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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科院近代史所研究员刘小萌:清朝遗迹田野调查的缘起和感受

华文好书 2021-01-14

本文作者刘小萌



文 / 刘小萌



在中国历代王朝中,清朝距今最近,遗迹留存最多。中外学者有关清朝遗迹的调查内容丰富,成绩斐然。我从2001年起开始从事清朝遗迹调查,重点是满族史迹,迄今已整整20年。20年时间不算短,因主要精力一直集中在文献研究上,田野调查只是时断时续。但集腋成裘,积累的报告也有数十篇之多。收入本书的15篇,只是初步成果,更多报告仍有待来日。



田野调查的缘起


对治史者而言,文献研究与田野调查从来是相得益彰之举。中国史学自司马迁愤而著《史记》,左丘明盲而作《左传》,即形成记传与编年两大修史系列。司马迁20岁壮游江淮,为了解韩信事迹,不仅实地考察楚汉古战场,还亲自踏访韩信故乡淮阴,因有“吾如淮阴,淮阴人为余言”的记载。


他记录荆轲刺秦王悲壮场景,进而否定“荆轲伤秦王”传闻,并说“始公孙季功,董生与夏无且游,俱知其事,为余道之如是”。夏无且是秦王御医,当事者之一。这说明,史家著述,从来离不开实地考察和采访。降及明清,徐霞客、顾祖禹均以注重田野调查称名。


清朝入关,开始注重本朝史迹调查。满洲皇帝敕修《满洲源流考》《八旗通志初集》《八旗满洲氏族通谱》诸书,均采撷实地调查和口碑资料。


康熙帝为绘制《皇舆全览图》,派遣耶稣会传教士杜美德、雷孝思等,与满洲官员深入长白山和松花江流域进行大范围地理测绘。又派遣打牲乌拉总管穆克登、内大臣吴默纳前往长白山进行实地踏勘。


在清代入华各国使臣中,朝鲜使臣留下的旅行记多达百余种,泛称“燕行录”,其中收录大量实地调查与采访资料。1808年,日人间宫林藏奉幕府之命潜入清朝属库页岛和黑龙江下游一带探查。返国后撰写“踏察报告”,记录库页岛和黑龙江下游一带地理、民族、风俗和沿途见闻,以及清政府对该地区管辖情况。


晚清曹廷杰,是中国近代史上第一位对黑龙江流域民族、历史、地理、古迹、社会经济作全面调查的学者。光绪十一年(1885)五月,他受命考察东北边防,由三姓起程,经松花江徐尔固入俄国境,沿黑龙江抵东北出海口,考察黑龙江下游地区。对永宁寺碑和奴儿干都司衙署遗址的考察,为论证明代东北疆域提供了有力实证。


然后溯江而上至海兰泡,又沿江而下至伯力,溯乌苏里江至兴凯湖,经红土岩,复由旱道至海参崴,再乘海船到岩杵河口。前后考察129天,往返路程16万余里。十一月回到吉林营中。随即写成《西伯利亚东偏纪要》,绘图8幅。又撰《东三省舆地图说》,诸如“国初征服吉江二省各部考”“吉江二省旧地现属俄国东海滨省各处屯站数目”“赏乌绫说”“使犬部说”“赫哲喀喇说”“额登喀喇说”“贡貂诸部说”“特林碑说”等篇,多与清朝遗迹相关。


真正科学意义的田野调查,是伴随近代西方人类学、民族学、社会学的兴起而为史学研究者所借鉴。


就清史、满族史研究领域而言,20世纪初,日本学者白鸟库吉、内藤虎次郎(号湖南)在中国开展调查,已属史学范畴。服部宇之吉主编《北京志》,包括大量关于清末北京旗人(主体为满族)的调查内容。


三四十年代,日本学者以日本帝国主义觊觎、侵略中国为背景,对中国东北、华北、内蒙古等地展开大范围调查。南满洲铁道株式会社编辑《满洲旧惯调查报告》等书,搜集大量有关东北地区民族与社会资料。


东北地区主要有汉族、满族、蒙古族、朝鲜族、俄罗斯族、回族等民族,呈现大分散小聚居或彼此杂居两种形态。伪满时期,编纂《满洲家族制度惯习调查》第1、2卷,包括满族、蒙古族、汉族、回族家族制度的内容、特点、习俗异同、民族关系,以及满汉杂居资料。


俄罗斯学者C.M.希罗科戈罗夫(史禄国)《满族的社会组织——满族氏族组织研究》,以20世纪初在黑龙江等地通古斯语诸族(主体为满族)中进行的田野调查为基础,结合文献史料,撰为此书。


拉帕金《奥罗奇——满族的近亲》,是有关奥罗奇(鄂伦春)人的调查报告,其中关于氏族组织、管理机制、萨满教信仰的资料,对追溯满族早期社会提供了有益借鉴。


民国年间关注满族问题的学者堪称凤毛麟角。30年代,社会学家李景汉《北平郊外之乡村家庭》、牛鼐鄂《北平一千二百贫户之研究》,披露了北京西郊贫困满人潦倒的生活。


民族学家凌纯生《松花江下游的赫哲族》出版于1931年,对赫哲族社会历史文化宗教语言作了全面调查,对研究满族早期社会亦有参考价值。


自80年代起,在中国学者的参与下,日本学者对东北三省清朝遗迹开展新一轮考察。这一历时多年的大规模学术活动成果,收入细谷良夫教授主编《中国东北部的清朝史迹》一书。


作为日本满族史研究会专刊的《满族史研究》(早期称《满族史研究通讯》),迄2019年已出版18号。其中除刊载专论、书评、讯息,还收有中日学者关于满族及今俄罗斯境内与清史相关遗迹的调查。日本学者还与俄罗斯学者合作,对俄罗斯远东黑龙江、乌苏里江流域的明清史迹,进行大范围调查。


2003年起,法国学者利用乾隆《京城全图》从事寺庙历史调查。该图是在耶稣会士参予下绘制的北京城图,运用了当时最先进测绘手段。


法国学者根据《全图》,对照内城1000余处寺庙逐一进行考察,包括每座寺庙的历史沿革、建筑布局,并搜集相关碑刻、地方志、档案、契书及口述资料,重点探讨城市中寺庙与居民关系。已出版4册,还有11册将陆续出版。这种长时段田野调查与研究,继承了欧洲史学工作者的优良传统。


在中国,大规模少数民族社会历史和语言文字调查始于50年代初,一直延续到60年代。《满族社会历史调查》,系《中国少数民族社会历史调查资料》丛书之一。


满族社会历史调查始于1958年,1963年将各地调查报告加工整理付印,1985年正式出版,包括北京市、陕西省西安市、内蒙古、甘肃省、宁夏银川市、新疆、四川成都市、广东省广州市、山东省益都县以及河北省、东北三省等地满族聚居区调查报告。


1976年“文化大革命”结束,学术研究日趋繁兴。80年代起,清史、满族史研究者开展东北史迹调查,重点是满族肇兴史。史学研究的繁荣与田野调查的开展交相辉映。


在满族人口最多的辽宁省,有傅波主编《抚顺地区清前期遗迹考察纪实》、抚顺市社会科学院主编《抚顺清前期史遗迹与人物考察》、孙诚等主编《建州女真遗迹考察纪实》的出版。


这些调查,均由当地文史工作者完成。他们对本地社会历史以及地理环境了如指掌,丰富了学界关于满族入关前史的认识,并且弥补了文献记载的不足。


《辽东移民中的旗人社会》一书,由中美学者定宜庄、郭松义、李中清、康文林合作完成。其特点,一是将田野调查与人口统计、历史文献相结合;一是将移民史、民族史和地方史研究熔为一炉。


北京地方史工作者冯其利自80年代起,四处寻访线索、查阅资料、实地踏勘。十几年间走访京郊80余处王爷坟、访问数以百计村民、看坟户,积累了大量一手资料。


1996年,出版《清代王爷坟》,记录诸多王位世系、园寝规模、损毁经过、墓主史事。杨海山《京郊清代墓碑》一书,系作者通过长期田野调查,抄录整理清代墓碑碑文的结集。是书收录碑文183篇,多为以往文献所缺载。


围绕满族某一家族、专题或特定区域展开的调研成果较多。金启肒《满族的历史与生活——三家子屯调查报告》,系作者1961年到黑龙江富裕县达斡尔柯尔克孜友谊乡三家子满族屯调查成果,包括地理、社会、历史、经济生活、家族组织、宗教信仰、满语满文等内容。


杨发清《关于本溪满族历史及现状的调查纪实》,李天锡、粘国民《福建省晋江县龙湖乡粘氏满族情况调查》,韩旭等《五常营城子村京旗满族文化调查》,苏淮等《吉林省乌拉街镇满族文化现状调查》,隽成军《清代柳条边吉林边墙的调查与再认识》,黄兆桐《关于纳兰性德在上庄地区史迹的调查报告》,北京市民委等单位联合调查组《北京市海淀区火器营满族社会调查报告》,定宜庄、胡鸿保《鹰手三旗的后裔——对北京市喇叭沟门满族乡的调查与思考》等,从不同角度丰富了人们关于各地满族历史与现状的认知。


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研究所编《民族文化习俗及萨满教调查报告》,是一部关于少数民族社会习俗、主要是信仰习俗的调查报告。此外有关萨满文化、祭祀民俗、濒危语言满语的调查很多,不再缕述。以上挂一漏万的介绍,足以反映清朝遗迹尤其是满族历史现状调查的成就,并彰显今后发展的起点。


目前,海内外学界开展的田野调查涉及民族学、人类学、社会学、民俗学、历史学、宗教学、语言学等诸多领域。这些成果,均值得学习、借鉴。



田野调查的感受


1、在长期调查中,与细谷先生朝夕相处,同甘共苦,形成亦师亦友的亲密关系(中国话:“忘年交”)。无论治学还是待人处事,深受先生熏陶。


细谷先生一次在吉林师范大学的报告中,曾总结自己长期从事田野调查的特点:即使有大量实地照片,仍坚持每天写考察日记;不仅对有遗迹的地方进行考察,即使对那些据说遗迹无存的地方也要亲眼看一看,并从中有所发现。


先生一向喜欢爬山运动,攀登过许多名山,如勘察加半岛、喜马拉雅山,“最喜欢走别人没有走过的路”。在田野调查中几十年如一日,工作态度认真细致,一丝不苟,不管身体多么劳累、环境多么困难,不改初衷。富于探险精神,保持坚忍毅力。


实地考察,尤其是边疆民族地区考察,环境一般比较艰苦,有时还遇到人为障碍。先生无论遇到何种窘境,从来坦然面对,不愠不躁。对随行晚辈如我等则态度温和,毫无迁怒之色。


对大自然的一切,无论是魁伟的雪山,汹涌的江河,深邃的蓝天,变幻的白云,还是烂漫山花,均怀抱一颗挚爱之心。


最难忘先生斜卧在草地上,手握相机,焦距于星星点点几朵小花的情景。美丽不以平凡而逊色,生命不以纤细而卑微。借助考察,不仅加深了对研究对象的认知,还领悟到许多人生哲理。


细谷教授曾谈到长期从事史学研究的一个心得:对历史资料始终持怀疑态度,经常提出质疑,史书为什么要这样写(人或事),而不那样写;如果换个角度考察,或者发出质疑,会有哪些新发现。


这使我想起先生一再征引的名句:“历史总是胜利者写的。”先生研究“三藩”、研究杨起隆之变、研究三藩之一的尚氏家族,均重在揭示官修正史背后的真相。如对尚之信以“反叛”罪被杀,乾隆年间又被平反问题的考证,认为冤案背后掩藏了清廷阴谋。


先生认为,实地考察可以校正史书记载。如明人记载赫图阿拉城内外居数万人,通过实地考察,发现城内面积有限,根本容纳不了大量人口。


先生说,不但对文字史料要持怀疑精神,对历史遗迹同样应抱审慎态度。并举1905年(内藤湖南)、80年代(神田信夫等)、21世纪初(细谷良夫等)前后3次对赫图阿拉城的考察图片为例,说明当事者基于无知或实际功利的需要,往往会对历史遗迹加以“改造”。在长期田野调查中,造伪例子屡见不鲜。总之,无论治学、做人,还是生活态度,先生之于我都堪称楷模。



2、田野调查,要密切结合自己的研究。田野调查,具有多重价值。


首先,补充已知文献的不足,搜集民间收藏(家谱、文书、绘图)、口碑资料、图片。


其次,加深对历史现象的理解(如通过对各地驻防遗址的考察,提升对八旗驻防制度的整体认识)。


再次,发现新问题,开展相关专题研究(我对俄罗斯旗人、满洲皇帝奶妈、朝鲜旗人安氏、八旗会馆等问题的研究,皆缘于田野调查的启发)。田野调查还具有补史(如关于海西女真辉发、叶赫等部考古新发现)、证史(如澄清学界关于叶赫东西城城主之争问题)、疑史、明史的作用。


田野调查,要有自己的方式和特点。2019年11月,我参加中山大学历史学系(珠海)举办的学术对话:“明清体制与田野研究范式。”对话中谈到南北方学者田野调查方法的异同,以及调查“范式”的有无问题。


我认为,南北方学者,除了要遵循史学研究基本规范,在调查宗旨、调查重点、调查方法等方面,各具特色,并没有普遍适用的“范式”。


长期以来,我研究清史的侧重点始终是满族史与满汉关系。我在《清代北京旗人社会》绪论中明言:“本书关注的重点,并非高踞社会顶端的极少数满洲皇室和贵族,而是居旗人群体绝大多数的中下层。”


这是本书定位,而把握这一定位的方法之一,就是利用民间文本。所撰论文,重点利用民间契书与碑文。碑文除取自《北京图书馆藏中国历代石刻拓本汇编》,不少是在京郊踏访寺庙时亲手抄录。《拓本汇编》清代部分共计30册,内容基本限于北方,尤以北京城内外居多,其中有关旗人(主体为满族人)史事者,约占一半。


至于北京契书,仅近代史所就藏有4000多件。国图、科图、首图、首博、北京大学图书馆等单位收藏房契、地契为数更多。可知,不仅北京一地收藏的档案、文献之多可用汗牛充栋来概括,即使就民间文本收藏来说,也绝不逊色于南方。


南方学者从事区域史研究,或把田野调查做为重点,不断把研究推向深入。而北方学者研究清史,如果忽视不断刊布的档案文献,尤其是以往被束之高阁的满文档案,研究难免滞后。


所以我想,在各自研究中,无论就田野调查的重要性,对民间文本的重视程度,还是研究专题的选择,关注的角度,南北之间存在差异也顺理成章。


南方学者的田野调查作得深入细致,成果丰硕。研究生在老师组织下参与田野调查,逐渐培养学术梯队,形成学术传统。积累的丰富经验,值得北方学者学习。


我现在经常带师生到基层走走,但田野调查在研究中只是一项辅助性工作。20年间,出版的清代文献汗牛充栋,包括满文、汉文、蒙古文档案的大量影印出版,可是只有很少一些人在潜心研究。


我指导的博士生,不会把主要精力投入在田野调查上。他们利用清代中央和地方档案,研究清史与满族史、边疆民族与民族关系等专题,可以取得出色成绩。


一位博士生,利用《珲春副都统衙门档》研究清代东北“南海”问题。东北“南海”地理概念,指今俄罗斯海参崴一带。因乌苏里江一带广大疆域在咸丰年间被沙俄割占,国人现在只知道海南岛以南的南海,却不清楚元明清时期,北方还有一个南海。


这么重要的一段历史,一定要让国人知道,要用满文档案作研究。所以我和几个师生专门去了一趟海参崴,乘游船在周边海域转了一遭。清代从珲春到海参崴沿海分布着14个岛,称“南海十四岛”。是八旗官兵每年巡边的固定路线。


早在《清太宗实录》里,就记载其中一个岛叫熊岛,满语称勒夫(lefu)岛,位于海参崴东南。关于这段历史,现在俄国学者有意无意地加以抹杀,国人几乎懵然不知。我们有责任去实地考察,写成调查报告,披露历史真相。


我在调查报告中,还记录从吉林珲春到朝鲜会宁的考察。会宁位于朝鲜东北境,与珲春隔图们江相望。元末明初,曾是清朝肇祖猛哥帖木儿(孟特木)长期居住的地方。


所以我有一个多年的夙愿,就是到会宁去实地看一看。2018年终于如愿以偿,组织了一次往会宁的自费旅游实际是去调查。到实地一看,会宁只有北朝鲜第一代革命领袖金日成夫人纪念馆,一幢白色大理石砌筑的宏大建筑。与猛哥帖木儿相关的信息当然踪迹全无。


但此行还是收获颇丰,实地观察了会宁地理环境,群山环峙的一个小河谷。一个长期萦绕心头的疑问得以澄清:为什么满族先世在当地时农业发展不起来,为什么迁到中国辽东以后农业才获得长足发展?关键就在于地理环境的不同。所以我想说,田野调查的关注点、调查方式,乃至学术氛围、学术传统,南北学者各有特点,因地制宜就好,谈不上什么范式。


南方学者的区域史研究深入,田野调查的成就也大。相比起来,我们的调查则比较随意。调查时间短,长则半月,少则一周;多数属于“走马观花”式考察,只有少数带有明确目的性。


即便如此,仍多有收获。2019年十一长假,和几位朋友前往内蒙古东部扎鲁特旗、阿鲁科尔沁旗。清代该地属科尔沁蒙古,与满洲皇室关系密切。清初有四位格格(老百姓尊称公主)嫁到阿旗,随同公主去的还有陪嫁人。


关键一点是:几百年后的今天,尽管陪嫁人后裔世代与蒙古人通婚,在生产、生活、文化、习俗上已彻底“蒙古化”,但他们还说自身是满族。这就涉及学术界普遍关心的一个民族认同问题。都同化那么多代了,又没有满族文化遗存,为什么出现这种现象?带着这个疑问,在昆都镇阿日宝力格嘎查作了调查。


近些年,陪嫁人后代把毁坏的祭祀场所全都修复。每年举行四次祭祀,方圆百里的人们都聚集到公主祠。什么人呢?一看祭祀活动录像,外表看全是蒙古人,住蒙古包,说蒙古话,带蒙古媳妇,喝奶茶,吃手抓肉,唯一区别是他们都认同满族。


接待我们的满族同胞说:人一辈子有两点不能改,一是父母,一是民族。现在年轻学者多喜欢谈认同。因为美国“新清史”谈满族认同,于是不少人就跟着讲认同。一旦作田野调查,你就发现,认同角度、认同对象、认同原因是多种多样的,远非某些学者表述的那么单一甚至片面。


我问陪嫁人后代:你们为什么认同满族不认同蒙古族?回答说我们干吗认同蒙族?我们的先人是随公主来的,当时给的最好草场。随即又补充说,我们现在也比一般人活得好。说明他们有一种优越感。


后来拜谒公主祠,顿时明白了许多。中国传统社会是男性社会。但公主祠中,公主居主位,她嫁的蒙古贵族(额驸)在侧位。在他们眼里,公主地位高于额驸。一句话,公主陪嫁人后代认同满族有其复杂背景,应该具体情况具体分析。


再举个例子,我们在辽宁海城采访三藩尚氏后代。康熙皇帝平定三藩,其中的尚可喜余部,一部分编入广州驻防汉军,大部分北迁,安插在京城内务府或东北官庄、驿站等处。一部分族人,被迁回老家海城,编为佐领。他们世代都是旗人,后裔照理应申报满族,实际上绝大多数却报的汉族。如今,尚氏族人在辽东一带至少有1万多人。


我问他们:“为什么不报满族?”回答很干脆:“我们是姜尚后代,姜尚就是姜太公。姜太公距今多少年?干吗报满族?”理由就这么简单,就这么直截了当。回到前面的话题,田野调查价值之一,就是可以调整我们的视野,校正我们的观点。具体说到民族认同,也并非只有一个狭隘、单一、固定的答案。这是一种非常个性化的认识,因人因地因时而有异。这些认识,也是通过田野调查获取的。



(本文节选自刘小萌所著《清朝遗迹的调查》一书前言,由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授权发布。)


华文好书选读

《清朝遗迹的调查

刘小萌

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2020年9月



作者长期从事清史、满族史研究,一向重视文献研究与田野调查的结合。2001—2019年二十年间,从事清朝史迹调查 80 余次。本书所收调查报告 15 篇,即其中批成果。内容包括各地八旗驻防遗迹、当地满族今昔、“三藩”史迹、边疆民族文化,以及战场、关隘、衙署、会馆、庙宇、古镇、驿站的考察。报告注意搜集碑刻、史志、家谱、照片和口述资料等信息,重视记录被采访者的历史记忆、有关民族认同和民族关系的表述。旨在对相关研究有所推进的同时,为了解清代历史、民族、地域、文化提供一个新的窗口。



华文好书

ID:ihaoshu2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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