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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晓枫:海南,海南

中篇小说选刊 中篇小说选刊 2022-08-08


2019年第五期

封面画作者:艾 伟 | 封面设计:夏无双

海南,海南

文 | 周晓枫

1

江河湖海。

四个字,水气饱满,气象万千。它们是大地的血管和神经,而这动人的景象,几乎在世界的每个角度都得到复制——从一片脉络清晰的树叶,到每个人复杂精密的身体。

我在这四个字后面,都加上了一个同样的字:南。江南、河南、湖南、海南,都通。看,它们不仅可以共享偏旁,还可以共享方向。

我想象那个最初的地域起名者,多么希望想把水流存入土壤。版图辽阔,国土无垠,因为下面有着滋养根系的浩大水系。

海南:最南的地方,最美的地方。因为江河湖海,都在它的怀抱里。

2

海。

一个简单的发音,一个纯粹的名词,万般滋味。

海面上的空气,通透得有了玻璃的质感,好得吹弹即破。只有至为单纯,才能养育万物。

我们在沙滩上漫步,低头捡拾。海裹着沙砾,裹着破碎的珊瑚和贝壳。每次潮涌,我们都听到海浪里有什么相互碰撞的声音,像摇动储物罐里的分币……海是多么丰饶的财富,它所遗弃的依然是我们心头的至宝。

海是一个庞大的整体。但它有着那么多的浪,我不知道,海是否像瓷器一样有着无数的裂纹。海南种植著名的橡胶树,高大,笔直,却遍布日复一日、循环无尽的刀伤……我也不知道:浪,是否就是大海的割痕?

当暮色四合,星团将如鱼群汹涌,一如珊瑚像天上的星宿密布而闪耀。

我想起刘恒老师颇具禅意的题赠:“海冷天涯暖,云轻胜水深。”


3

到处是椰子,树冠有如巨羽。

看久了椰树在风中的摇晃你会感觉晕眩,甚至会产生轻微的幻觉……它们和植物界曾经的霸主蕨类一样来自远古,之所以枝叶摇动,是因为翼龙的翅膀即将掠过。

椰衣、椰壳、椰肉和椰液。椰子,甘甜的清澈椰浆和香醇的奶白椰肉,每每让我垂涎。被食客丢弃的椰壳亦用途多多,海南有许多工艺品为椰壳所制,包括酒店的床椅等也以椰壳作装饰物,很有风格和风情。

我见过采椰者穿着好像电工脚上的那种套勾,灵巧地爬上光滑的树干,摘下新鲜的青椰。这么高难的动作,我永远不可能掌握。我猜想自己的办法:驾驶维修路灯的车辆,我被上升的梯阶运送到高处,然后,我一次取下够打满整局的保龄球大小的椰子。

大快朵颐。

4

呀诺达,是中国唯一地处北纬18度的真正热带雨林。在峡谷中穿行,溪泉和瀑布声中夹杂着鸟鸣……我们就像走进一张旋律动听的五线谱里。

学习认识植物。

五月茶,原来这就是海南人爱喝的老爸茶。

在台湾叫水竹的,在海南被叫作风车草。

铁西瓜,不能吃,成熟后会毫无征兆地散弹式爆炸开来,对栖息在枝条上的飞鸟来说,算得上一部惊悚的灾难片。

桄榔。人也是不能吃它的果实,果子狸倒喜欢食用,这是神明专门留给动物的口粮。

鱼尾葵,叶形和上面不规则的蚀刻,逼真地象形鱼尾,并且结出穗状的分枝花序——奇怪的是,花序渐进的几个阶段看起来迥异:有的像把拂尘,有的密生佛焰苞,有的结满老算盘的珠粒……难以想象它们属同种植物、并且同时生长在一株鱼尾葵上。像昆虫,今天的自己不认识昨天的自己,也不知道明天的自己将酝酿怎样的奇迹。

鹧鸪麻的叶子是不是特别好吃?还是说,它特别柔弱、特别缺乏抵抗力?因为我见到的鹧鸪麻,树叶都被密集地啮蚀,有些只靠叶脉相连,所以逆光中每张都像工艺剪纸那么精湛……光线就那样细细地筛漏,树叶就那样接受金色的刺绣。

箭毒木。不过,我更习惯它在武侠小说中的用名:见血封喉,世上最毒的树。用它的毒汁涂在箭头射猎野兽,据说,受伤的动物上坡跑七步、下坡跑八步、平路跑九步就必死无疑,当地人称的“七上八下九不活”。恶名远播,听起来令人生畏,树的样子却平淡无奇。就像老老实实的用作庭院或园林观赏的树木一样——除了,灰色树皮上有些并不显眼的泡沫状凸起。我注意到树干上,有许多象形的眼睛。

怎样的勇敢者最早取材箭毒木?见血封喉的树皮经过处理,可制褥毯和衣服。猎人穿上这种特制的裤子进入丛林,驱蛇驱蚊,连野兽都不敢一试齿锋。

毒物,以安静而智慧的方式,杀伐无赦。上帝造物的用意何在?鲁钝如我,猜不出谜底。不过我想,至少,让人在惊恐里保持敬意。命运有时并不发出警告,所以我们无法持续挥霍自己的骄傲。


5

沉香,被誉为“植物里的钻石”。

动物里的牛黄和龙涎香,植物里的琥珀和沉香……这些奇迹般的宝物,无不因受伤或患病所致。

雷劈。火烧。刀割。虫咬。要面对多少灾难,才能凝结出珍贵的沉香;一个人要克服多少伤痛,才能让自己的品德释放出若隐若现的芬芳?

我对沉香不了解,谈什么,都是附庸风雅,近于牛嚼牡丹。还是别让自己浊重的气息,影响到那高雅的香品吧。倒是可以说些与沉香的关系若即若离的题外话。

一是我在售卖沉香的店铺里,见过一个少年。瘦,却毫不羸弱,只见星眸皓齿,难得见到瘦得那么山青水秀的人。仙风道骨,多是形容中老年人的风范,可那少年,仿佛已经开始时光里的酝酿。我不知道,是不是沉稳的香气日复一日的熏陶,才让少年心定神闲、梦稳心安,一如星空下独行的僧侣?

二是有幸进入一位收藏家的私宅,品茗品香。茶为普洱,而那若有若无的轻盈又具体的香气,正是来自沉香。为我们斟茶燃香的姑娘,并不多言,偶尔开口,声音柔婉。她的颧骨位置,有些可爱的小雀斑,就像有只蝴蝶停落在她的鼻翼,铺开翅膀上点状的印痕。我也不知道,她怎样度过她的少女时光。是否曾经受挫?受挫,又是否让她的性格里增加了与众不同的魅力?

假设把视野放得宏阔一些,我们会发现,在中国文化的历史背景中,海南,长久地,被作为流放之地。也许正因此,海南才得以保持它的纯粹与独特。想想,历朝历代,那么多被贬的文人,那么多易感而受伤的灵魂……就是这些意外和不幸,让海南,在中国的版图上,得以成为一个沉香般的省份。

6

她的脸,让人看到往昔和即将逝去的一切。

藤针,在她脸上刺绣永不褪去的青色图案。疼痛,受伤,然后从中生长独特而神秘的花纹。作为一名黎族女性,她十几岁开始文面……那是很久以前。是的,她曾拥有一张能够征服整个世界的脸,有如星宿着围绕她精美的五官运行。

我见到她的时候,她已有七十多岁了,但头上的乌发依旧别得住一支粗骨簪。她居住在黎族村寨特有的船形屋里,在一生的风浪中,她见过太多的生、太多的死,她脸上褐色的皱纹远比青色的花纹要多和深——她自己的故事,就这么被时间深处看不见芒刺的藤针纹刻。唯一不变,是她手中古老的织机……明艳绚丽的黎锦,如云出岫。

作为中国最早的棉纺织品,黎锦的历史已超过三千年。虽然黎族有丰富多彩的口头民间文学,但他们没有文字。想说的,都织在黎锦里;或者说,这些鲜艳的人形纹、动物纹、植物纹和几何纹,就是黎族写在织物上、并且镶嵌云母、贝壳和银片……有色有声的文字。鸟与兽。雷与电。萌芽与繁茂。狩猎与丰收。欢愉与吉祥。灵感与诗意。荣誉与恩情。自然与神明。这世上微小与伟大的一切,无在一经一纬的编织中,得到具体而温暖的呈现。

我凝望着这位沉湎于劳作的黎族奶奶。她的脸阡陌纵横、沧桑历尽,她枯瘦的手上,血管凸起就像榕树的气根,然而,她编织的黎锦,灿若云霞。因为织就在黑色的底布上,图案就显得越发鲜艳。三千年啊,一毫一厘地编,一寸一尺地纺……慢慢地,织机下的黑布就像岁月中的夜晚那么浩大;而如此美锦,就像绽放于夜空的华丽焰火。

海南的黎族女性服饰美丽,尤其是织在黑布上的黎锦。就像把日常的礼花披拂在身,她们,永远拥有内心的节日。


作家简介

周晓枫,1969年6月生于北京,做过20多年文学编辑,现为北京老舍文学院专业作家。

出版有散文集《斑纹一一兽皮上的地图》《收藏一一时间的魔法书》《你的身体是个仙境》聋天使》《巨鲸歌唱》《有如候鸟》等,曾获鲁迅文学奖、人民文学奖、十月文学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等奖项。2017年开始儿童文学创作,出版童话作品《小翅膀》和《星鱼》,获中国好书、中国童书榜年度最佳童书。

-end-


往期回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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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录

2019年第五期总第23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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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面画作者

艾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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