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泉子|惟有无言才配得上这生命之寂寞

2016-06-07 泉子 星期一诗社


泉子,男,1973年10月出生,浙江淳安人,著有诗集《雨夜的写作》《与一只鸟分享的时辰》《拾遗集》,诗画对话录《从两个世界爱一个女人》《雨淋墙头月移壁》,曾获刘丽安诗歌奖、诗刊社2010年度青年诗人奖等,现居杭州。


 


直觉中的洞察

 

每一棵树都是一条直立的河流

那么,一座茂密的森林是什么?

是那密布而鼓胀的血管支撑起一个身体的全部吗

当你与一只野山兔翻越一个山脊

意味着两座森林共同完成了在几个世纪之间的移动与迁徙

一个肉体的终结

又意味着什么

是整座森林的覆灭?

是无数河流的干涸与喑哑?

而当你在微风中浮动的绿叶上

找到一条河流的出口

你又一次惊讶于

将松柏植于墓穴之上的古人

那直觉中的洞察

 


可怕的无所畏惧

 

少女的微笑,与一个女子真实的年龄无关

(真实是什么?)

而是克制的,甚至有些许的拘谨

她依然畏惧那些值得畏惧的事物

羞耻于属于每一个人的羞耻

她还没有学会精通世故

她还没有获得那可怕的无所畏惧

或无所顾忌

 


承诺

 

在一个初冬的夜晚

点点突然仰起她小小的脸蛋

“爸爸你要多运动,

要多吃水果”

我温暖并惊讶于这些早慧的语言

“爸爸,即使我长大了,即使我很大很大了

即使我和爷爷奶奶一样大了,你也不能死!”

是什么在这小小的身躯中盘旋

并促成一种如此决绝而不容商榷的语言

然后,我们一起拉钩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变

骗人就是老土的黑魔仙”

她一遍遍地向我描述

黑魔仙在垃圾桶中钻来钻去

从一个垃圾桶到另一个垃圾桶

那些悲惨、孤独、无助的生活

“它不会有任何的朋友,它那样的脏

它是那样的臭!”

她希望给我以足够的压力或者说是动力

以使我永远不要忘记我曾经做出的承诺

 


一座声音的森林

 

在一棵树下听了一个上午的知了的叫声

我多么渴望

我也能加入到这绿色的编织中

那里有一棵声音的大树,

一座声音的森林

那里不再有你

那里,有着一片树叶从空气的斜坡上滑落时的欢愉

那里,有着一列青山向你从来不曾抵达的远方奔流时的疯狂与残忍

 


二十八岁

 

亡兄死于二十八岁,那年我二十又五

如今,我已经整整年长他一轮了

如果在今天,我们再一次相见

在北山路的一条长椅旁

或是千岛湖畔一条向山顶蜿蜒的小路上

他是否能辨认出这个两鬓斑白的中年人呢

而我是否拥有足够的勇气,与一张如此熟悉

如此年青俊美的脸庞相认

 


如你一日的逝去

 

除了死亡

没有任何别的事物能将万物锻造成一面镜子

除了这通往死亡的沿途的风光

当我们看见了真理

赋予万物以色彩,并以不同音调来命名

当我们目睹一个人的死

当我们看见一朵花的开放

如你一日的逝去

 


人间

 

我从常常伫立的窗前

走到了湖泊的另一侧

那相伴随的

是一种不知此身在何处的恍惚

九只野鸭,分成五组

落单的那只组成了第三个队列

它们在这片并不为你所熟悉的水面上拉开了一道道裂缝

并被随后的寂静所弥合

而你并不确信

对岸那为你所眺望的

就是在过去的十年中你度过了几乎每一个周末的窗台

就像那个在烂柯山上观棋的樵夫

当他从一个持续的弧度中直起身

当他拾级而下

而他已再也找不到他的人间与烟尘

 


听琴

 

野鸭在水面上弹琴

你是它唯一的听众

 

而你在岸上射箭,以作回赠

但它早你一步命中靶心

 

大地为你们送来一面镜子

只有一面,但你们各得其一

 

野鸭从镜子中发明出一个孤岛的喜悦

而你为你发明了万古愁

 


多年之后

 

当他再一次说出“真理”二字时

他们都笑了

“嗤嗤”的笑声如一个燃烧的火环

一个如此炽烈而眩目的,节日般狂欢的顶点

凝固成了多年之后依旧无法得以释然的羞辱

多年之后,他说出了那一瞬间之中

比生命更为漫长的孤独

多年之后,那是坚固得多的另一个瞬间

当他终于理解了

他曾受到的冒犯与羞辱

恰恰是他与真理之间的那永恒而巨大的鸿沟

 


川上的绝望

致黄纪云

 

你愿意老于一堆肉

还是一堆用皮囊包裹的枯骨?

不是我执意在这个以疑惑编织的尘世中

发明出更多更新奇的疑问

而是在这个看似个人的问题中隐藏着更为普遍的答案

更多的人把瘦等同于弱

并从中发明出一个时代,一群人共同的羞耻

你一次次自问

你愿意成为一个时代那触目惊心的标识吗

就像星光穿越了亿万年之后残留在夜空中的疤痕

你想起了佛陀的无言

你想起了孔夫子在川上的绝望

 


冬日

 

你因白茫茫、肃静、寥廓的大地

而喜欢上这刺骨的严寒

这夜空中凝固的浑圆

这因一只乌鸦的飞与止

因它的静默与啼鸣而如此不同的宇宙

 


生者何其寂寞

 

生者何其寂寞

死者何其孤独

你是那再生的死者

你同样是

那正在死去的

仅仅在这一刻获得挽留的

未亡人

 


全部的旧

 

这些率先得以浮出水面的绿色涟漪

是一篇对暮春中残余寒冷的檄文

与另一个季节得以凯旋的预言。

粉红的火焰在记忆与想象那共同的深处燃烧着

而任意的眺望都是对一个真实而正确的方向的确认

在液体的珍珠与钻石的碎片说出同一种惊艳之后

如果你说出全部的旧

那么,就意味着你发明出所有的新

 


如果

 

如果说人类所有的生存行为都可以归为善的模型

那么,我们就不能将蚊子对我们的侵扰,并从我们的身体中打捞出甘甜的蜜

指为一种恶意的行为

我们就没有理由讥讽一群苍蝇对一堆潮湿而新鲜的粪便的趋附与热爱


 

生命之壮美

 

对一个从来不曾思考过死亡的人

我不知道我能跟他说些什么

一个从来不曾获得过一双临终的眼睛的人

一个从来不曾发现隐藏在每一个瞬间之中的悬崖的人

他永远不能在晨光里的一棵小树、一茎衰草、一颗晶莹的露珠中见证

那生命的壮美与奇迹

 


为什么

 

自从点点在两岁多那年发明出“为什么”这个词语之后

我已记不清她曾多少次运用这个词语来发布属于她的问题

但我记得她在上幼儿园的第一个学期,一次次在深夜哭醒

并向我们发出的质问

“爸爸、妈妈,你们为什么要把我生下来,

我真的不想上幼儿园!”

记忆中这些艰难而烦乱的时辰

我们夹杂着爱抚与呵斥的,语无伦次的喃喃自语

一次次凸现着生命深处那共同的沮丧

我又能从这密密的钢筋水泥丛林中

一个在深夜依然亮着灯光的窗台之上

发明出怎样的答案

是一次尘世欢娱的残余?

是将从远古迢递而来的,此刻在我们身体中持续流淌的血流

引向时间另一侧的至深处的隐秘欲望吗?

还是仅仅是爱,那完全的爱

但并非全部的

并附赠这尘世如此坚固的虚无

 


拯救

 

村里一位寡居多年的老人,她通过一种坚韧而顽强的生活成为了她同龄人中的极少数者

而成为更少者之一,甚至是那唯一的人,是她在这一刻全部的激情

除了高龄,在这个不大不小的村庄中,在过去八十多年里,她一贯的强势

以及通过赤裸裸的言辞来获得利益的能力

都为她在这个村庄甚至在这个村庄之外赢得了不薄的名声

(最初,人们把她的强势归因于他在省城工作的儿子

而她的儿子,已死于二十三年前的一场车祸)

最新的控诉者是村庄中的另一位老人,

她正在村前的河流一个急促的拐角处用网兜捕鱼

(那是一种比柳叶更小的鱼,味道鲜美,

用它们制成的小鱼干,在离村庄五里外的小镇上已卖到了一百五十元一公斤)

我们的主人公把她的网兜放在控诉者的网兜的前面

她说,这是她的邻居最新发现的宝藏,而就在半小时前

她的邻居刚刚从这里满载而归,并向她推荐了这一处发现

愤怒的控诉者,在一场似乎不可避免的冲突一触即发的一刻退却下来

又一次成全了胜利者习以为常的胜利

但控诉者的愤怒并没有在胜利者嘴角皱纹深处得意满满的冷笑中消失

而是借着薄暮的余光加速地传递着,并一次次地点亮了村庄中那些散落的炊烟侧畔的餐桌

并一次次地激活了那些因长年累月的辣酱败坏了味蕾的昏暗中的舌头

在我即将返回省城的另一个上午,

她,也就是我们依然习以为常的胜利者,摇摇晃晃地走进来

(她的脚因为在水中长时间的浸泡而霉烂了)

并把一个装满了密密麻麻的新鲜小鱼干的矿泉水瓶塞进了我的旅行包中

她说,你尝尝吧,这最新鲜的,用千岛湖上游的水喂养的小鱼

我迟疑着,并没有退回一位长者对长年客居他乡的晚辈的朴素的热情

在多年之后,一种越来越强烈而深切的感动

并非来自对一次口腹之欲得到满足的记忆与回想

甚至并非仅仅作为对这样一种朴素的情感的感激

而是一位老人用八十多年来绵长而坚韧的生命轨迹为我敞开的启示

那无数的成功与获取最终没有在我的心中激起一丝羡慕的情感

而是一种深切的怜悯与同情

这之后的,那使自己最终免于这相同的命运的所有的努力与坚持都是值得的

并最终成功地将我从因被平庸者与钻营者一次次超越带来的伤害与痛苦中拯救出来

 


惟有无言才配得上这生命之寂寞

 

是让美成为永恒的信物

就像空谷中的幽兰

就像更多永远不为人所知的生生与灭灭

还是为更多的人能发现、感受与分享

这必须以孤独与寂寞浇灌的旷世之美

而甘愿去忍受繁华所带来的破坏与残缺

在深冬微雨中的曲院风荷

你向小径两侧光秃秃的梧桐发问

你向一个空无一人的古亭发问

你向一颗从你的眼前滑落,并在湖面上洇染开来的雨滴发问

是的,你并不期望一种回答从任何的声音中浮现

包括来年春天那些争先恐后的嫩绿

那些红色、黄色或白色的花骨朵

以及燕雀上下的翻飞与啼鸣

因为你知道,惟有无言才配得上这生命之寂寞

 


一次远行

 

一次远行,然后回返

这暮色中的奔驰

何曾不是我们穿行在尘世间的又一个隐喻呢

哦,这苍茫

哦,这孤独


 


 

泉子诗歌中的

男人女人和神

何家炜


 

 

  我愿意从全然世俗的角度来关注泉子这几年的诗歌写作,然而我不能;我不能是因为泉子诗歌中记录了太多关于人性之外的“空无”——这种越来越浓厚的宗教情绪,使我一直羞于或怯于在一个人的深夜默读他的诗歌。

 

  在70后的诗人中,泉子是少有的对宗教怀有特殊感情的一个,我是说在诗歌写作中。在我的观察,诗歌语境的当下化对他的影响是微乎其微的,他迷失在自己的追忆与沉思中,像一个自觉的清教徒仰卧在湖边沉郁的天空下。至于诗人的名号,他觉得是神的一种眷顾,是“神通过他的手与笔发出了那些独一无二的声音”。

 

  从他的诗歌作品和随笔札记可以看出,泉子对神的信并非通过对神迹的信,或通过确定来生的那么点缥缈希望,而是来自感恩。这种感恩直接来自语言的神奇,它使一个人能够独立地面对他置身其中的世界并对之发声。也就是说,对诗人泉子而言,世界是一个可感激的世界:世界提供人类一个生存的“境”,同时提供给每个人一个可认识的对象,从中返照出每个人自身的灵魂。

 

  同时,泉子在其诗歌中写到了各种各样的人。这面“俗世之镜”中活生生的男人、女人和那面“天乡之镜”中空无之主的相互映照,在我看来,构成了泉子诗歌最具魅力的一部分:对生命本身的关照,从中获得的苦痛和欣喜。这正如诗人在其随笔《诗之思》中轻叹:“消逝是我们对生命的一种描述方式。它既是苦难的源泉,也是我们的福址所在。”

 

 

1

 

  自然没有必要把诗歌中出现的人物或人称代词看作诗人本身的写照;但我固执地认为,无论“他”或“她”的出现,都是诗人身上的一部分性别,一部分隐藏更深的人性,或者一部分人间。我抱着这样的固执己见,试图发现泉子诗歌中的那个男人和那个女人,以及诗人与他们的关系和距离,以及他们或者他怎样面对头顶上的那个“空无之主”。

 

  这首先是一个性及其成长的问题。在《少年》一诗中,泉子这样写到:

 

  一个少年是近乎恐惧地发现那两腿间初生的毛发

  在多年前

  一个遥远得缺失了边角的下午

  一个近乎绝望的少年

  面对着,并不得不承担起更多充满未知的下午

  而在更多的毛发坚定的,安静的生长中

  更多的下午逐渐变得坚定,并安静了下来

 

  诗人回忆的是关于对自己性别的初次发现。那个少年从性别的生长中看到了不可知的未来,由此带来了恐惧,带来了绝望,因为他必须承担自己的生命,无法回避一个个充满不可知的时辰。换句话说,性的觉醒带来了自我意识的觉醒。绝望慢慢变得安静,那已经是历经无数下午的恐惧之后。

 

  坚定、安静是怎么找到的,诗中并没有提到,似乎只是因为时间的历练而成了一种习惯。但从诗人的其他诗篇中可以发现,恐惧和绝望显然一直跟随着,只是慢慢找到了一种与之中和的力量。

 

  在《忍受》一诗中,对性别或者自身生命的态度就有了这种“中和”:

 

  我似乎并不试图从一些事物中醒来

  甚至愉悦于事物那广阔的阴影

  “忍受吧。”是谁的声音

  “享受吧。”

  又是谁的声音

  就像享受,甚至忍受

  造物给予你的性别

  直到夜晚来临

  直到更广阔的存在来临

  并将另一些事物唤醒

 

  物的外形和局限,桎梏着诗人的心灵空间,一种生存于此必得面对生存的宿命感。这里再次强调了自己的性别,就像无法回避的外物必须承担。而每个下午的内心挣扎,都会归于夜晚的广阔,从可见的到不可见的,趋于最终的平静和淡淡的希望。

 

  诗人似乎一直渴望着一种阴性的宁静,整个下午只需面对窗外的一面湖水,因为思想使人痛苦而征战需要勇气,无论是精神领域的征战还是现实生活中的。但这并非全部,在《战争即将来临》一诗中:

 

  我不会为一个国王走上战场

  但我愿为血脉中的祖先而战

  这个忧郁的年轻人,他的眼眸是一条河流的源头

  星光从一个无中生有的洞穴中汩汩而出

  在少女尚未丰腴的怀抱中

  水罐因羞怯而倾斜

  无数的,浪花细小的指尖

  将光的子孙传递下来

  我并不感到羞愧

  如果我的祖先执意将我孕育成一尾经过的鱼

  我的国度是一条永无止境的河流

 

  “生而为人”的命题,在泉子诗歌中很多时候是一个“生而为男人”的命题。如果把“生为男人该何为”这样一个命题提出来,泉子诗歌中的很多诗篇就会留给我们更多的理解空间。无论是基于道德层面的,还是美学层面的,或神学层面的,这个命题几乎贯穿了泉子的整个诗歌写作。

 

  在一首描写一位在医院病床上躺着“任由女医生扒光他的裤子在他的生殖器上更换导尿管而面无表情的”的中年人的诗中,诗人掩饰不了这种对生命为何的愤怒与绝望,而“宁愿看到的是一堆灰烬”:

 

  我宁愿看到的是一堆灰烬

  甚至,我宁愿看到的是一个被车轮碾成的肉团

  是的,我依然相信生命短暂,而灵魂不死

  那么,此刻他的灵魂一定在俯视他曾经

  甚至在此刻依然归在他名下的丑陋的肉身

  他是否有着与我相同的愤怒与绝望

  或者,他正在尝试着去理解

  这里有着神的不为我们所知的苦心

 

  神是否真的这么处心积虑要安排这般苦难,要人去了解他造物的苦心?这在泉子诗歌中永远有一个偏向说服自己的答案,有时是不那么确定的,有时则是斩钉截铁的,但从未从根本上否定过。所以,在阅读泉子的诗歌时,我不得不在宗教情结的层面上进行比一般诗歌更多的探讨,如果这种探讨对其诗歌本身的解读有意义的话。

 

  神迹永远不会出现,现世的点点滴滴凝结成一面哭泣的镜子,这是一条空荡荡的路上茫茫无边的寻找和纪念。在这面镜子里,这条空荡荡的路上,那个少年看着自己长大,并试图构建着一种与他者共生的关系。

 

 

 

2

 

  泉子诗歌中写到很多女人,除了母亲和祖母等女性亲人外,性意味上的女人是主要的描写对象。不必奇怪,正如上文所述,既然性意识的觉醒作为自我意识的发现和成长,女人自然成了某种自我意识的审视对象。这种审视有纯粹性别上的,也有审美意识上的,或者,更重要的,是一种我称之为的“共生的他者”。

 

  正是借助于与女人的这种关系,诗人在自我意识那孤独的底层构建起一个相对从容的世界,使得这个总是需要答案的外部世界呈现一种暂时的合理与安宁:

 

  泉子、阿朱,还有那身边性别暗淡的另一个人

  是一棵树上的叶子

  紧挨着他们的猴子,是另一片叶子

  还有蚯蚓们,癞蛤蟆们

  还有那沿着蚂蚁的方向奔走的常春藤们

  他们的呈现是多么的偶然

  最终一同汇入了必然的消逝

  他们是光合作用的记忆

  他们坚守着相似的时间,不同的位置

 

  ——《树叶》

 

  阿朱是泉子的妻子,我特别指出这一点,是因为在我看来,这里的她并不以亲人的身份出现,而是一个女性的身份,因为他们身边还有“性别暗淡的另一个人”。这是一种有意的暗示吗?

 

  这同一棵树上的叶子,连同这些猴子、蚯蚓、蛤蟆们,这些蚂蚁、常春藤们,他们出现在同一场合似乎说明了点什么,虽然是那么的偶然。而他们的必然则是共同的消逝。于是在这共同呈现的时辰里,他们似乎结成了联盟,以抵抗必然的消逝。恐惧依然不可动摇地存在,只是在长大成人的无数个下午,某种平衡已然找到,从性别的对立到暗淡,在生与死之间。“他们是光合作用的记忆”,述说着无法破解的生命的神秘,而阳光留下的记忆依然温暖。

 

  然而女性作为“共生的他者”,在泉子诗歌中大多时候依然是一个对立面的主题;换句话说,女性作为客体而存在,依然诱惑着作为主体意识的诗人。在《她把那旷世的美隐藏了起来》里,某种“暗示”依然存在:

 

  她把那旷世的美隐藏了起来

  仅有的两扇窗户,汇拢起的

  是无穷无尽的孤独,与忧郁

  而那个以她的名义卸下了面纱的人是谁

  那无穷无尽的美

  并非,也从来不曾为我们而存在

 

  女人的美丽在成为一种注视的时候,那个背后“卸下了面纱的人”,是不是有点像那个“性别暗淡的人”?正是女人这种绝世独立的美,使得诗人超脱于性别之上,找到另一种“共生的他者”,来探询甚至暗示女性之美背后的那个存在,从而激励起自己的有神信仰。

 

  泉子诗歌里,女人的主题像纷繁乱象的花朵,有些形状相似,有些颜色相似,只是各各不同。性别、美与纯洁、欲望、神秘与宁静……对女性的认识在每次偶然的“邂逅”中都偶然地偏重,而更多时候是多种认识和感受交织在一起的:

 

  你的乳房是这样的小

  裸露的柴坦亚

  我的女神,我该如何向你表白我对你的爱

  你隐藏起的,无处不在的美

  你知道,你知道

  我身体中依然潜藏着太多不洁的想法

 

  ——《柴坦亚》

 

  也许这首小诗可以大致提现这种交织状态。乳房作为性征意象,也作为美的表象,对于作为主体的注视者,眼中所见之外还有心底潜藏的欲望与躁动——这另一种注视。对女人的两种最基本的注视,往往交错在一起,有时候分不清孰真孰假。

 

  她曾渴望得到更多的注视

  事实上,那么多的目光曾被她绊住,为她所深深吸引

  而今天,她在哪里?

  她是这只浪花般从草丛中喷溅而出的蝴蝶吗?

  它以这样的方式来再一次与我相遇,并不是为了纠正我的认识

  更不是为了惊扰我

  它再一次描述了世界是这样而不是那样的

  却对那最初的成因守口如瓶

 

  ——《她曾渴望得到更多的注视》

 

  在蝴蝶的启发下,是否能找过一种更为真实的注视呢?作为被注视者的客体,“她”虽然是一个性别的代称,却似乎超越其上。抛开了性,女人就像蝴蝶,美丽而短暂的造物,欲捕捉而不可能,只是一次尘世的偶遇。这种认识是否到达了事物的本源并不重要,却成就了一种诗性认识,一种“自下而上”的探问。

 

  同样是蝴蝶般的美丽,有时出现在十字路口的女孩,比起性别意义上的女人更显青春、快乐。然而那是另一种注视,我们似乎读到了尘世偶遇的惊异与感恩:

 

  美丽与快乐是如此的稀少与短暂

  而你如此慷慨地把这些沁人心脾的时辰赠予了

  一双素昧平生的眼睛

 

  ——《致女孩》

 

  让少女继续成为一个少女吧

  让小猫成为我梦想中永远的一只小猫

  盛满时间的花园

  树枝在微风中晃动

  一袭黑色的长裙在一只高处的手中被折叠

  又展开

  时间似乎流连不去

 

  ——《让少女继续成为一个少女吧》

 

  然而并非总是这样的,女性主题已然成为泉子诗歌中一个双向互存的矛盾体。性与美,触感与视觉,总在唤起无数次反反复复的两个方向的激情:

 

  他宁愿她是一个荡妇

  虽然是她的清纯与冷傲一次次点燃并加剧了他的激情

  但他依然希望她是一个荡妇

  这不是为最终放弃的反身一击

  而是他懂得,他知道

  只有在这里

  他才能与她的清纯与冷傲相遇

 

  ——《他宁愿她是一个荡妇》

 

  而有时,因诗人主动保持着性别上的距离,则带来了某种形而上的美学与神学的复合体:

 

  是一种美停在了她的嘴唇之上

  薄暮中初上的华灯托起天空垂下的羽翼

  水珠在嫩绿的树梢积聚着黑暗

  树枝划开一条无声的道路

  它落下来,落下来

  哦,那被濡湿的是因永不停歇的赞美而干裂的嘴唇

 

  她愿意用赞美为远道而来的黑暗祝福

  来自天上的甘霖是它的使者

 

  ——《祝福》

 

  是不是已经觉察到某种神灵的启示?而那来自黑暗的祝福,那唇间轻启的赞美,使得那个“她”完全成为一个夜晚初降时的天使。不再挣扎,只因忘我的赞美。

 

  从《祝福》的最后两句,某种确信已经初见端倪,很快就滑进了感恩的境地。一个完全不同的客体出现了。诗人在薄暮中与这个客体融化成一体,“我”已不是“我”,“她”亦非“她”,没有注视与被注视,只有灵魂的认知,面对同一个巨大的神秘的夜空。

 


 

3

 

  既然男性主题和女性主题在泉子诗歌中这般频繁地出现,我就愿意将两者大致上视作性层面上的自我意识及与之对应的“非我”意识的影像,即作为主体的“我”与客体的“她”,来展现这些涌动而后平缓的情绪。

 

  虽然某种诗性的追问依然不减(正如前文已触及到的),但对不可知的追问常常直接地滑向对神的感恩,或者赞美,以提升对神的确信。但这不是一个宗教信徒的确信,诗人的感恩和赞美不是无条件的,他不断提供着各种有时细微有时实在有时缥缈无边的理由。其中,依然不乏性层面的理由:

 

  主说,除了信

  再也没有别的了

  是的,主。他说

  除了性,再也没有别的了

  主为他的虔诚而动容,而使他蒙恩

  并赐予他一个如花似玉的女人

 

  ——《蒙恩的人》

 

  “除了信,再也没有别的了”,这正是宗教要求信徒的那种信,而对于诗人,信需要一个理由,一个看得到摸得着的理由。这个理由有时是这般的简单,几乎不断追问一朵花为什么这么鲜艳就可以得出所需要的理由。而性及性别的对称,依然是神秘的显象,是被诗人不停追问的对象。

 

  这种对称就像火焰与水的存在,而源头不知为何物:“从火焰中寻找水的道路是徒劳的 / 命运在风的洞穴中安装着一盏没有任何凭藉的灯”(《从火焰中寻找水的道路是徒劳的》)。正是这种风中之灯的命运感,向诗人提出了强烈的寻找生命存在之本源的内心要求。

 

  总是需要答案。万物的显象只是一个影子,一定存在不为人知的秘密法则。这就是诗人而非信徒的姿态。诗人不时地恳求自己的理性,将身边显现的每一细节都推向那个秘密法则:

 

  一只鸟在沿湖的堤岸上啄食着一些不知名的黄色的小花

  这是我第一次

  如此近距离看到一种美对另一种美公然的侵犯

  或者说,是一种美在滋养另一种美

  而这种侵犯显然是受到允诺的

  一个美的贡献者一定是另一个美的破坏者

  我没有理由去颂扬或指责它们中的任何一个

  它们都是一个秘密规则的执行者

 

  ——《秘密规则的执行者》

 

  燕子用黑色的翅膀犁开了天空而没有留下任何的痕迹

  这给我们带来怎样的启示呢

  一柄握在农人手中的铁犁

  犁开了土地,而在第二年的春天恢复了原貌

  一个诗人执意用手中的笔掘开一个时代

  他的纸和笔被掩埋在那些刚刚开掘出来的沟壑里

  这些又会带来怎样的启示?

  哦,正是在这样的一次次的徒劳中

  我们将发现一种普遍而终极的真理

  世界如此坚硬

  而劳动着是如此高尚与美好

 

  ——《真理》

 

  我无意去跟随诗人诡异的推理,去求证上帝的存在与否,这与谦卑地赞美劳动一样,都不是本文所要关注的。我只是首先好奇地发现,在男人与女人之外,那个关乎存在本身的、最易被提及的,是空间与时间组成的生命环境。

 

  诱惑过我的,测量过我的

  此刻,正出卖着我

 

  去你的吧

  你这依然放荡的,依然为我所迷恋的女人

  你这不可一世的,无所不能的女巫

 

  测量我的标尺已被废弃

  它的刻度也是我所蔑视的

 

  但,我的王

  我的女王

  哪一寸的国土不属于你

  哪一个行走在这片国土之上的人

  不最终归顺于你

 

  ——《时间》

 

  从这样一首诗中,我们不难发现女人与时间的同性关系。这个诱惑人又折磨人的女王主宰了一切,其嗜欲的另一面正是其高贵的本性,正如我们在女性主题的诗歌中发现的一样。

 

  时间感让我们回溯起源,探究终结。人生而就带着“我们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的疑问,而空间感则让我们更直接地进入一个庞大的坐标,去探问“我们是谁”。

 

  总有一种生物

  必须凭借显微镜才能观察到我们

  就像我们探究细菌的世界一样

  并非是他们的眼睛不够敏锐

  而是

  我们过于细微

  在那庞大者的世界里

 

  ——《坐标之竖》

 

  对时空无限扩大的想象,使个体生命变得无比渺小又短暂,但存在本身并非轻微,这个时空中的“点”依然发出电波一样的思维。又由于诗人某种神秘的信仰与使命感,这个无限小的“点”发出的电波,不但证明着自身的存在,而且试图让别的“点”接收到它的信息:我们身处此大混沌中并非偶然,而是必有缘故的。

 

  仅此,诗人的信仰就已经超乎于一切宗教之上。留待诗人的,只是如何表述的问题。时常让自己滑向浩大时空,那是怎么一种痛苦!

 

  如果时间是一个圆,就像我们对空间的理解那样

  并且我们只能沿着那被规定了的细微而不易察觉的弧度走下去

  那么,给我们留下最深刻印象的

  恰恰是那些最为遥远的事物

  我们试图用占星术或者逻辑推理

  来对正迎面而来的部分进行预测

  这本应由记忆来完成

  我们最终发现,这些都是徒劳的

 

  ——《如果时间是一个圆》

 

  诗人设置了多种时间的形式,圆只是一种,就像时针在钟面上的轮回。然而时针的循环往复只在瞬息的过去与将来之间前进,占卜代表未来,记忆代表已逝,都不触及任何终极,只是围绕着一个空无的中心。

 

  然而有时,时间的形式变成线性,生命变成一场不停息的告别:

 

  即使是一位智者

  在他张口说话的刹那

  智慧已经张开了无处不在的翅膀

  那不是归来,而是无处不在的离开

  无处不在的告别

  即使他说出那并非言不由衷的赞美

  即使他有着神的孤单

  并渴求着词语的相伴

 

  ——《无处不在的告别》

 

  线性的时间,是两端都无限延伸的直线,有时触及那个无尽远处的点,却无从说起:

 

  一个将“永恒”引入到我们的日常交谈中的人

  可能是一个诗人、一个疯子

  或者是一个无知的人

  这三者必居其一

  还有一种可能是存在的

  神灵在这一刻捉住了他

  并借用他的口说出

  一种不用,甚至禁止求证的真实

 

  ——《永恒》

 

  《永恒》这首短诗十分典型地显露出诗人无处不在的求证欲,有如一个信徒到处跟人宣讲着他昨夜梦见的神迹。然而,诗人毕竟不是信徒,从“还有一种可能是存在的”这么并不信心十足的句子,我们是不是可以觉察到诗人的精神世界里也可能存在的危机四伏的一面?怀疑主义者是多么伟大,竟试图运用自己的理性去论证一个完全非理性的存在!

 

  更重要的,从这首短诗中,我读出了另一种味道,那就是诗人与神的关系:诗人成了神的代言者。

 

  很多民族都相信巫女神汉在进入癫狂状态后,神灵或鬼怪可以附体,通过他们的嘴说出另一个黑暗王国的话来。也有很多古代或现代的诗人,始终或有时认为,是神赋予他或她写作的天赋,是神要通过一张这个世界的嘴说出另一个世界的话。多么神圣而浪漫的痴情!

 

  于是,就连生命中的苦痛和哀伤,也变成了神的恩典:

 

  我相信,博尔赫斯失明的双目是一种祝福

  我相信,海伦的美丽与放荡是一种祝福

  我同样相信,马丁路德父亲手中的铁锤是一种祝福

 

  而我苦命的亡兄

  这个用病痛换得我的生命的人

  这个成功地将自己的影象禁锢在一个少年俊美的脸庞中的人

  他发明出了一种怎样的祝福?

 

  ——《祝福》

 

  只是有时,一切又不再这么美好,诗人的时间感常常唤起生命终结的那天,而这次的终结不是指个体生命,而是有似于最后审判的整体末日。到了那时,神的出现是那么锋利,如同早已安排了一场全然的杀戮:

 

  用月钩收割着人群的那个人

  他喝下了从冰冷的光芒之上滴落的蓝色的血液

  寂静在初霜的前额的触碰中醒来

  那最后的人,哦,那最后的神

  把镰刀放置在了收割后的麦田之上

 

  ——《用月钩收割着人群的那个人》

 

  真是令人万难忍受的黑暗,这样的诗是该受诅咒的。它不提供精神的探索却试图呈现可怖之夜的降临!事实上一切安然,因为对于诗人这是神的旨意。

 

  与之相呼应的,诗人必须找到神在哪里以及以何种形态存在着,并确定黑暗本身的意义:

 

  不,不是黑暗

  恰恰是光为我们构筑出这世界的深渊

  上帝并不居住在那传说中永不熄灭的光芒里

  他必然居住在幽暗之处,那绝对的黑

  那无穷无尽的,在任何光都无法抵达的

  接近于无的点上

  它同时是无边无际的

  而光作为一种惩罚,是神从他阁楼的窗子中

  递给我们的一把梯子

 

  ——《不,不是黑暗》

 

  是否我们已经觉察到:正是在对时间和空间双向架构的生命环境的空茫天问中,无法得见的神才得以在诗人的精神世界里栖身?如同对于诗中的男性和女性主题一样,正是在对无法承担而必须承担的个体生命的惶恐与不安中,诗人努力提及或假设了一些神秘的本源,来使自己得到一整个下午的安宁。

 

  追问不处不在,因为诗人总是被自己的“灵魂之鸟”带领着,试图找到一个终极的答案作为精神的归宿,并在上下求索的路途上尝尽了苦头。此种虔诚有似于古代圣徒留在荒郊旷野里的足迹,而诗人只留下一段段分行排列的文字。

 

  怀疑主义者并非反对信仰,恰恰是基于对信仰的忠贞而不断发问。这正是作为诗人必须承担的灵魂之苦,如同被忧伤压弯了背脊的人,只有在需要缓解痛苦时才抬头仰望一下浩渺深邃的夜空。而他渴求的永久安宁,只有当他放弃对自身理性的自信的那一刻才会降临;只是到了那时,他已不是诗人,他已变成一个全然宗教意义上的信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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