堆得些杂物,便拿油灯照了照,她一下子跌坐在地上——床底下是一具尸体!穿了一件深色长衫的男尸!敏之头脑里像炸了锅一样嗡嗡作响,灯烛里的油泼到了手上,烫得火辣辣直痛。

抖了不知道多久,敏之牙一咬,一手撑住地,一使劲站了起来。她蹑手蹑脚走到外间屋,推醒了父亲,压低声音贴在父亲耳边说:“这是间黑店,我们要赶紧走,行李东西先不要了。”父亲刚刚蒙眬睡去,被推醒过来突然听到这话,更是摸不着头脑。好在这时章管家早已经清醒过来,一骨碌翻身起来。听敏之用极低极低的声音述说了床下发现的东西,章管家沉吟了一下说:“把行李都留在这里,只带细软在身上,借口讲小姐腹痛赶着去医院。我先下楼把马车套好,你们约莫几分钟再下来,不要去喊车夫,那家伙恐怕也脱不了干系。”说完,就下楼去了。敏之突然想起了什么,她很快转回身,从箱子里面摸出了一个长长的布包,便和父亲紧紧相跟着下了楼,飞快地穿过空空的门厅。走到门外,父女二人快跑了几步,连拉带跳地上了马车。章管家抽起马鞭子,马儿嘶鸣了一声开始走了起来。刚刚走到大路上,只见后面飞奔过来三个人,为首的是那个车夫,他一跃而起跳起来抓住了马缰绳,店家伙计走上前大声喊着:“你们干什么去?”章管家答道:“小姐突然胃痛,想到前面去看医生。一会儿就回来,东西行李都放在屋里的!”车夫狞笑着说:“怎么?出去看医生?你们应该喊上我,不然会走错路的。”敏之对章管家低声喊了一句:“快走,不要和他们啰唆!”章管家扬起鞭子喊了一声:“小姐身体不舒服,不能再耽误了!一会儿我们就回来!”鞭子落下来,落在马屁股上,马嘶鸣了一声飞跑起来。马车飞奔在路上,后面那些人狂呼着让他们停车。敏之从后面的窗口看着,心都快从腔子里跳出来了。不一会,有两个人骑着马赶了上来,敏之喊:“章叔,快!咱们顺着道往大路上奔,往南很快就到军营了!”这时,只见有一匹马跑得越来越近,马上的人大喊着:“停车!停车!”敏之回转身,打开那个长长的布包,原来是一支火药枪。她掉转枪头,瞄向车后面的追兵,拉开枪栓,扣动扳机。只听“砰”一声巨响,一团火花闪过之后,那匹马被惊到了,前蹄举起来高高扬起,马背上的人被摔了下来。章管家不停地挥着鞭子,抽打着前面的马,马车跑得都要散了架。只见后面追兵的第二匹马也已经越追越近了,而敏之的火药枪却拉不开栓了!敏之急得满头大汗,手不停地扣动着扳机,但是这老旧的枪却一直哑着。这时,只听见“哒哒哒”一阵清脆如爆竹般的枪声响起来。敏之和孟学士吓得都抱着头趴在了车厢里。

不知过了多久,敏之感觉到好像一个世纪过去了,马车的速度慢了下来,有人把马车拦住了。外面晃动着手电筒的亮光,只听见一个洪亮的声音喊道:“别害怕,下车吧!没事了!”敏之还没有抬起头来,已经听到了章管家惊喜过望的声音:“二少爷!是您吗?哎呀!真的是您啊!老爷,大小姐,你们快下车吧!二少爷来了!”敏之一听,猛地抬起头,只见车帘掀起来的地方,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竟然真的是淳祐!敏之开始发抖,父亲颤颤地先开了口:“祐儿,是你吗?”淳祐伸出手,扶着颤巍巍的孟学士,一步一步慢慢地走下马车:“伯父,接到你们电报,估计这几天应该快到了,听说这一带有匪盗出没,便加强了巡逻,不想还是被你们撞见了。恕侄儿来晚了,让你们受惊了!”待老人家站稳后,淳祐伸出手臂搀着敏之走出来。敏之脚下像踩着棉花一样不听使唤,淳祐手上使劲,半扶半抱着她跳下马车。一下来,她全身力气消失殆尽,一下子瘫倒在了淳祐怀里。

红烛高照,满室馨香。战地营房简单布置了一下,墙上贴上了一对大红“”字,不知陈尔留从哪里找来了大红色的被面,把行军用的棉被拿大红双喜的缎面一蒙,红烛掩映下军营平添了几分生机与喜气。敏之看上去有些憔悴,但是一身红色旗袍衬托下依然喜气洋洋。桌台上有一把酒壶和两只酒杯,她走过去斟满了杯。待淳祐走过来,敏之端起一只酒杯,含笑不语地向淳祐举着相邀。淳祐走过来,端起另一只酒杯,深深地望着敏之的眼睛。两人会意地互相微笑凝视,同时举起来饮下了交杯酒。淳祐缓缓地放下酒杯,拿手覆住敏之的手,慢慢地道:“琴瑟在御,永结为好。”敏之禁不住声音轻颤:“不想我们花烛夜是这样的。不过,很好,很好。”淳祐轻轻拥上敏之肩头:“你不知道,我等这一天等了多久。”说到这里,他站起身来转向一只柜子,双手从里面捧出一只小匣子,拿到敏之面前的桌台上打开,掀开匣子里面一层又一层的绒布,显出一只金镶玉的羊脂玉方壶。淳祐抬起眼睛看着敏之:“多少次我都是把它贴在胸口才能睡着。”敏之看见这分别许久的爱物,双手紧紧地把玉壶捧在心口上,用指尖轻轻地抚摸着玉壶纽子上细腻的云纹:“果然一片冰心在玉壶。”敏之把玉壶重新放好在匣子里,拿绒布仔细地包好,伸手把一双红烛灯芯拨得更亮了。

次日清晨,夫妻两人很早就起来。淳祐看见身穿浅玫红色旗袍的新娘子正面向着窗外,清晨第一缕阳光洒在薄而宽松的旗袍料子上,逆光便透出了比衣服更加美丽的腰肢线条。窗外繁茂的树木枝叶伸出来,几乎伸进房间里来,树枝上还缠绕着一些红色紫色的牵牛花,很有些繁花似锦的感觉。敏之探出身去,伸长手臂摘了一片叶子,随手把它夹在案头的一本书里。淳祐看见妻子如此满溢生之欢悦,从背后环住妻子,把头埋在芬芳的长发里。

因为新婚的缘故,部队里面给淳祐放了两天假。今天一整天,淳祐便陪着岳父妻子等人在附近河边散步。艳阳当头,风轻云淡,再加上尔留几位战友几次三番要求请老伯父和新嫂子共餐,谈笑间时间飞一般过去了。傍晚时分,淳祐他们又来到了河边,看夕阳照耀下的粼粼波光。不一会儿,尔留奔跑过来,为难地说接到了通知,明天一早部队又要开拔了。听了这个消息,淳祐没有说话。望着河边暮色中随风飘飞的芦苇,敏之反而坦然一笑,张了张嘴没有说出别的话,勉强念了句杜甫的《新婚别》:“暮婚晨告别,无乃太匆忙。”她眼睛里泛起了一层雾气,像阳光下的芦苇叶一样闪着光晕。

晚上,淳祐和敏之诉不尽各种柔情蜜意,叙不完无数温言软语。一间简朴的军中营房,显现出了天上人间般的温柔乡气韵。敏之斜斜地倚在淳祐怀里,任凭丈夫轻抚着洒落在肩头黑亮的长发。良久,淳祐忽然叹了一声:“方家完了,听说方老头子病了。”敏之抬抬眼睛看了一眼丈夫,道:“是啊。”淳祐好一会儿没有答话,幽然地慢慢说道:“他们方家快完了。而我们还在这里和不知道谁在打仗。我们今天在这里,明天在那里,有时候夜里醒来,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像一场梦一样。敏之,你知道吗,真的成了军人我才发现,其实我,其实我不适合做军人。”淳祐越说声音越小,后来几乎就像是在自言自语。敏之没有说话,直起身,手握着淳祐的手道:“不管你怎么选择,我都会支持你的。”淳祐淡淡地笑了一下道:“敏之,你是我心中的解语花。你不在的时候,我经常想象中和你说话。以前我参军为了家族意气,想效仿父亲,想扬名立万。可是,几年过去了,我知道我只是形似而永远做不到神似,甚至我觉得自己形似也很难做到。当然,开弓没有回头箭,现在我不能打退堂鼓,更不能当逃兵。但是打完这一仗,我一定要回家了,回家去陪你。”敏之听了,拿手臂轻轻地拢住淳祐的脖子,点着头温柔道:“现在战事吃紧,战场无常,你既然戎装在身,就一定专注;待到下定决心解甲归隐,我们就采菊东篱,不再留恋任何游移。”淳祐微微地叹了一口气,不由得心底一阵感激。



十二


王桃叶从来没有想到回到家乡等待着她的是这样的日子。

车子从北京出发,一路上路过了辽阔的土地。桃叶看见了土地上来来去去耕作的农民,拉着垂头耷脑的骆驼的伙计,清晨在路边冻僵了的乞讨者,有时也会看见排成队的当兵的远远地走过。摇摇晃晃的驴车过了不晓得多少天,终于大伯高兴地说:“到了黄河,就到家了!”他们的驴车停在一个高坡上,前面不远处俯瞰下去,就是深秋的黄河!这里是黄河下游流经山东的一带平原,河滩宁静而沉着,汩汩而过的黄水显得十分从容。黄河水流得很慢,很舒缓,好像从来没有过征战和乱世一样那么宁静。桃叶看见这温柔而宁静的河滩,立即想起自己临行前晒被子时候感受到的温暖。

继续往西走了一天,等到了聊城的时候,已经是夜幕低垂。夜里的古城非常美。这是个据说战国时代就存在的小城,严格按照古人关于“城池”的概念修筑,城中心有一座鼓楼,叫作光岳楼,最早修建已经不清楚是什么年代,有明确记载的是在明朝时期经过修葺加固,成为一座分为三层的高达三十米的建筑,上面最高处是一个塔尖。塔尖上镶嵌着一个玲珑饱满的铁葫芦,葫芦嘴上有一个铁制的尖尖,是个风向标,尖端指向的地方就是当日的风向。鼓楼上必然有鼓,但是在桃叶记忆里从未响起过。以鼓楼为中心,小城方圆只有一平方公里左右,之外就是破旧不堪的城墙,城墙也是明朝遗址,这些年由于战乱业已加固加厚。这就是古城的城,城墙外是一片很大的水域,水面很大,整整齐齐地环抱着这安静的一方古城,湖面上的风缓缓吹拂,颇有些上古遗风。

夜还是很浓,其实什么也看不见,桃叶凭记忆温习着周围的一切。太熟悉了,车每拐一个弯,她都能嗅出外面夜色下的一切。桃叶家和伯父家住在米市街上,那是漕运兴盛以来聊城县最早的粮食集散地。夜色中,凑着灯笼微弱的光亮,桃叶和大伯叩门的时候,桃叶的心高兴得都要跳出来了。陈旧狭窄的木板门“吱扭”一声开了,开门的果然是父亲。父亲看见黑影里站着几年没有见的闺女,大声大气地说了一句:“愣着干吗?跟家去啊!”桃叶赶紧乖巧地跟着父亲进屋。还是那间熟悉的堂屋,在一盏小油灯的灯光里,显得格外阴暗逼仄,简直就如同孟家放杂物的窝棚,好像比窝棚还要小些脏些。灯影里显出母亲的脸庞,她很高兴地迎接桃叶:“叶儿呀,你可回来了!俺和你弟弟念叨了多少天啊!”桃叶亲热地扑到母亲身前,抱住了母亲的臂膀,看着灯下母亲明显增多的白发说:“爹,娘,真是想死俺了!”父亲“嗨”了一声,突然撕心裂肺地干咳起来。桃叶见父亲身体不舒服,赶紧拿出自己的包袱,边解开边说:“爹,娘,我给您俩带了些东西,这是药,很贵的。”从里边掏出一包药物递给娘,又把手伸到自己贴身小衣里面摸呀摸的,摸出一个很扁的布包递给爹:“爹,这几年攒下的工钱。”爹到这会儿才终于咧开嘴,扯出了一丝笑意,一把拿过来揣到自己怀里,说:“明天得到城里老段家送个信,日子都定了,就让他们赶紧过彩礼!三天后就得过门去了!”

桃叶突然听出点不对劲,迟疑地问:“爹啊,什么三天后过门去?”爹美滋滋地捻着怀里露出来的钱布袋一角,看都没有看桃叶一眼,毫不在意地说:“你过门啊,不是早就让大伯告诉你了,催着你回来就为了赶紧过门。就是鼓楼西段家七小子,独门独院,过了年就十五了,人家聘礼单都过来了。”桃叶惊讶道:“我都二十三了,过年二十四,整整比他大了九岁?!娘,娘,怎么回事啊?”娘为难地看了她一眼,吞吞吐吐地说:“咱们这地方,就是兴小女婿娶大媳妇呀。再说,你看爹娘这个病恹恹的样子,还有你弟弟,眼看着也要定下亲,不指望着你这点彩礼钱好去说亲嘛!”

第二天早上,爹娘两个人因为害怕桃叶反悔嫁人,一把锁头把桃叶锁在了放柴火的房里。桃叶无奈地瘫坐在屋里,只有弟弟笑嘻嘻地从窗口塞进一个硬邦邦的饼子。日落时分,桃叶看到了小窗口外面是一段护城河的堤岸,天光晦涩之中,那水与岸的界限不太清楚。

桃叶再一次从睡梦中惊醒,断断续续听到了喇叭声由远及近。柴房门被推开了,娘和一个喜婆手里拿着花团锦簇的衣服走进来,旁边还跟着几个壮硕的乡下婆娘。婆娘们反手把桃叶绑在一把椅子上,手脚之麻利让桃叶完全措手不及。喜婆一边给双手反剪的桃叶开脸,一边说:“闺女啊,人这一辈子,都打这么过来的!”


桃叶婚后生活出乎意料的平静祥和。段家经过三代游街串巷“挑挑子”卖货郎生涯的打拼,已然在聊城县成为了一户老住家。公公段大挑在鼓楼西街置办了一户不错的产业,方方正正的一个院子,在一片破七烂八的西城大杂院贫民窟里,算得上独门独院的“大户人家”。段家几个闺女都已经出嫁了,现在只剩下了九姑娘梅筝。桃叶每天天不亮,就在南屋生起了火,蒸出了一笼热腾腾的玉米面馍,还切出了一碟子细细的咸菜丝。只要天气好,桃叶就把全家被褥扛出来晒,一边晒一边拿出小竹鞭轻轻敲打,直到把每一条被子打得松软蓬松,并且还晒了些菊花香草缝在些碎布包里,塞在家里人的枕头里,让段大挑夫妇晚上睡下的时候,可以闻见一股子不知道哪里飘来的幽香。段大挑夫妇哪里见过这样礼数周全的陈设,简直乐不可支。

就桃叶自身这方面来讲,除去女婿段安泰比自己小很多之外,桃叶没有找到什么别的毛病。读书人的风格已经在安泰身上打下了烙印,安泰一心一意做一个知书达理的人,对待老人恭谨,对妻子温和,对姐妹友爱,对外人谦逊,街坊邻居对于这位迥异于段大挑家族性格的读书郎十分喜欢。回门那天,安泰长衫外面加了一件新马褂,这副样子在小县城里绝对是摩登青年的标准做派,引起了小街上一阵轰动。从娘家回来的路上,俩夫妇一时兴起,绕道看看自己家的那几亩薄田。段家在城外护城河西大堤外有四五亩地,这时节正好长着青油油的半高玉米,风一过去,那些玉米缨子飘飘洒洒煞是好看。桃叶想写信给远方的敏之小姐,当天晚上,在安泰的帮助下,桃叶拿起笔,笨拙地写了平生第一封信。

桃叶拿着一盆衣服到河边去洗,邻居赵木匠家的女人也过来洗衣服,压低了声音说道:“你知道不,咱街上道观前面要来一家日本人,说是从青岛还是烟台,不知道是哪边搬过来的,到咱们聊城建医院。听说日本人凶得很,俺都不敢让俺儿上街了。”桃叶很是惊讶,但也不敢多问,在北京几年让她懂得这些外国人,尤其是日本人最为阴险可怖。现在自己遗世独立的家乡小县城,居然也来了日本人居住,这些日本人真是搞不懂脑袋里在想什么。难道这么穷困的地方也能引起他们的兴趣吗?

桃叶搞不懂日本人的想法,街坊四邻们一样也是搞不懂。不过,他们懂不懂都无济于事,日本人依然如期而至了。观前街上有一家小小的诊所,诊所边有一所小院落。这家日本人就住了下来,很快,他们把这所院落收拾得别提有多么干净了。街门口的石头砖地,被那家的日本娘们跪在地上拿水洗涤了,擦得每一块砖都清清爽爽。用赵木匠家的话说,街面上的砖头比他们家的炕头还干净!大门口永远挂着一块分成两半白布帘子,帘子上绣了些松树之类的图案,白布帘子旁边的墙上钉了一块小小的木头牌子,上面拿墨汁写了几个字。桃叶和赵木匠家的结伴去上街,装作路过的样子看热闹,桃叶认出了木牌上有两个字“山口”,下面还有两个画符似的字,就不认得是什么了。桃叶得意地说:“我明白了,这家人叫山口,这是他们家的名牌。”赵木匠家的撇着嘴道:“看把你能的。”这时,门“吱呀”一声开了,两个穿戴齐整的日本娘们径直走上前来深深地鞠了一躬,两手扶在膝盖上说起了话,桃叶们惊讶地张大了嘴巴,不知道该怎么应对。年轻女人把手扬起来,不知啥时候手里多了一条白布做的袋子,她扬着这条白布口袋说着什么。赵木匠女人吓得呆若木鸡。桃叶突然拍手笑了起来:“啊哦,我明白了!你是在问米店在哪里呀?来来,我带你们过去。”桃叶一边说,一边回头招呼两个日本女人。不远处拐个弯就是米店,门口招牌上写着一个大大的米字。桃叶指着那个招牌,两个日本女人眉花眼笑地点着头,说话间又给桃叶们鞠了数不清的躬。搞得桃叶们手足无措,稀里糊涂又跟着日本人进了米店。果然,那两个日本娘们是要买米。桃叶对行里行规清楚得很,飞快地帮助日本人说明了来意。店里的伙计也是平生第一次接待外国人,心情自然十分激动,很殷勤地比画着手势招呼着。桃叶们这会儿才清醒过来,赶紧就告辞走出了米店,那两个日本人又鞠躬目送桃叶两个直到看不见为止。

那家日本人除了格外爱干净与爱鞠躬,看不出有什么和普通中国人不一般的作为。山口,那家的男人是个个子瘦小的医生,会说一些简单的汉语,就在道观旁边的诊所上班。日本医生山口的到来,给小县城医疗技术带来了明显的提高,他不爱说话,但是医术很不错,内外科都干,一些门诊小手术做得也很不错。

诊所旁边有个道观,里面只有两位道士,其中姓李的道士有一位远方亲戚,是个严重的兔唇,十八九岁的大小伙子了,因为“三瓣嘴”的缺陷一直说不上媳妇。一天,李道士带着三瓣嘴来到诊所,请山口医生给看看。山口医生认真地看了半天,神色有些为难,断断续续比画着说了好些话。这个时候,安泰就在这家诊所前台负责挂号和收费,也跑过来看热闹,帮着李道士和三瓣嘴拼凑着理解了山口的意思是:“可以做手术,但是诊所只有他一个医生,没有麻醉师,也没有帮手,所以不做。”李道士是一个耿直暴躁的人,他把旁边的安泰推了一把,质问山口:“这不是帮手吗?”安泰一下子张口结舌,嗫嚅道:“李道长,您放开我。”山口看了这两个人皱皱眉头,说了一大串费解的话,大体意思是他可以试试但是后果自负。这时候,三瓣嘴哭了起来,费力地吐出几个字:“死了都要做!”山口看清了三瓣嘴的决心,于是面无表情地冲安泰点点头,抬抬下巴指向旁边的小房间。两个人换好了衣服,严肃地走进小手术间。这是安泰第一次与山口配合做手术,从头至尾他的脊背都是僵硬的,看着山口那无表情的脸庞做出无声的指令,他甚至能够感觉到汗水顺着脊梁骨流下来,整个后背都是濡湿的。这台手术做完后,天已经快黑了。

手术很成功。大约三个多月以后,三瓣嘴和李道士又回来了。这时的三瓣嘴已经不再是三瓣嘴了,山口给他精巧地进行了唇裂切开和缝合,虽然近看还是有比较明显的疤痕,但是从远处看几乎就是个正常人了。李道士感激不尽,一定拖着山口医生和安泰一起去“醉八仙”吃饭。李道士不喝酒不吃荤,只有安泰陪着山口医生喝酒。很快,安泰已经进入到醺醺然的境界中,他和山口就像两个熟识的朋友一样开始勾肩搭背,虽然听不太懂对方在讲些什么,也可以时不时爆发出响亮的笑声。

经过了这次喝酒,安泰和山口医生关系更加亲切。山口医生也看出安泰的的确确是个灵透的学徒,于是很大方地教给他一些医学基础知识和临床诊断技术。安泰虽然年纪小,但是很上进,牢记父亲教诲,暗暗追求一种不同于“挑挑子”家族的风度。现在,他和一位日本医生一起工作,逐渐可以看一些简单的门诊,得到了不少看病者的尊敬。时间长了,有些病人时不时也会专门找“段大夫”看病。不到一年,安泰逐渐展现出一副医生独有的矜持与亲和杂糅的气质。


……(未完)

2021单月号-3《十月》目录

中篇小说

星 光/005王 凯

挂职县长/036侯 波

零号情人/084东 君

七杯咖啡/111禹 风

黄昏令/133杨 方


短篇小说

临 渊/103张惠雯

威风老虎/148渡 澜

军 马/153尹文武


春秋传

兄弟之阋/066李敬泽


散  文

我见过黄鹤/074张执浩

帕瓦罗蒂/180田浩江


小说新干线

木兰舟(短篇)/188焦 典

儿 子(短篇)/195石 约

犴之吻(短篇)/204丛子钰

评 介 / 212   张 柠 张清华 贺绍俊


思想者说

在极强的风行前:一场修辞角力/164吴雅凌


译  界

菲利普·雅各泰诗选/215  宇 舒 译


诗  歌

第十届“十月诗会”青年诗人作品选辑/219

记忆的存留/刘阳鹤

生活之痛/梁小静

麋 鹿/铁  柔

众鸟高飞尽/老  四

相似的脸/三米深

悖 论/吟 光

玩具和草原/沙冒智化

岸边之旅/王辰龙

星光与灯火/希 贤

落雨的午后/龙 少


其  它

中国·李庄杯第十六届(2019)十月文学奖获奖篇目/239

中国·李庄杯第十七届(2020)十月文学奖获奖篇目/240


艺  术

封  面 汉魏遗风[布面油彩] 杨海峰

封  二 新绿[布面油彩] 杨飞云

封  三 短信息[布面油彩] 杨飞云


封面设计  赵平宇 

篇名题字  雷平阳



悦-读

2021双月号-2《十月·长篇小说》|郑欣:百川东到海(选读①)

2021双月号-2《十月·长篇小说》|郑欣:百川东到海(选读②)

微信·专稿|李云雷:《红楼梦》与党的诞生——读郑欣的《百川东到海》

微信·专稿|郑欣:人间正道是沧桑——《百川东到海》创作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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