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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3《十月·长篇小说》(选读②)|房伟:石头城

房伟 十月杂志 2023-03-14


房 伟
●1976年出生于山东滨州,文学博士,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现代文学馆首届客座研究员,中国作协会员,第二届“青春”签约作家,山东首批签约评论家,曾于《文学评论》《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等刊发表学术论文、文艺批评等130余篇,数十次被《新华文摘》《人大复印资料》等转载,获国家优秀博士学位论文提名奖,刘勰文艺理论奖,山东优秀社科成果奖,江苏优秀文学评论奖等,主持国家社科基金及省部级项目4项,台湾东吴大学访问学者,著有《王小波传》等学术著作6部。在《收获》《十月》《当代》《花城》等刊物发表长中短篇小说数十篇,数十次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等刊转载,小说入选2016年小说排行榜,2018年收获文学排行榜,长篇小说《英雄时代》《血色莫扎特》,中短篇小说集《猎舌师》等,获第三届茅盾文学新人奖,第十九届百花文学奖,第六届紫金山文学奖等,现执教于苏州大学文学院。

石头城

房伟


第二章 玉陵春
忆否?杀尽夷寇光复民族的明故宫之遗址?忆否?誓死不屈血书篡字的方孝孺的忠魂?寄语,台城上的杨柳,勿教他人攀折,玄武湖的樱桃,静候着我们重来和您亲吻。——希孟的诗《南京的回忆》

转眼就到深秋,巽丰拜了一个卖烟的老姜头当师傅,学些外家拳法。人杰的哥哥也教他军校训练的法子。人杰和巽丰是一对小恶魔。巽丰给索菲亚嬷嬷嘴里丢蟑螂,就是人杰的主意。他俩还偷过国文老师的眼镜,把蛇放在女校长办公室里。人杰干坏事,都喊上巽丰。巽丰也不例外。俩人商量过,抽空去关帝庙拜把子,将来一起考军校,报国杀敌。秋天他们正式毕业,人杰和巽丰、约翰都被中华路育群中学录取了。毕业那天,索菲亚嬷嬷伤心地流下眼泪。她抱着巽丰和人杰,用汉语说,上帝保佑你们,你们出生在一个多灾多难的国家,你们要好好活下去,不要逞强斗狠,但愿你们的国家能熬过可怕的战争。巽丰没想到,嬷嬷的汉语说得不错,他错怪了嬷嬷,红着脸向她认错。嬷嬷在胸口画着十字,慈祥地说,上帝哇,我在中国生活了十几年,怎能喜欢日本呢?中国人有很多坏毛病,但中国爱好和平。和平,才是这个时代最需要的东西。巽丰抱着胖胖的嬷嬷,她身上的狐臭味好像也没那么可怕了。蒋坤典的大洋赏格公布了几个月,见不到动静,曾泰只说尽力,也没消息。他俩只好先找师傅学武。人杰读还珠楼主入迷,还嚷着去青城山,学个“飞剑”啥的,巽丰说那是扯淡,他推崇赵焕亭北派技击小说,实打实的真功夫。他们要学杀人技。练习武功,趁手兵器很重要,蒋坤典送给巽丰一把小匕首,新疆朋友给的英吉沙,黑钢刀口,锋利得很,刀子不大,沉甸甸的,刀把还镶着象牙。他揣着刀子,和人杰在户部街一带转悠。他还和人杰分工,只要发现匪徒,人杰就报警,他悄悄跟着,给他们来个一锅端。巽丰经人介绍,认识了身怀绝技的武林高手老姜头。朝天宫,泮池旁红色宫墙下,老姜头蹲在那里,支着个烟摊。他头发乱蓬蓬的,佝偻着腰,眯着小眼,身上有股积年污垢的馊味。他的怀里抱着根底端开裂的黄竹竿,怎么看都不像世外高人。人杰小声嘟哝着说,不会是老骗子吧。巽丰仔细一看,老姜头耳朵非常灵活,像只机灵的小野兔,机警地转来转去,虽然眯着眼,但捏着竹竿的手非常有力。他的鼻孔很粗大,有点像甲虫窝洞,毛茸茸地冒出长短不一的硬鼻毛。他对巽丰说,来学艺的?先交费吧。他丢掉竹竿,伸出结实的手。那双手似两只刺出的虎头钩,闪着寒光。秋天的阳光闪烁,大叶法桐的黄叶,纷纷扬扬地飘落,巽丰清晰地看到,他脸上银白色的毫毛,一根一根闪烁着光芒,仿佛昆仑山巨猿威风凛凛的毛披风。那一刻,巽丰几乎相信,老头的确是世外高人,也许曾在深山老林修炼,也许在海底秘密洞窟龟息,肯定有不为人知的绝技。老姜头见两个小屁孩发呆,晓得不太信任他,就劈了几块砖。他打了趟散手,辗转腾挪,蹿上跳下。他说还会躲子弹。老姜头扒开油腻的破布衫,露出疤痕累累的胸膛,得意扬扬地说,义和团那些刀枪不入,纯属瞎吹,有功夫的人,能在子弹打来时避开要害,那些子弹本来朝向心脏,但他会轻功提纵术,躲闪过去,只留下些擦伤。老姜头终于让巽丰和人杰心服口服。老姜头问巽丰,为啥想学拳。巽丰说想报仇,要把秦小剪的破剪子踩扁,还有就是将来打日本。老姜头又给了他们两个沙袋,绑在腿上跑步,还有两根上漆包好的木棍。这些东西又要了两位徒弟五块钱。俩人没钱,商量先欠着。老姜头的烟摊,卖大前门、老刀、美丽、金字塔各种烟卷,就是没有日本烟和东北烟。有商家给他推销低价日本烟,大陆、满洲,还有日本下层军人抽的“誉”牌无过滤嘴纸烟。烟的品质不错,也便宜,但老姜头说什么也不卖日本烟。老头的手满是伤疤和冻疮,力气却不小,他教了几个炼掌法门,巽丰每天都去插沙子和大米,手练得肿了,也不吭声。老头还教了巽丰一些阴招,掏下阴,插眼睛,坐膝盖等,关键时刻伤敌保命。巽丰想,这几招如果会用,就不会被醉汉压住,被把破剪子制住。老姜头的授课,通常持续到接近晚上八点。那时已过了饭点,大家又累又饿,只能请老姜头吃饭。老头很瘦,饭量却大得惊人,能吃六笼汤包或四锅生煎。这让巽丰和张人杰不断哀叹,看来又要想办法向家里骗钱了。老姜头大口吃着饭,叹了口气说,我是老朽了,将来要看你们年轻后生,保家卫国,要有真本事。巽丰看着老姜头嘴角流满的汤包肉汁,很难将他和“老朽”联系在一起。巽丰报名童军值勤,帮着维持街面秩序,监督各饭店浪费情况。从夫子庙开始,到新街口,北大马路,花牌楼路,南京大小酒楼饭馆,总也有上百家。新生活运动提倡“四菜一汤”,这些饭馆总能想出办法来糊弄。巽丰曾检查某酒楼的泔水桶,发现很多剩菜剩饭,毫不留情地将他们举报了,好像也没啥用。巽丰想和高阶童军,一起清查汉奸,人家说他年龄太小,也没同意。巽丰提议,还是先把结拜的事搞起。蒋坤典读军校时,和十二个人结拜,号称“铁血报国十三兄弟会”,他们这个组织变成喝花酒,逛花船,郊游踏青的损友团伙。巽丰提议叫“磨剑社”,取贾岛小诗“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的意思。人杰说,听着比啥“兄弟会”要强。人杰粗壮高大,英文名字是“Bill”,听多了就是“Bear”。但没人敢称呼他“小熊”。他暴怒的样子,连索菲亚嬷嬷都害怕,说他受到了魔鬼的影响。他上学也晚,如今年龄过了十五,脸上星星点点冒出“小草莓”,胃口出奇好。他穿上西装冒充大学生,估计都有人信。这头“少年野熊”在益智小学是恐怖的存在,只有蒋巽丰和他分庭抗礼。按照人杰的说法,巽丰不够力气,但勇猛胆大,点子多,如果在圣经时代,肯定能成为击杀巨人歌利亚的抛石童子大卫。“小恶魔组合”正式成立。在小学时,他们还满足于欺负同学,捉弄老师,自从拜师学艺,巽丰感到体内有股“野蛮力量”苏醒了。他们在野外练习木枪刺杀,在山林荒草中潜伏。他们甚至捉住青蛙和小刺猬,残忍地剥下它们的皮。紫金山一个废旧小庙前,他在山泉边清洗那些青蛙。青蛙在咕咕地叫着,它们滑腻而阴冷的皮肤,闪烁着墨绿色魔法,好像讨厌的日本小矮子,或趴在溪水里的河童怪。处理小刺猬比较麻烦,它们蜷缩成一团。巽丰用小刀一点点挑开刺球团缝隙。星光下,他看到刺猬的小眼,发出亮晶晶光芒,似在哀求宽恕。他的刀颤抖了,这是弱者的下场吧。想到这里,巽丰果断戳住刺猬的肚子,一股暗红的血迸出……只有两个“光杆司令”,“磨剑社”没法成立。巽丰想发展约翰,这小子犹豫很久,同意给社团提供场所和资金。社团总部设立在约翰父亲的大纶纱厂废旧仓库。巽丰很快找到七八个家伙,都是上次童军集训认识的。按照童军规定,集合十人以上,可称为“队”,五十以上,可称为“团”。他们有自己的团旗,有属于这个团的动物徽章,专属保护英雄。他们的召集口令,就是学动物的吼叫。大纶纱厂废旧仓库,“磨剑社”宣布成立。巽丰当仁不让成了社长,人杰成了副社长。他们宣读立社誓言,划破手指,歃血为盟,喝了血酒。后来磨剑社规模越来越大,报到上面的名字就是“南京童军战地服务第五团”。他们的团被称为“班超团”,以班超为保护英雄,率领三十六人横行西域的班超,是巽丰敬佩的对象。他们的守护动物定为“狂狮”。他们的召集令是狮子吼。大家学得不像,怎么听都像狼嚎。约翰作为外围人员,不用歃血为盟,但成为粮台军师,负责收会费、接受捐助和后勤保障。他们特邀人杰的哥哥,中央军校步兵科新学兵张人豪,作为特别顾问。国事纷乱,强敌在侧,结社团体很多,从成年人到少年,从中央到地方,到处都是“铁血十三兄弟”这类团体。人豪也参加军校讲谈社,以研究军事技术为主。他不屑于和小屁孩掺和,看在巽丰孝敬几块大洋的分上,才勉强答应。同时被聘为顾问的,还有人杰和巽丰的便宜师傅,卖烟的老姜头。老姜头倒义气,还捐助了几盒大前门香烟。他们抽着烟,坐在破轮胎上高谈阔论,吃着约翰赞助的盐水鸭和酥油饼。几瓶法国葡萄酒,几个半大孩子,喝得不亦乐乎。他们的教会校服,被仓库的污垢和尘土搞得肮脏不堪。他们像成年醉汉,四仰八叉地躺在水泥地板,浑身的臭气,让仓库变成发酵的酒坛。为了武装这些“小恶魔”,巽丰颇费脑筋,童军部分配了瑞士军刀和童军棍,瑞士军刀野外露营不错,伤敌就差很多,童军棍更像玩具。棒球棒挺贵,铁棍或橡胶棍就较常见。他们定期锻炼武功,上街巡游。这群带着武器的小魔鬼,好似耀武扬威的德国少年冲锋队,或意大利墨索里尼褐衫党儿童团。他们的铁棒在空中交鸣,发出骄傲的赞叹。巽丰没忘记秦小剪,他一定要找到那混蛋报仇。他们在垃圾桶翻找,没有一个秦小剪从里面蹦出,嗷嗷叫着逃走;他们在太平门外城郊野坟搜索,也没有两个秦小剪,从坍塌的野坟钻出,摇晃着屁股和尾巴,放着黄烟臭屁,灰溜溜地逃走;他们还从长乐街,牛市,玉带巷,徐家巷,追查到水西门,也没有看到三个四个秦小剪,从高高低低的电线杆,蹦到落叶的梧桐树枝,或掠过低矮民居屋檐,在房梁上叽叽喳喳地求饶。找不到秦小剪,夜晚巡游的“磨剑社”,只能追打过街老鼠,虐待生崽的母猫,或偷窃熟肉店的烧鸡、驴肉和卤牛舌。普通市民眼中,这哪是啥爱国少年团体,简直是穿着制服的小混混,比东北叫花子还可恨。功夫不负有心人。秦淮河边六朝居酒楼,巽丰发现了一群奇怪的小乞丐。他们有的断了胳膊,胳膊扭在脸的两边,有的腿怪异地别在脖子后面。他们不断呻吟,像一堆被拼插错误的人偶玩具。有一个瞎男孩,跪在那里磕头。巽丰一眼认出,“瞎男孩”是秦小剪。巽丰怎么也不能忘记,他细瘦的脖子,灵活的双手,还有别在腰间的半把剪子。小剪翻过眼白,不装瞎子,骂了句,毛娃,还没死够?人杰也不说话,拿着中正短剑捅去,小剪亮出雪亮剪刀和他撕打。巽丰吹响了铜哨子。巽丰给每个孩子佩了个铜哨,关键时刻,一起吹响,声势唬人,也能吸引巡警。奇形怪状的孩子,被吓得哇哇乱叫,远远地听到唿哨,从后街跑出几个成年汉子,抬起残废孩子就跑,边跑边招呼小剪。小剪也落荒而逃。这次虽没抓住秦小剪,但打得他们逃走,也摸到了他们的活动区域。“磨剑社”和黑社会打架,轰动一时。教会学校的家长,纷纷把孩子们领走。不过又有些平民半大孩子加入,有中小学生,还有朝天纺织局和首都钢铁厂、江南水泥厂的学徒工。他们的队伍扩充到四五十人。平民孩子对巽丰他们的教会做派很反感。巽丰要求社团聚会时,不穿教会校服,不说洋文,不叫洋名字。“雅各布”和“小比尔”立志告别昨天的自己。高约翰表示异议,坚持不改对上帝的信仰。学过拳脚的中学生“花佛”,江南水泥厂的学徒“铁鹰”,都成了核心成员。“花佛”喜欢交际,头脑灵活,他父亲是军人,死在东北抗击日本的战场上。“铁鹰”沉默寡言,去水泥厂之前,在日本化工厂干过,被打折过腿,都和日本人有着家仇国恨。巽丰向曾泰汇报了小剪的行踪。曾泰说,多半是安清帮干的坏事。他们把小孩的腿脚打断,接成奇形怪状的样子。前清就有人这么干,叫“采生折割”。曾泰面带忧虑地劝巽丰,不要冒险,你们不是黑社会的对手,对付他们,还要看警察。他们可能涉及毒品和赌博,人口买卖,甚至为日本服务,收集情报。曾泰表情严肃,用拳头砸了好几下办公桌,奖励了巽丰几张首都大戏院的电影票。

想到变成残废的被拐卖儿童,巽丰恨得牙根痒痒。这群人比日本鬼还可恨。曾泰几次请蒋坤瑶吃饭,都被她推了。拖了几个月,蒋坤瑶实在没法,拉着巽丰挡驾。巽丰来者不拒,定下周末去玉陵春吃西餐。玉陵春中西餐馆,坐落在夫子庙,西餐做得好,中餐以京苏菜为主,也就是“南京菜”,胡长龄大师也曾在这里掌厨。曾泰的警队有辆黑别克,说要开车去接他们。蒋坤瑶怕太招摇,没同意。她和巽丰搭乘大黄包车。这辆大黄包车,原本跑紫金山旅游专线,又宽敞,又漂亮,配着香妃竹帘子,挡住尘土,栏杆扶手都是镀铜和克罗米的,胶皮轱辘又大又宽。车夫二十多岁,黑红色健康脸庞,脖子泛着层细细的盐花,一双大脚很稳重。他笑着说,漂亮“小潘西”,还有小公子,别看街上堵,我对南京熟透了,保证不耽误。车夫跑得飞快。巽丰说,姑姑,你不符合童军条例。坤瑶点着他的鼻子说,小毛头懂啥?我们班的女同学,出去玩都摇电话叫出租汽车呢,贵得吓死人,去下关码头来回就要两块。我这又算啥?不一会儿,到了玉陵春酒楼,金漆大字,朱红酒楼门面,门前八节石阶,一对汉白玉石马,油光水滑。楼上十六排各色圆顶灯笼,正门前两只大肚红纸灯,门里镶着新式电灯,将酒楼照得灯火通明。十几位跑堂伙计,各有特色,有的穿西装打领结,头发梳得油亮,有的是青布小褂搭配黑布鞋,肩膀搭着雪白热毛巾。曾泰请蒋坤瑶和巽丰吃饭,还是那件蓝大褂,只不过戴了顶爱克斯黑呢礼帽,换了皮鞋,衣服略干净些。迎门小童跑来,眉开眼笑地说,几位贵宾,西餐还是京苏大菜?炖生敲、一品牛头、酒凝金腿,都是本店特色,秋天吃烤鸭也对节令,客人觉得腻,也可吃螃蟹宴套餐,还有鲜美蟹肉包。曾泰说,我们吃西餐。小童冲着门里喊了句,西餐贵宾三位!说完扭头就走,门里噔噔地又跑来个洋装侍者,忙不迭地将几人往楼上让,嘴里一连串地吐出洋文,曾泰错愕,侍者赶紧换腔调,叽里咕噜另一种洋文,坤瑶上前,和他用洋文接洽,侍者改用汉语说,几位贵客,楼上点餐,今天惠灵顿牛排新鲜,鹅肝不错。曾泰有些窘,拿了菜单,上面是洋文,不知怎么点,索性给了坤瑶。坤瑶也不客气,头盘点了鱼子酱、鹅肝,副菜点了荷兰汁调煎鲑鱼,汤是牛尾清汤,主菜是蘑菇汁惠灵顿牛排,另加一道水果沙拉和餐后花色冰激凌甜品。她还顺便点了瓶法国红酒。侍者鞠躬退下,曾泰看了坤瑶眼花缭乱的操作,说,坤瑶小姐,对西餐很熟悉?蒋坤瑶昂着下巴说,家父留学日本,也曾在外交部门任职,西餐自然熟悉。曾泰苦笑着说,我们这些土包子,就是有钱,规矩讲究学不来,我的洋文也不行。坤瑶说,侍者最看人下菜碟,学几句洋文,牛上了天,你要怯,不知要吃多少白眼。曾泰说,金陵菜好吃,苏帮菜和淮扬菜也丰富,哪像洋饭,又冷又黏,吃着不舒服。巽丰吃了牛排,其他菜没啥胃口,就溜下楼去玩。坤瑶和曾警探聊得热切,也不管侄子了。楼下是京苏菜地盘,也是中国人的地盘,不像楼上西餐区,大部分是金发碧眼的洋人。巽丰闻着松鼠鳜鱼的香味,看着流着鲜美汁液的蟹黄包,胃里大动,正待细看,却听得“哗啦”声响,眼见一桌饭菜被掀翻,汤汁和菜肴洒了一地,接着是不间断的日语咒骂。几个日本人在滋事。随着战事紧张,金陵城的日本人少了很多,侨民大多居住在使馆区周围。南京也加强了对这些人的防范。伙计过来劝,被日本人打了耳光,一个经理模样的人来赔笑,也被踹了两脚。正闹着,走出个清瘦清瘦的青年厨师。一个日本人用生硬的中文说,菜是臭的!青年厨师不慌张,弯下腰,将扫到地面上的整块松鼠鳜鱼拎起,放在鼻子上闻了闻,温声说,新鲜活鱼,做工也没问题,中国菜肴安徽菜有道臭鳜鱼,是食材本身的特殊味道,对人身体有益无害,初尝着臭,入嘴后化为醇厚香甜。松鼠鳜鱼本是苏帮菜,鄙店京苏大菜对此多有改造,口味更加酥甜糯软,汤汁浓郁,断不可能有臭味。日本人不依不饶,谁知道中国人安的什么心?你们必须赔偿!青年厨师问,赔多少呢?日本男人伸出巴掌,翻了翻个儿,青年厨师说,五倍?日本人嘿嘿笑着说,十倍!青年厨师不答话,兀自坐在地上,大口吃着地板上狼藉的松鼠鳜鱼和其他菜肴,不住地高声称赞,酒凝金腿,红白相间,香醇厚,味甜咸,形素雅,清炖狮子头也好哇,口感松软,肥而不腻!……一层楼的人都静了下来,无论食客,还是跑堂活计,连闹事的日本人都目瞪口呆。猛然大家醒悟过来,很多人眼里却含着泪。胖经理连续拉了几下青年厨师没拉动,也蹲在地上“呜呜”地哭,嘴里嘟囔着,欺负人,说着,他也坐在地上,陪着厨师一起吃。灯光摇晃,巽丰泪花闪动,青年厨师分明是二叔蒋坤安!他早知二叔在这家馆子,原想去后厨看望,没想到遇到这一幕。他向那领头日本人撞去,日本人没防备,被撞倒在地。巽丰出门匆忙,没带英吉沙小刀,老姜头教的几招,可都使上了。日本人虽说是成年男子,也被打得惨叫连连。另外几个日本人发现,是中国少年搞事,也恼怒地扑上去。坤安没想到侄子在这里,丢了剩菜,和日本人拼命。楼上的曾泰和蒋坤瑶也冲下来。曾泰冷着脸,挡在巽丰面前,一把揪住领头日本人,把他们分开,向饭馆老板亮出身份,让老板赶紧打电话到警察厅,找警察来处理。日本人见来了正牌警察,气焰小了不少,几人边骂边向门口走,巽丰气愤地要阻拦,被曾泰拦下,说,随他们去吧。坤瑶恼怒地说,几个日本鬼摆明来敲诈,就这样让他们走,你这警察是插标的草人吗?曾泰苦笑着说,没你们想得那么简单,国家危急,不能轻衅事端。巽丰挣脱开曾泰,哭着扶起二叔,叫上姑姑坤瑶,找了辆汽车,往家的方向去。曾泰摘下帽子,尴尬地看着汽车远去。巽丰透过车玻璃,突然发现,这位有点落魄不羁气质的神探,腰竟有些佝偻,鬓角间也有些白发。午夜的风中,曾泰可怜孤单的背影,让人很没有安全感。很多年后,巽丰想起这件事,清醒地认识到,这就是弱者的耻辱。汽车在黑暗中行进,夫子庙一带灯火辉煌,繁华异常。无数人在热闹地喧哗、嬉闹着,汽车鸣笛声和小贩夹杂着方言土语的叫卖声,都让巽丰感到如此虚幻,仿佛一场老电影逝去的片段。无数电灯和霓虹灯,闪烁着五颜六色光彩,从车窗透进,一条条影印在他们身上,那些浮动的长条状光带,好似无数燃烧火环,带着阴冷的幽光。巽丰感到阵阵寒冷,不知为何,那天晚上,他突如其来地有了强烈的恐惧感。

第三章 蒋家的事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拚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晏几道《鹧鸪天》
 

巽丰的家原在中华门内的边营,蒋乾中嫌那里杂乱,迁徙到靠近中山东路的永庆巷。中式一进院,四下宽敞,水磨青砖外墙,门罩是五彩琉璃砖。小瓦片贴得紧,抬头能看见高耸的封火墙。进了黑漆松木大门,绕过影壁,是一片庭院,栽着古槐、蜡梅、蔷薇和鸡爪槭。院当中一座小假山,环绕池水,有石桌石椅,闲暇时可在此下棋。书房正对门有一大匾额,篆体大字:退思阁。博物架整整齐齐摆着各类古籍,奇石文玩,最显眼的是两只明窑玉色窑纹香炉,还有日本浅草布偶,美国汽车模型,爱尔兰木刻人偶等。做工讲究的花梨木桌椅后也悬挂着一幅对联,左联是“以佛治心以老保身”,右联是“以周经世以孔教人”,横批“成教于国”。早上,中央大学的蒋乾中教授,喜欢围着假山转圈,锻炼身体。听到动静,他的夫人蒋鲁氏指挥老赵头与苏州娘姨,打扫院落。老赵头挨个厢房敲门,名义是顺着马子巷收集过夜红漆马桶,实际是催促各房赶紧起床。这也是蒋家的家规,不能睡懒觉,也不能熬夜。熬得太晚了,会有仆人过来问是否加灯油,也是催促休息。起来后,大家洗漱,读书,各有分工。蒋家还养了宠物。蒋坤典从军校抱回只德国黑背,长到一岁,耳朵尖尖的,浑身黝黑,犬目炯炯有神。巽丰叫它“恺撒”。另外就是一只受宠的母橘猫,腹部和嘴边带着白毛。胖橘是个不正经的家伙。它趴在窗台上,懒洋洋地晒屁股,发出胖女人才有的呼噜声。蒋鲁氏和柳如春特别宠爱它,巽丰叫它“李香君”,让秦淮名妓暂时担当了转世功能。巽丰从梦中醒来,会闻到“奥灶面”味道。苏州娘姨是昆山人,蒋鲁氏跟随父亲也曾驻防昆山,喜欢苏式美食。阿秋娘姨是个身材小巧的中年女人,白皙面孔,薄嘴唇,稍微有点吊梢眼,穿竹布衫和阴丹士林蓝布衫。苏州娘姨的奥灶面,普通厨师难以匹敌。奥灶面首先要熬得好汤。苏州娘姨前一天深夜,将青鱼的鱼肉和鱼骨、鱼鳞提出,用大瓦罐小火熬煮,煮上一夜,第二天再分红汤白汤,都鲜美异常。再就是做浇头的肉和鱼,隔几天就换花样,有时是焖肉,有时是香爆鱼、麻鸭。面条扯龙须也要功夫,下锅时紧下快捞,碗热、汤热、油热、面热、浇头热,秋冬天吃最能驱寒暖胃。巽丰不喜欢苏州娘姨,可喜欢汤面的味道,有点甜,解渴又解馋。巽丰是个馋嘴少年,常偷偷买零食吃。桂花酒酿、炒米粑粑、欢喜团、甑儿糕,都是他的最爱。半夜偷跑出去疯,搞“磨剑社”活动,就嘱咐老赵头给他留着小角门,回来刚躺下,又感到肚子咕咕叫,只盼着卖小刀面的潘五哥早点来。潘五哥是宿迁人,晚上在五条巷一带卖小刀面。他摇着银铃鼓,吆喝“小刀,小刀”,巽丰快速溜出去,伸着手说,五哥,大碗的!潘五哥利落地答应着,拿出发面团,用一把小银刀,“唰唰”地削去,一片片又薄又细面片,扑通扑通地跳到大骨汤里,等着面片在汤里跳舞,再放虾油,韭菜末,紫菜,芫荽和五花肉丁,简直好吃得让人跳起。巽丰吃得爽滑,常要吃好几碗,五哥的两个男娃,八九岁,又瘦又小,听名字是“大孬”和“二孬”,帮着照看摊子,羡慕得直流口水。潘五哥干笑着说,穷人家的孩子不通事,小公子别介意。巽丰生气,说,你这当爹的太狠,小孩子饿了,就要吃东西。他自掏腰包,请“大孬”和“二孬”吃面,两个小孩赶紧给自己盛了满满两大碗,恨不得将瓷碗咬下半边。潘五哥又尴尬又感激,说,小公子,将来肯定能当将军,有豪杰气,巽丰笑着说,两碗面,不值什么,不过我将来肯定要上军校,打鬼子!秋天过后,南京的雨就凉了,天色昏黄之际,屋内灯火通明,笑声不断。蒋乾中虽有点古板,但并不遵守“食不语”习惯,相反,他觉得,晚餐是加深家庭成员情感,交流思想的重要途径。“恺撒”蹲在门口放哨,“李香君”趴在屋檐下,幸福地打着呼噜。正屋的黑瓦屋檐,缓慢地凝结着雨点,一滴滴地从瓦的边缘垂下,变成一条断断续续的水线,飞溅在房屋前排水道的青条石上,发出“吧嗒吧嗒”的声音,一块块瓦,一条条水线,均匀地排列,白亮亮地发着柔和的光,像古筝琴弦,又好似被人扯下的时间绳索,就这样涌来,又无声地溜走,没有尽头。


蒋乾中已过花甲,留长胡子以示威严,每次吃饭,都要用手按压,以防沾上汤汁。蒋鲁氏是个胖大老祖母,她虽祖籍山东,但长在江南,饮食习惯融合江南的甜腻与鲁地的豪放,热衷于“万三蹄”的苏菜富贵大肘。这种大肘子,大集成或龙门居做的,才符合口味。难处就在用花椒、大料、桂皮、砂仁、豆蔻、丁香、草果、小茴香,制成特殊药料袋,慢慢熬煮肘子。大家觉得肥腻,蒋鲁氏浑不在意。她圆滚滚的手臂,将金镯和戒指都撑得万分痛苦,油腻腻的肘子皮,被她像喝水似的吸进去。柏翠芬因是在家居士,单独准备饮食,多是茭儿菜汤,菱角,鸡头米等素食,就连青菜,也多用热水烫熟加盐,淋点麻油,都不用锅热炒。她吃得少,有时不过几个素菜饺。坤安也不大吃东西,在酒楼长时间忙碌,对油腻味比较敏感,就没了胃口。蒋坤典最喜欢喝汤,多半是因为宿醉,正好要用素菜汤解酒,蒋鲁氏每次都要叮嘱苏州娘姨,弄几道清新可口小菜,给大少爷醒酒。坤模吃得也不多,他要谈恋爱,菊美是美人,最讨厌胖子,他必须控制饮食,加强锻炼,塑造形体,以博得美人青睐。餐桌上最勇猛善战的,还有二嫂柳如春。柳如春是小户人家,胃口也壮。蒋鲁氏让她心思多用在坤安身上,早点要上孩子。坤瑶和巽丰、巽玉,都是“湖里海天”的“活闹鬼”性格。巽玉虽然还小,已有女豪杰的影子,还将屎粑粑抹在老赵头的扫地笤帚上。老赵头与苏州娘姨,在主桌旁再开个小桌,来了客人,苏州娘姨抱着巽玉去副桌吃饭。饭菜大都要苏州娘姨开办,但她每次都要稍微晚点上桌。苏州娘姨爱干净,做完饭后,要快速擦洗一下,在内衣塞上薰衣草香包,或喷上香水,方才款款地来到桌前。她一边吃饭,一边咬着汤匙,斜斜地看蒋乾中。蒋老教授压着胡子,瞥见苏州娘姨温热的目光,自己先慌了,胡子翘起,沾到菜汤,非常狼狈,惹得巽玉又要去揪。蒋乾中叹着气,半开玩笑地求饶说,莫要揪,老了,中看不中用啦。苏州娘姨的眼神黯淡,低下头,小口饮汤。蒋鲁氏看到这一幕,也不言语,只呼呼噜噜地喝汤,蒋坤瑶气得脸发白。家里吃饭,人凑得齐,争论总要迸发几次。巽丰的童子军装,也成为三叔嘲讽的对象。巽丰愿意和二叔坤安在一起。二叔屋子收拾得干净,身上没有厨子那股葱花味,相反还有淡香气。坤安说是薰衣草味道。他每天洗澡,驱除油腻杂味。巽丰挠着头说,二叔,就想吃你做的蛋炒饭。坤安笑了,说,别人让我做,我不一定做,巽丰开口,如你所愿。坤安的蛋炒饭讲究,比扬州炒饭还要多几道工序。隔夜米定要选东北大米,颗粒饱满,米质坚挺,江北草鸡蛋用来炒蛋最好,他还敢用麻鸭蛋和安徽大鹅蛋来炒。这两类蛋腥味重,适合腌制而非炒蛋,坤安奇思妙想,用法国白兰地和绍兴酒混合除腥,炒出来的蛋,不仅香甜可口,且有淡淡酒香味,细细品尝,绍兴酒的甜热与白兰地的冷香,恰到好处地搭配,配上虾仁、青豆、梅子和豆干,更是绝配。巽丰管这蛋炒饭叫“安丰蛋炒饭”。坤安笑着说,我发明的好不好,和你有啥关系?巽丰说,不是我催促,你怎能有这等创新?巽丰离开二叔的屋子,向母亲请安。柏翠芬身体瘦弱,脸色蜡黄。她把卧室布置成小庵堂,供奉着观音大士。烛光闪耀,白瓷观音像线条柔和,柏翠芬手里佛珠不停转动,发出低低祈语。巽丰整天寻衅滋事,让人担心。她看着巽丰稚气未脱的脸庞,说,最近还参加童军活动?晚间要巡逻?说到这些,巽丰兴高采烈。他讲得滔滔不绝。柏翠芬听着,突然说,最近见到你父亲了吗?巽丰见过几次蒋坤典,也匆匆忙忙,没说上几句。柏翠芬想了想,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说,听说他常在秦淮河一带喝酒,如果遇到他,劝他早点回家。巽丰对母亲的叮嘱不太在意,父亲怎会听他的安排?实际蒋坤典不是出去喝酒浪荡这么简单,他喜欢上秦淮河“六喜台”的窑姐周慧;他不仅喜欢周慧,还给她在莫愁湖边租了高级公寓;他不仅给周慧租了公寓,还想把她领回家当姨太太。巽丰的心思都在“磨剑社”上,连学习也不太管。校监吉爱梅女士,是一位和气的美国基督教宣教士,亲自找他们谈话。巽丰对功课问题表示遗憾,又坚持说,日本侵略日渐加紧,童军必须全力支持国家。吉爱梅女士想了想,还是特别批准,周末给几个活跃的童军补课。校方让步,在于巽丰和人杰受到童军组织嘉奖,颁发“勤勇”奖章。他们的大名登上《童子军月刊》,受到宪兵司令部萧长官的接见。萧长官奖励给巽丰和人杰两把德制方头工兵铲,外加两把德制98K步枪专用,加牛皮套的军刺。巽丰高兴坏了,特别是军刺,刀身烤蓝,血槽又长,橡木质手柄,两处“双翅鹰”生产戳。肩背工兵铲,腰带军用刺刀,大摇大摆地走在街上,简直“拽死得了”!巽丰给军刺取名“毛奇”,希望在德国名将的加持下,这把刺刀能带给自己好运。相比之下,英吉沙刀有些逊色了。他将它送给了约翰。约翰眼红巽丰和人杰的荣誉。自从他们出名,每次出校门巡逻,总能吸引女孩的目光。育群中学女学部,总有女生跑来,看心目中的小英雄。她们喊巽丰“岳云”,叫张人杰“牛皋”。约翰委屈地想,他怎么也算“汤怀”或“王贵”吧。巽丰表示理解,拍着胸脯发誓,下次再有荣誉,肯定推荐约翰。经过整合,全社成员达到六十人,分为两个大队,“铁鹰”和“花佛”分别担任大队长。他们统一了武器,特别制作半尺长黑铁棍,一头钝,一头尖,可以当矛,也可以当棍,刻上“磨剑社”徽章。约翰偷拿家里的钱,将仓库借给“磨剑社”,家里到底还是知道了。出乎意料,约翰的爸爸没有指责他,不但默许约翰继续使用仓库,还给了他一张支票,解决“磨剑社”“童军棍”费用问题。有了这身行头,又经过刻苦训练,“磨剑社”终于有点正规军的肃杀之气。巽丰让“铁鹰”兼任内部军法官,平时督查纪律,战时督查军事。偷拿百姓东西的事绝迹了。童军督察员,想让他们多监督新生活运动落实情况,但巽丰他们前一阵,已干够了那些事。人杰没好气地说,衣服是不是整洁,洗没洗手,吃饭是不是吧唧嘴,饭菜要几个盘,蒋委员长都要管,吃饱了撑的?大家哄堂大笑,决定敷衍一下算了。“磨剑社”是好汉,自然要干好事。他们发动募捐,给东北流亡乞丐看病,约翰父亲的纱厂,收留了不少流民当工人;他们帮助受到痞子敲诈勒索的孩子,把流氓打得屁滚尿流;他们帮助小商小贩,向那些吃东西不给钱的警察大爷讨费用;他们帮着下关贫民区百姓挖排水沟,不让雨水倒灌;铁匠铺和香烛铺的学徒,被师傅欺负,“磨剑社”也专门过去,给学徒撑腰。他们迈着正步,行进在街面,引来不少掌声,很多市民都自发给他们捐款。


棉衣穿上后,风也冷了,秦淮河的水结了薄薄的冰。每隔两周,“磨剑社”去夫子庙或北门桥转转。他们听评书、相声,看红白局演出。北门桥为传统商业区,桥南估衣廊旧多估衣铺,北有鱼市街。顺兴茶馆的评书最火,张洪儒的“说三国”,赵春山的“三侠剑”,讲的都是英雄豪杰。少年们拍红了巴掌,还有的摔碎了茶壶。桃叶渡和顺茶楼,钱天笑几位相声师傅,着实厉害,不管贯口、腿子活儿、柳活儿,还是数来宝、太平歌词,张嘴就来,活灵活现,南京方言“小现挂”,信手拈来,令人捧腹:“你家肥净白净八斤狗,咬我家肥净白净八斤鸡,那天礼拜一,抱到大街西,拖到法兰西,卖了一块七,我还不依,你妈是阎婆惜,还是小呆逼!”少年们笑出眼泪。夫子庙天香阁,四明楼,飞龙阁,都是有名戏茶厅,周末大厅有红白局。少年们挺着腰板坐好,一个白发苍苍的老男人在台上唱《哭妻房》:“听谯楼打三更,哭了一声,我贤德的妻房,睡至在半夜三更有点寒凉,拿棉衣与娇儿,连忙让他盖上,我的个贤妻呀,无娘的娇儿怎能受风寒!”老男人声音嘶哑,唱得悲切,几个少年想到凄苦身世,不禁流下泪来。天黑了,看完演出,“磨剑社”的少年们,又去吃东西。下午场买票便宜,到了夜场,价格要翻上一倍。苏式大肉面,一角钱一大碗,一只吊炉烤鸭子要七角钱。巽丰豪爽,没多少钱,只能请大家吃“茶糕担”,就是一个小贩子,敲着红竹板,走街串巷。小贩有个圆屉玻璃盒,特制长方形铜片刀,将糕点切成长条,撕块荷叶一包就成。茶糕入口松软香甜,荷叶清香扑鼻。茶糕并不贵,七分钱就能割一块,用糯米粉蒸制,中间夹着厚厚一层糖,掺和桂花、松子、核桃仁、芝麻、白果等,糕面撒满了红丝绿丝,色泽鲜明,诱人垂涎。少年们大呼吃得过瘾。晚霞飞动,秦淮河两岸的灯火,依次亮起。“花佛”吃了茶糕,直勾勾地盯着远处热闹所在,喉结抖动,使劲咽口水。“花佛”细高细高的,脸孔白皙,笑起来露出两颗结实洁白的板牙。巽丰不耐烦地说,看什么呢?“花佛”笑着说,婊子拉客。人杰不屑地说,又脏又臭,还不如听戏。“花佛”挠着头说,人杰哥,你是练兵狂,不晓得女人的好处。巽丰呵斥道,你别消磨大伙的意志!“花佛”不答,眼还是往那里瞟着。几排闪烁霓虹灯下,有个金光闪闪的招牌“六喜台”。门前倚着花枝招展的女人,嘴里叼着长烟卷。男人们在她们的拉扯下,半推半就。巽丰影影绰绰地看到个瘦削身影,摇晃着往里进,像父亲蒋坤典。他对人杰说,你陪我去侦察侦察。巽丰和人杰等在门口许久,只见影子出来了,果然是父亲。他穿着美国棕色短夹克,头油滑亮,脸上戴着墨镜,足蹬尖头皮鞋。跟着出来的,还有个冷艳女人,二十岁左右,表情慵懒。她穿着芙蓉花色旗袍,外罩白狐皮短袄,最显眼的是乌发间镶嵌各色宝石的点翠发簪。蒋坤典抱住女人,女人张着两手,淡淡笑着。许久,才拍拍蒋坤典的肩。蒋坤典松手,兀自恋恋不舍。蒋坤典完全不像玩世不恭的浪子,杀伐决断的军人,而像个情窦初开的中学生。人杰小声问,怎么挺眼熟?巽丰烦躁地说,别问了。河对岸“磨剑社”队员都跑了过来。巽丰嗔怪说,不是说了嘛,你们在对岸等。“铁鹰”沉声说,社长,你看我们把谁带来了?人群分开,巽丰发现地上跪着两个半大孩子,满脸血污。一人抬头说,你不是满世界找我吗?巽丰细看,竟是秦小剪!他的脸有些肿,牙也掉了一颗。小剪吐出口带血的吐沫,冷笑着说,我不是你手下这群笨蛋捉的,小爷主动投案!巽丰有点奇怪,秦小剪脸色一黯,旁边那孩子哭着说,哥,你快跑吧,别管我!巽丰听着细细的声音,像小姑娘。孩子抬头,露出一张清秀可爱的脸,也带着血污。原来由于拒绝安清帮的安排,兄妹差点被除掉。好在他们够机警,及时逃了出来。过了中秋,秦淮河的画舫就停了,都靠在岸边修整。冬日残阳距画舫还有距离,它追不上秦淮河的影。晚霞好似奔出胸膛的处女血,在乌云深处流淌,化身为一道道金色光之项链,挂在绿冰中停摆的画舫龙头,圣保罗大教堂高耸的黑十字架顶端,大华银行洁白的罗马式图腾柱边,明故宫裸露在地表的灰色断壁残垣上,或沉默的青砖石城墙垛口。台城的柳树和梧桐,一棵一棵地衰败着,三山街口、文德桥旁边,换班的黄包车夫,号褂已湿透,他们抓着毛巾擦拭着油腻臭汗,一边用鸡毛掸赶着灰尘,一边向晚班同伴仔细交代着什么。卖绒花的脚帮倦了,将尖头扁担的竹篓轻放下,摆成整齐一排。冷冷的空气,风吹过嘴边,变成一团白雾。星星渐渐爬出,夜在一点点入侵,南京大大小小的街道,轰隆隆地响起收工回家的平板车的声音,金陵女大的下课铃声清脆可人,鼓楼的大钟已敲了六下……一群背着绿色报夹的小报童,在秦淮河两岸疯跑,手里扬着一张张白花花的报纸——纸上的黑铅字还是热的。远处看去,无数报纸仿佛一片片飘荡的怪异纸钱。人们骚动着,听着哨子乱响,报童一边疯跑,一边嘶声狂喊:“号外!号外!蒋委员长让张杨逮啦,天下大乱!天下大乱啦!”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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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伟 冉冉 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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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3《十月·长篇小说》目录及故事梗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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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信·专稿|汪政:非典型战争叙事——评房伟长篇小说《石头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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