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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3《十月·长篇小说》|冉冉:催眠师甄妮(选读①)

冉冉 十月杂志 2023-03-14

冉冉

土家族,一级作家,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重庆市作协主席。从事诗歌、小说写作,在《上海文学》《人民文学》《十月》等刊发表多个中短篇及长篇小说,近年出版发表的作品有中短篇小说集《冬天的胡琴》、长篇小说《催眠师甄妮》、长诗《群山与回想》《大江去》、诗集《朱雀听》《和谁说话》《望地书》等多部。曾获全国少数民族文学“骏马奖”、艾青诗歌奖等十多种文学奖项。


催眠师甄妮

冉冉

如果认知的门净化了

一切将呈现本有而无限

——[英]威廉·布莱克



第一章 失与眠


1


2002年早春的一天,甄妮随叶滋滋的小姨金枝,从杭州飞回家乡壹江。

那时的甄妮还不知催眠为何物。哀恸与绝望先是挤占睡眠,继而损毁健康——她眼圈乌青,肤色蜡黄,原本丰润的脸颊瘦削脱形……看上去比滋滋更像绝症病人。

临终前,滋滋的身体疼得厉害,虽备受煎熬却镇定安详。她对父母亲昵感恩,对日夜陪护在病床前的甄妮依依不舍。她对父母说,你们不要为我悲伤,甄妮就是你们的女儿,她会替我爱你们,也会替我好好活着。

叶妈妈早已将这个温善忠诚的姑娘当成了女儿,滋滋爸却不待见甄妮跟滋滋走得太近。他在杭州做字画收藏拍卖,财力雄厚,曾暗示愿资助甄妮出国留学,或回壹江自主创业,前提是俩人分开,这提议自然被婉拒了。

滋滋住院不久,甄妮也患上了罕见的瘙痒症,于是开始以钻心的痒陪伴滋滋的疼。滋滋不时从她们相扣的十指间抽出手指,去摩挲甄妮的手背:不是止痒,是止抖颤。但无论怎么克制,甄妮的身体还是不由自主地抖个不停。滋滋虚弱地苦笑:看看,我的疼都成你的痒了呢。其实滋滋明白,甄妮的痒是她的苦痛化装而成的。

滋滋的时间本来会更长一些,但她不想再拖延,说是疼得实在受不了——实则是心疼甄妮。甄妮太痛苦太难受了,所受的煎熬一点不比她少。

滋滋走得轻松平静。临行,她调侃说,自己的生命太过完美,再不走,难免影响到人间的公正。她带着满满的爱和祈福上路,甄妮却痛不欲生。送别滋滋的第三天,处理完个人事务的她服下了超量的三唑仑。

金枝发现甄妮赴死事出偶然——当晚她俩通过电话,收线后突然觉得对方状态异常,再度拨打小灵通,可一直是忙音——直觉告诉她肯定出大事了。

在去往甄妮住处的的士上,金枝径直拨通了120。一小时后,搂着深度昏迷的甄妮,身为职业川剧帮腔演员的她悲怆长啸:你不是说好要为滋滋活着吗?只有你活着,滋滋才能长生不死!

四十九个奇异的日子,甄妮抱着滋滋的相框,很少合眼。金枝照料她的日常起居,她偶尔也照料金枝。那样的时刻,是她把对方认作滋滋了——金枝跟外侄女一样大眼妩媚,身材高挑轻盈。

有天下午,甄妮从半山森林公园回来,顺路买了两盒杭州糕点,邀金枝一起去西藏:“我电话思密了……”林思密是她和滋滋在拉萨的房东,正宗壹江人,却喜欢吃滋滋家乡的桂花糕。她打开衣橱问金枝:“明天你穿哪件外套,白鸭绒还是双面羊毛呢?”

更多的时候,她还是能够认清人的。金枝虽年长,但始终带着不成熟的少女气;性格活泼,却没有滋滋的静谧淡定。她语速很快,不似滋滋那样温软斯文。

这套临时租用的小居室,离滋滋入住的省肿瘤医院只有三站路,客厅既是起居室也是卧室。甄妮常叼着一枝玫瑰或百合,在布艺沙发上打坐,有时在狭小空间里轻柔起舞——她从小在父亲供职单位的培训班习舞,同时跟父亲学书法。金枝是川剧演员,却并不擅舞,只是从旁静观甄妮的舞姿:那是哀痛难抑的狂草,又像啼血悲鸣的琴音。这个生命里为情所困的女子蓦然发觉,自己是多么艳羡滋滋和甄妮的友情,如果她此时伸出手去,一定会像甄妮拥抱入殓时的滋滋那样疯狂,任有多少双手也难以分开。


“末七”第三日,金枝带着甄妮登上了西去的客机。

系好安全带,甄妮回过神来,央求金枝放她下去:若不能继续留在杭州,也要改签机票,只要不回壹江就行。

看着她恍惚憔悴的神色,金枝一时不知说什么。她许诺了甄妮父亲,要将他女儿平安带回,可同行的已不是本来的甄妮——生死别离将一位年轻姑娘变得面目全非,那个丰润活泼的甄妮消失了,剩下的只是她的废墟与梦魇。

金枝柔柔地说:“我知道你的痛楚,甄妮。壹江和杭州一样,都是你的伤心地,可我们也不能一直待在怨恨里。你现在状态不大好,需要安定下来好好休养一段时间。别担心,我只是给你家里报了平安,没让他们接机。你不想见的人,都可以不见。”

“谁都不想见!”

“奶奶呢,难道也不想?”

泪水一下盈满了甄妮的眼眶。跟滋滋一样,奶奶是她生命的磁铁,是她在人世间最后的依恋。甄妮将薄毯搭在腿上,合上眼不再言语。

飞机滑行起飞了,睡眠竟意外地到来。她回到十六梯,阳台上的金盏菊、水仙花全开了,艳阳高照,各种船舶从江上驶过。拂过人脸的风潮湿清凉,带来码头上淡淡的油气与水腥味。

黄桷兰香气馥郁。夏日尚未来临,怎么就到了秋天?齐越的生日,她用陶泥捏了个人偶送他:“当你老了,发落齿摇,我依然这样爱你——”她粉红的嘴唇亲着人偶乌有的牙齿。

天蓝得像秋天的江水,江边裸露的石梁亮得让人心惊。齐越用专业刻刀在礁石上“画”了十来个甄妮:舞蹈的甄妮,冥想的甄妮,飞翔的甄妮……每完成一个,她的嘴唇就会犒劳一下他的鼻子耳朵或眼睛……沿江延伸的石梁有五六公里长,排满晾晒榨菜的三角形木架。他们躺在高大的木架下面,听水看云,身体的欢悦经由齐越的面影传递给她。俩人奔涌的血流快过河水,差点跑进她的身体,幸亏她灵机一动踏入江中,把木偶贴住脸庞喃喃自语:对不起,我要在新婚之夜,干干净净做你的新娘……

这是她做过多次的梦,梦境跟真实高度贴合。岁逝月移,对此她不是没有过困惑,甚至怀疑会否是自己的梦中梦。一个人的记忆真的确定无误吗,齐越真把她的名字文在了手腕上?假如他们当时未止于抚爱,任由荷尔蒙迸发,她就不会失去齐越和舒那茜,生命里也就不会有叶滋滋。

恍惚中滋滋跟她相向而坐,蔬菜、卤肉和米饭都摆上了餐桌。红酒杯叮当一碰,汽笛就拉响了。横过眼前的金枝的手打开了机窗挡板,“醒醒,飞机马上要落地了”。

甄妮一下睁开眼,突然记起几年前飞拉萨,也是搭乘清早的东航,也坐在紧急出口位置。只不过那时跟她在一起的是滋滋,现在却是酷似她的金枝小姨。

飞机开始降落,泪水又模糊了甄妮的视线——滋滋留在天上,她则返回了大地,在这喧嚣的人世间独自飘零。



2


梦有引力,心念有感应。当舒那茜出现在接机口,拉着行李箱的甄妮恍若又坠入了梦境。

她俩在梦中依旧是好姐妹。舒那茜秀美的鼻子好看,凌厉的下巴变得柔和,行走起来体态优美颀长。只是她的微笑,总让人呼吸凌乱。

金枝的脸阴沉下来。舒那茜不单带来了自己,还让甄妮的继母、前男友齐越出现在她返乡的当口儿。难道她真不明白,此时的甄妮根本不待见这些人,尤其是不待见她本人?

谢天谢地,甄妮并未表现出失态。她平静地接受舒那茜的拥抱和鲜花,微笑着答谢王修“欢迎回家”的善意,对心虚气短并未上前的父母也点了点头。

齐越拉开车门的瞬间,金枝下意识瞄了眼他腕部跟舒那茜相应的情侣表。甄妮仿佛并未留意,只是机械地随大家坐进了王修的车。

是干休所新买的丰田七座商务车。舒那茜坐在副驾,甄妮和金枝坐第一排,甄则光、舒文(甄妮父亲和继母)坐第二排,齐越独自坐在后排。这个不大的封闭空间,宛若掐头去尾的教室。

“金枝小姨,实在不好意思,今天是我临时召集大家的。”舒那茜微侧过脸,“我想念甄妮。他们同我一样,也希望早早见到她。”栗色鬈发下,她的眼睛和牙齿隐隐地发光。

金枝不置可否,舒那茜处变不惊:“亲爱的甄妮,你可能不愿见到我,但是请相信,无论发生了什么,我仍然是你最亲近的发小,最好的闺蜜。坐在车上的,也是你最亲最近的人呢。我们都爱你,想念你。”

“卢老师、陈姨、蔡姨、王姐……他们都聚在万相灵的酒店,等着给你接风。”正开车的学长王修大声说。

“我不想你失落地离开,又孤孤单单回来。甄妮,你漂泊在外的这些日子,大家都牵挂着你……”

“甄妮的伤口,愈合需要时间,眼下她最好是静养。求你给她点安宁好不好?”

甄妮轻捏了下金枝,示意她保持冷静。

“静养很必要,但也要提防自闭。心随境转,谁都有可能陷入自我偏执,沉溺于痛苦而不自知。撕裂伤口尽管残酷,可短痛好过长痛。再说一个人的痛,为什么不可以转移分担?甄妮的痛也是我们的苦。”舒那茜继续说。

“对不起甄妮,我们,没能照看好你奶奶……”父亲有几分哽咽。

“啊,我奶奶怎么啦?”

“我还要替齐越向你赔罪。”舒那茜转回头“哎,齐越,你自己来说。你比我更伤甄妮的心。我俩开诚布公恳求甄妮,请她谅解。”

甄妮的手猛然抽离,伸向颈背的指头像是去灭火——她心慌意乱,呼吸急促,那些由痛化装成的痒复燃了。

“放松点,甄妮。”金枝说。

“怎么了,要不先停下休息一会儿?”甄妮父亲问。

回答他们的是一声呻吟。

几乎同时,王修靠路边“刺”的一声刹住车。

金枝打开右侧车门,甄妮弯腰下车,难受地捂住胃部,蹲在地下,恶心欲呕。金枝反身钻入车内,打算为她取纸巾。就在这短促的停顿里,甄妮忽地直起身,像一位跨栏高手,闪电般横越路面穿过了隔离带。待金枝和车上的人反应过来,她已拦下一辆的士,绝尘而去。



3


甄妮的失联,让人揪心又担心。

金枝又飞了一趟杭州。在滋滋和甄妮喜欢去的灵隐寺及白堤,在寄放滋滋骨灰的殡仪馆询问守候,都没有得到任何讯息。

亲友们在年前甄奶奶失踪的地段,又搜寻了一遍,也没结果。

舒那茜有时去鸢尾花女子酒吧,一待就是几小时——她守候的六号卡座,是甄妮以前常坐的位置。

老板王怡见她魂不守舍的样子,贴心地送上一个果盘:“怎么回事,气色这么不好?”

舒那茜摇摇头,答非所问:“小学五年级秋天,我给甄妮织过一件背心,算是处女织。她从小学穿到高中,从背心穿成了文胸。”

马新绿端着酒杯凑过来。她扬起下颌,面对舒那茜:“你在说甄妮,难道她还活着?”

“你死了她都还在。”

马新绿扑哧一笑:“不一定哦,我必须活着,甄妮才不会死。她爱我们,爱王怡姐,爱鸢尾花所有的姐妹,甚至也爱你。因为爱得太深,才这么悲伤,只能靠酒来养起。”说完放下杯子,点燃一支烟。

“最近怎么样啊,大律师?我知道公平正义一直跟你在一起,只是环境和运气暂时还不在。哎新绿,甄妮也喝酒啦?她还好吗?”

新绿察觉自己说漏了嘴,嗔道:“谁知她好不好?都几年前的事了,那时叶滋滋还在呢。”说着狠狠吸入一口烟:“说起来都是命,甄妮啊,她差不多,跟谁好就失去谁……”

“你喝多了,新绿。”王怡打断她。

“代我问个好吧——就说我,她的发小舒那茜爱她,像过去一样爱。”她诚挚又伤感,眼里泪光闪烁。

“你倒是挺能煽情的。可惜你只爱你自己,拿性感的屁股勾引别人的男朋友……”马新绿面无表情,徐徐吐出烟缕。

舒那茜并不恼:“我晓得,我伤过她,伤得不是一般的深。正因为这样,我才要尽我所能去帮她。”

“拉倒吧,舒那茜,别以为我也能被你催眠。甄妮就是因为信任你,才一次次被你算计。像你这样的人,最不适合做的就是催眠师,就像我最不适合做律师一样。”

“你真醉了啊新绿,都是好姐妹,怎么能这样说话?”王怡听不下去了。

“我醉了吗?有可能。但是酒醉心明白!”



4


舒那茜的直觉没错,新绿确实跟失联的甄妮有往来。

当时,甄妮还暂住在陈姨闲置的老屋里,若不是某天陈姨送炖汤偶然被寻找女儿的甄则光撞见,甄妮可能还会继续住在那儿。

离开陈姨后,甄妮在王怡闲置的一套二居室安顿下来。

那是“嘉华苑”一栋高层的十一楼,新绿不时给她打包带来美食,还有酒和安眠药。酒以干红干白为主,偶尔也带瓶Bacardi的Rum。她对甄妮说:“酒安慰我,药呢,安慰你。”

“记得以前,你可是滴酒不沾哎新绿……”

甄妮说的是高中期间,班主任卢老师有时跟几个得意门生相聚,会放任大家饮点小酒,唯有新绿拒绝诱惑。在同学眼里,新绿的自律能力实在太强,不做选择则已,做就做到最好。

“你那时还跳舞呢,”新绿回敬道,“小蛮腰不足一握,现在又怎么样?”

甄妮摸摸身上的棉裙,再看过去学姐瑜伽淬炼出的火辣三围:“你知道高中时我们有多羡慕你?漂亮,学霸,拿过市大学生舞蹈节拉丁舞比赛大奖。卢老师背后对你赞词最多,说马新绿天赋好还那么发奋,你们有啥理由不努力?”

“说得我好惭愧……理想丰满现实骨感。算了还是喝酒吧,一醉解千愁。以前的我性子倔,爱较真。大学毕业那年班级聚会,有男生喝高了叫我马正义,我抓起一个果盘就砸过去:正义是我们用来献身的,不是你这小混子用来嘲笑的!搞得对方满脸鼻血与尴尬。我这个你们眼里的文青,当初也许真是报错了专业——不过我还是愿意选择相信,继续熬着。不是有这样的话吗?一个不成熟者的标志是他为某种事业英勇死去,一个成熟者的标志是他愿意为某种事业卑贱地活着。”

话说到这儿,两人都沉默了。新绿仰头把杯中酒一饮而尽。

律师属于苦活儿吗?是也不是。说不是,是因为有大把的人玩得左右逢源,黑白通吃,收入丰厚……但对马新绿这样一根筋的正经人来说,就实在是苦了,甚至苦不堪言。但正是她不服气不转弯的倔脾气,才让这个律界异类磕磕碰碰扛了过来。

一个人的酒量(酒精耐受度)据说跟基因相关——新绿大约就是有“酒赋”的那一类。在鸢尾花,酒量能压新绿一头的唯有王怡。不过她鲜有醉得失控的情形,例外的一次是跟男友分手。王怡不忍看她酗酒消沉,有时会拉下脸规劝一番。

日常的新绿还是理性冷静的,尤其是对甄妮服药这件事,她一直严控药量,从不敢马虎大意。

然而药物效用总是递减的。随着失眠症的加深,药量增加,甄妮愈来愈浮肿虚弱,精神萎靡。她的痛苦新绿感同身受,却又无力缓解,只有悉心照料。

甄妮拒绝出门,王怡特地咨询了市一院神经内科的鲍主任,然后告诫新绿,不能再继续给药了,不仅是毒副作用,长期服用会形成依赖。

甄妮也同意了停止服药。条件是不要马新绿的日常陪伴。


停药的头两天,甄妮夜里仍能迷糊一会儿,甚至还有梦,尽管时间短得只能容下几声抽泣。

一个人自由地待着,可以不修边幅,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白天坐在床上,呆呆地望向飘窗,脑子里一片空白,接近某种失忆状态。

等到入夜,她消失在暗影里,身体似乎睡去了,神经却大部分醒着。来自远处的汽车引擎声,窗外树草间夜鸟的啼鸣,偶尔的门户开合,排水管道簌簌的水流,江边轮船的鸣笛……都收纳入灵敏的耳道。有时四壁和天花板围拢来,声光全无,犹如闭锁的棺椁。她蜷缩着动弹不得……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从梦魇般的自缚中解脱出来,听觉恢复——电梯呼啸上行,轿厢门打开,钥匙在锁孔里拧转,滋滋飘然进屋。她开灯,换好拖鞋,穿上条纹睡衣……可为什么她茫无知觉,好像并未留意到自己?

某天晚上,她独自下楼,从小街岔进了艺专侧门。路灯白刺刺亮着,两旁高大的银杏树正处花季。似曾相识的宽大运动场,让她记起当年放弃午休,偷偷和齐越赤足走过塑胶跑道的情形——春阳下两颗心怦怦乱跳,脚底的触感微痒光滑;聊的是寻常话语,目光体态却传达出丰富百倍的信息。返回宿舍的她兴奋晕眩,巨大的幸福感无从宣泄,一刻也忍不住要分享给舒那茜——自己最亲密的发小、死党和同学。

不料大半年后,舒那茜语带炫耀地向她讲述了跟齐越的偷食禁果——她一语未发地听完,转身离开的途中崴伤了脚。她整整一周没同人说一句话,整整一周几乎不食不眠,傻盯着白色台灯,脑子里反复响起舒那茜的话:“如果某个人会失去,说明他本来就不属于你……一个人不爽,总比三个人痛苦强……我给了他最宝贵的,付出多少就得到多少。”

幽暗中走走停停,机械地回返。甄妮显然没有意识到,这是自己的第一次夜游。

又一个微雨之夜,她在天桥下遇见一对男女——那女子手捂肚腹,神色痛苦。甄妮出人意料地问:“你真的不能生育了吗?”女子不明所以,惊恐地靠向男人。不等回话,她自问自答道:“那我把他还给你,不过你要记住,我可比你更爱他。”说完,无视对方惊诧,旁若无人地离开……

潜伏的记忆清晰又凌乱。大三下学期,齐越跟舒那茜分手,回到了甄妮身边。没过多久,舒那茜以子宫受损(葡萄胎切除)为由,央求甄妮将他完璧归赵——“我为他付出了一切,除了他,谁还愿意娶一个不能生育的女人?”征得痛苦异常的甄妮的同意后,齐越黯然离去……

当她遇见了同病相怜的滋滋,得到她的安慰和陪伴,以为那些锥心的伤痛不复存在,但它们只是藏匿起来,根本没有消失,一经误触,便开始复发且疼痛无比……

越来越难以入睡,越来越陷入恐慌与烦躁。她在回忆、视听和静待中挨到天明,直到身体瘫软,四肢无力。她的胃拒绝食物,口腔拒绝水,鼻子拒绝空气,脏器在不同的部位造反,偃息已久的痒又蠢蠢欲动……

有天她走进卫生间,一个熟悉的陌生人相向而来,凝神才察觉是镜中的自己——她本想对那个五官挪位、形容枯槁的人笑笑,僵硬的法令纹却像两柄利刃封住了她的嘴。



5


甄妮再度萌生去意。

去意应该说从来都在,只是隐秘犹疑,并没有当真。有次,在鸢尾花酒吧附近过斑马线,绿灯还没有转换,未及刹住的车冲上来,司机朝她吼了声“找死!”,她的反应还在中途,身体已跳起来闪避开去。她发现,如果不是真心赴死,显意识与潜意识未能达成一致,身体就不会听从指令,而是本能地保护性中止。

立夏这天黄昏,她归置了混乱的屋子,化了淡妆,穿戴整齐出了门。

壹江的夜景光色炫目,层次丰富:两岸及半岛绵延的楼厦投映在河面,恍若科幻片中的太空巨舰。一座座跨江大桥及桥头立交的路灯,彰显桥体立面的射灯,滨江路景观照明及车灯编织的灯带盘绕交织,向虚空和东西两端无限延伸,屋宇路道山峰桥梁间的灯饰汇聚成璀璨的灯海。

入夜后,街上的车辆行人不减。拐进小田湾,甄妮边走边感受着火锅店、豆花馆、卤菜摊、宠物诊所和美发屋混合的奇怪气息。童年记忆里,这条小街和两边店铺就是家的标志。小时候的她,和奶奶走在街边,总要想法把手挣脱出来,冲到街中间吓唬老人一下。待车辆从斜坡顶急驶而下,小姑娘早已跳回屋檐底下,为冒险的胜利高声尖叫。胆子更大的是齐越,放学后骑自行车送她,两人不仅从坡顶往下俯冲,有时还展臂放开龙头,模仿杂技载人飞车。

那年母亲带着尚在襁褓中的她,从老文化馆的筒子楼搬进了群星楼——一栋文化馆、图书馆和宿舍混杂的十二层大厦,当时是半岛区最打眼的建筑之一。

后楼7-5居室,硝烟常年呛人。她和继母的战争究竟起于何时?某次争吵是因为打碎了花瓶,懦弱的父亲对奶奶出言不逊,并哀求妻子舒文原谅自己。年轻妻子从国企下岗,岁数大一轮的丈夫不能为她谋份工作,总是心虚气短。她跟继母的冲突大多是因为奶奶(有时为话语表情,有时为钱)。某次激烈交锋后,她拉着行李箱离开家,先是一个人,后来和旅居壹江的滋滋在十六梯租了房……

眼下她已不再怨怼父母,只想盘点自己的过失。

噢,她应该向继母和那个流产的生命忏悔,是青春期的叛逆自私,害得她再无可能做母亲。还应向她的厨艺美食道歉,在母亲逝去后的漫长岁月里,是继母的劳作支撑了整个家庭的日常运转……

应该向父亲道歉。他寡言少语,自觉怀才不遇,家庭和个人生活一塌糊涂,自己的任性更是给他雪上加霜……

最追悔的,是对宠爱她的奶奶亏欠太多,今生今世已没有报答的可能。

此时让她感到歉疚的,还有曾经的死党舒那茜,纯洁的初恋齐越,关爱自己如女儿的卢老师,对她和滋滋呵护备至的房东王圆菊,宽厚善良的陈姨,慷慨仗义的大姐大王怡……

歉意是和解,是熹微的晨光,它可以穿透内心的云翳,放松身体,纾缓郁积的痛楚。她路过早年的家,母校实验小学和壹江三中,从天灯堡下到江畔码头,再从唐家沱登上十六梯……那些熟稔的房舍街道人群,有的已改变甚至消失,有的还部分存在。她向它们道别,她希望放下所有……

路灯闪亮在浓雾后,循人行道走到石龙大桥中段,凭栏俯望河面,百米悬空,耳闻身后的车辆轰鸣,却看不真深渊里的景象。她有几分晕眩,骤然进入某种幻觉,身体如一片轻飘飘的羽毛,正飘飘悠悠无止尽地坠落……恐惧迷乱间,胸腹突然被一双温软的手臂环绕——

她转回头:“啊,你居然盯我的梢?”

“你就不相信,人和人有‘偶遇’?”马新绿哈哈一笑,放开手,“说真的,要平复一个人失衡的情绪心理,还是要惩戒始作俑者,否则这世界就没有是非公正了。”

“你这是律师的思维。眼下对我来说,惩不惩罚已经不重要了。”

“法律寻求公正。只要审判是公正的,惩罚又有啥问题?若不是舒那茜,你哪会一步步走到今天?”

“没有谁能一手编织别人的命运。无论顺境逆境,自己都参与在其中。”

“你是不是认为她太有心机,太无耻了?用初夜把你的男友变成她的男友,用无法怀孕把你的齐越变成她的齐越,用性取悦绑架……”

“唉,性和肉体没有过错。我只能说,这是她的权利。开始我也跟你一样,她说什么都不信。但有句话,我慢慢地信了。大意是——我们当时都不知道咋回事,察觉它发生时已经晚了。真的新绿,面对活生生的恋人,年轻的身体怎么能够克制?”

“你呢,不是克制住了吗?”

“我有梦想。我看重仪式。我想干干净净做他的新娘。”

“可人家不屑啊。”

“我反复想过了,她用自己的方式寻求爱,也说不上什么大错。”

“我看你还是心慈手软,死不悔改。”

甄妮勉强一笑,不再往下争论。

新绿的情谊,在鸢尾花,连服务生都看得明白。有时借着酒意,新绿半开玩笑地表白:不能同生,但求同死。王怡打趣道,这样的机会,人家也不会给你。为什么?她瞪大眼睛问。随即依醉买醉:那我马上死给你们看!边说边拽过一瓶烈酒往嘴里灌。王怡赶紧抢下酒瓶——哎,甄妮爱的是我们大家,包括你。

新绿的初恋男友跟她相爱了四年,毕业不到两年,就跟律所新寡的一个合伙人出了轨。分手的时候,新绿无比颓丧。不是因为别的,而是他不值得自己为之伤心。宽厚坦诚,既有一颗善良自由的心,又有美丽健康体态的甄妮却是值得信赖的,可以说,她就是另一个自己,理想中的自己。

不能好好地活着,那就好好地死去。新绿骄傲又亢奋,“从严从快”地设计起了跟甄妮共同赴死的告别场景——如何布置居室,包括买什么颜色的气球鲜花,添置什么样的灯具和床上用品,定制哪个品牌的衣裙,以至口红腮红眼影等,都列出了清单。在她眼里,死亡是一个盛大的节日,是去往没有硝烟没有背叛没有伤害没有烦恼没有恐惧的极乐世界……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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