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一年多前,父亲成了不到一岁的小婴儿

2017-06-26 南京大学出版社

这是一部用生命书写的家族记忆。


历史深处的家园,苦难交织的家族,曲折心酸的成长,内心隐秘的情结……各种文化与伦理的纠缠,亲情与生存的冲突,都衍生为作者自我生命的细腻体验,积淀成作者内心的深切感悟。


作品中,无论是失智的父亲,焦躁的母亲,还是刘金娥大娘、外籍女佣阿蒂,都闪耀着独特的人性之光,也承载着复杂的生命之重,读来无不为之动容。


——“三毛散文奖”颁奖词



本书是台湾作家蔡怡的散文集,围绕老迈失智的父亲、患有躁郁症的母亲,以及自身对人生路程的回顾与体悟,交织出一个家族谱系的故事。诚挚感恩的心灵,清新简白的文字,细腻动人的真情,处处令人心有戚戚,读之动容。


对文学的挚爱,对书写的挚诚,不仅令作者的心灵得到疗愈,也将令读者受到启发与震动,重新去理解自己的父母、省思人生的百转千回。



烤神仙

蔡怡


我坐在父亲的病床边,抚摸着他那双白不见经络但布满老人斑的双手,细细端详着他插着鼻胃管、氧气管一直昏睡不醒的脸孔。病房里的空气凝滞不前,就像父亲的生命一般凝滞着,时间被锁在过去与未来的缝隙,也停滞不动了。为了找一个出口,抑或制造一点看得见或看不见的流动,我轻轻哼起《奇异恩典》,这是当年他和母亲“谢饭”的曲子。那时我刚退出职场,经常带着一抹骄阳与几碟他们爱吃的小菜,与他们共进午餐。未进食前,他们先闭目唱歌,以代替低头祷告,谦卑地唱出凡尘对神的仰赖与感恩。


母亲在世时,因她一贯的强势,我心目中的父亲是个沉默寡言,永远赔着笑脸、没有自我、没有声音的影子。但母亲往生后,我和先生把父亲接到家里来照顾,这才发现一个完全不同的父亲——爱讲故事的父亲。


不过父亲讲的故事,年代随着时日往前移,逐步以倒退方式进行。五年前的夏日,在树梢第一声蝉鸣中,他爱讲十六岁时因为抗日战争而离开农村,跟着学校看遍大江南北,由中学念到大学的辉煌岁月;这同时也是造成他永别家乡父母,一生无法团圆,让他痛得刺骨椎心的烽火岁月。


这段父亲人生旅途中最重要的转折,居然没多久就在他脑细胞的逐一死亡下,几经翻腾,彻底消失了。


接下来,他就只记得十岁在老家西门外的枣树园里抓“神仙”,拿回家烤着吃、烧着吃的欢欣。我问他:“什么是神仙?”他很讶异地回答:“神仙就是蝉的幼虫,你都不懂吗?”从来不知道老家有果园的我,好奇地追问:“枣园有多大啊?”“有三行,每行有六棵枣树,夏天傍晚时分,油滋滋的神仙就都从土里爬到树干上。我眼尖,一次能抓上十几只。”


我随着父亲精彩的描述,想象包覆在土里,度过漫长岁月的神仙,还没有挣开它的壳,在耐心等待雷的启示或节气的更换。黑暗中,悠悠地,它终于听到属于它的呼唤,于是从较松软的地洞冒出头来,缓慢爬上枣树干,用如针般的嘴刺,汲取清新可口的绿树汁。它听到孩童的嬉闹声,想与他们共戏,没料到自己尚未羽化的身躯,会成为布施的祭品。我那才十岁左右的父亲,万分欣喜地找到众神赐下的补养品,从地上、从树上,一一捉住它们,高兴地跑回厨房里生着柴火的炉灶边,挤在正忙着蒸红枣发糕的奶奶身旁,烤神仙。


那股油香味,在蒸气氤氲的厨房里盘旋回转,久久不散。


不知道父亲烤的是神仙,还是人间烟火?


接着,父亲退化成了七岁小孩,在土造的城墙上跟着打更的人巡逻,他不怕摔,因为城墙有一米多宽;他还在家门口供牲口喝水的大水塘里游泳。我问:“谁教你游泳啊?”“哪还用教?看看人家怎么游,不就会了吗?”

    

游泳有这么简单吗?我打开记忆之窗,依稀看见多少年前,在东港大鹏湾泳池边的情景,父亲耐心地教我:“双手往前推,双脚赶快配合往后踢,蛙式就是这么简单。”傍晚的夕阳余晖让泳池的水面闪着粼粼金光,映照着父亲那张年轻英俊的脸庞,我搂着他的脖子撒娇地说:“我就是学不会嘛,再教我一次。”

    

父亲说故事有固定的模式,说完了夏天在“大坑”里游泳,接着他一定会说:“大坑冬天水结冰后,可以在上面打滑。”我听不懂他的土话打滑,让他愣了好一会儿,然后结结巴巴、比手画脚地解释:“就是跑——跑——跑——,嗤——嗤——嗤——。”

    

父亲的一生似乎也就这样从大坑的冰面上,“嗤——”的一声快速溜滑了过去,了无痕迹。

    

当烤神仙、溜冰等回忆也从他的记忆体整个删除之后,他爱谈论去他姥姥家快乐过年的岁月。他说姥姥家可大了,占了整个张家村子的一半。“我有六个舅舅啊!”父亲一再反复地说,就怕我不懂拥有六个舅舅的幸福,脸上露出三岁娃娃才有的天真与欢愉。我猜父亲去他姥姥家过年的时候,只有三四岁吧。于是,我俩开始用娃娃音说娃娃话,像是一对姐弟,一对说好不拆穿彼此谎言的我们,敲打桌子,学公鸡叫,还一起咿咿呀呀地哼儿歌,那“胡说话、话说胡”的颠倒歌就是我跟父亲的最爱。

  

  “张三吃了李四饱,撑得王五沿街跑……”我背得滚瓜烂熟,因为三岁时就常被父母推到叔叔、阿姨跟前炫耀展演。时光流转,教会我、炫耀我的父亲老矣,轮到我唱“颠倒歌”给父亲听。歌名依稀就是一种古老的预言?早早预言了天下人父与人子的关系,行到最后,终将颠倒?

    

一年多前,父亲成了不到一岁的小婴儿:不会走路,我请他坐轮椅,他先摸摸上衣口袋,怯生生地问我:“坐这车子要花钱吗?”他大小便失禁,但不肯穿尿布,我哄着他说:“这是今年最新款的内裤,好漂亮啊。”他坚称自己不饿、不肯吃饭来遮掩忘记如何夹菜的窘境。我买牛肉大饼、菜肉包放在他眼前,然后躲在门后,偷偷看他用两手抓着食物大口大口咬着吃,好香、好满足的模样。

    

随着他灵魂的远去,他对我的称呼也由五年前“亲爱的女儿”变成“大姐”“妈妈”。想必他的眼神早已穿透我的躯体,望着不同时空里,他至亲,但十六岁之后就无缘相聚的姐姐;以及他至爱,但却终生未能尽孝的母亲。那个到了晚年,天天拿个小板凳坐在村庄门口,来回张望的母亲?那个企盼娇儿骑着农村还很少见的单车像风一样停在她面前,说“娘,我下学了”的母亲?那个终其一生,未能等到大时代捉弄的独生子回乡,含恨而去的母亲?

    

最后,父亲在病魔肆虐下只能困惑地、冷漠地望着完全陌生的我。

    

如今,躺在病床上的他,因为心肺衰竭,更成了洗去所有印记,没有任何反应的一张白纸。在他那张白纸上,我最后曾经被写下的任何一种身份,都让我悲伤惆怅。

    

我和兄弟一遍又一遍地吟唱《奇异恩典》,并咀嚼医生的叮嘱:“老先生就剩今晚了……”面对生死拔河,我卑微无奈,只能就着病房黯淡的白色灯光,贪恋地看着他即将走入生命终点却依旧清秀的脸庞,上面刻着的不是岁月的痕迹,而是一条条爱的纹路与我俩今世不舍的情缘……

    

玉坛子上嵌着父亲八十岁生日时还神采奕奕的照片。我和家人把它安放于母亲身边的空格子里,深深跪拜后,我决心追随他的魂梦,造访他生前反复勾勒、多年想回却一直回不去的老家,去体验他的痛,去触摸他永远触摸不到的乡情。

    

到了蔡家庄,我找不到可以打更的城墙,西门自是不见影踪;枣树已被砍光,而“神仙”都长了翅膀飞走了;我踩在种着大片棉花已不再属于我们的农地,空想当年父亲帮爷爷收割小麦的情景……

   

 三合院门外的“大坑”已干涸见底了,没有牲口饮水,没有小孩游泳;冬天,想当然也不能溜冰打滑了……

    

我急着按下相机的快门,但再快,也无法捕捉父亲儿时的村落样貌,它已自人间消失。父亲最爱炫耀的“用红砖打造,有十个人住”的祖厝,只剩断垣颓舍,黄花满墙,争着在夕阳微风中,悲切地诉说屋主的故事。

    

原来,父亲把栽植在他生命里最珍贵、最美丽的人生记忆,从十六岁到三岁,用倒叙的方式托付给我了。这是他生前给我的最后一笔爱的馈赠。   

    

我站在祖厝及膝的荒草前,侧耳聆听大地的声音,有野雁聒噪横空而过,有秋蝉最后的嘶喊。迎着晚风,我深深地吸口气,想闻出当年厨房炉灶边父亲烤神仙的油香味,但它依风远遁,到一个我进不了的世界。父亲如神仙,等到了大地的召唤,挣脱了他的壳,快乐羽化在那儿的枣树边。

   

 神仙应不再被烤了……

 

——第三十四届《联合报》文学奖散文组大奖


END


编辑:金少帅  戚宛珺

你可能还会喜欢:


文人看历史:主观就是书写的价值所在

这些童话,比现实世界来得更真实

赏樱:像几乎所有东京人一样,也想去欣赏蓝天之下的樱花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