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小龙：人类文化如何在不可译中理解

学生转发来自网上的一段话，说“情怀”这个中文词汇没有合适的英文对应词汇，因为它同时包含了feeling和ideal的意味，是情感、理想、执念和一种自我审美态度的交织，泛指一种想象层面的自我主张和提升，一种超越现实维度的“心灵”取向。

其实每一个词都有自己的情怀。

在她一次签名售书时，一个女孩过来问她：“你能品尝词语的味道吗？”女孩说：“我妈妈正在读你的书，她说书里有许多食物和佐料，以及一个长长的晚餐场景。每一页都看得她很饥饿。所以我在想，你在写作的时候怎么会不饿呢？我想也许你可以品尝这些词语。”

埃利夫·沙法克肯定了女孩的想法，她说——

我小时候，字母表的每个字母都有不同的颜色，而这些颜色带给我味道，例如紫色是辛辣浓郁的，几乎香气逼人，任何让我联想到紫色的词语都是相同的味道。就像“日落”，一个非常辛辣的词语。

是的，我能品尝词语，有时能，有时不能，快乐的词语跟悲伤的词语味道不同。我喜欢去探讨“创造力”这个词是什么味道，又或者“平等”“爱”和“革命”呢？以及“祖国”呢？“祖国”这个词在我的舌头上留下了甘甜，就像是肉桂、一点玫瑰水和金苹果，但是在深处，又有一种强烈的味道，像是荨麻和蒲公英，我的祖国，土耳其的味道，是混合着甜和苦的。

这就是语言的不可言说，更是语言的不可译。那么，人类文化如何在不可译中理解呢？

离开语言的翻译，不同文化的交流还可以使用各种其他的形式，哪怕是一个手势，一个眼神，都可能妙不可言。但非语言的形式局限性是很大的，没有一种交流媒介像语言这样拥有如此丰富和清晰的表达形式。非语言形式的表意手段太贫乏了，非语言交流再神奇也无法代替语言交流的巨大功效。

洪堡特说：“各种语言的确把民族分割开来，但语言之所以这样做，只是为了以一种更深在、更美妙的方式将各个民族重新更为紧密地系结在一起。”也就是说，如果不用语言把各民族的特点充分展示出来，人类就无法真正相互理解。所以，关键不在最终目的是各民族更为紧密的联系，关键在充分地认识各民族语言文化的巨大差异。洪堡特的意思是，语言不用人类通用语的方式联结各民族，而用人类不通用的各民族语言的方式去联结，是因为只有民族语言才能真正体现不同民族的精神差异。理解了这样的差异，才真正把各民族紧密地联结在一起。

那么如何才能在不可译的语言中，充分认识和理解不同语言文化的巨大差异呢？

第一，要明白语言的限度。

首先母语是有限度的。母语虽然构成了我们的世界观即意义体系和价值体系，但母语对世象的阐释是通过符号化和线性的方式。符号化在提炼观点的同时，留下了许多盲点；线性则把我们的全方位的感受扁平化。所以，即使是母语的理解都必须紧紧依靠语言的社会文化环境。

其次外语是有限度的。外语的理解，是在人的符号性通过母语充分建构，有了完善的语言自我、语言思维之后，而去面对一种语言。

我们说它是外语，这个“外”，就是母语之外。母语之外皆工具。如果我们不愿意承认外语理解的工具性，沉浸在外语理解人文性的虚幻之中，只会造成更大的误解，也是对其他民族语言的不尊重。

面对另一种语言最需要的态度是谦卑，而非自鸣得意。

第二，要在语言的情境通观中下功夫。

一个词的理解，一个句式的风格，它的终极解释不在语言本身，而在上下文和社会文化环境。

我们感受的范围越大，我们才越接近文化持有者的内部眼光，我们对语言的理解才越准确。

埃利夫·沙法克十分深刻地指出：我们已经进入了一个新的历史阶段，此时，众人的意见和观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能左右政治。这些观点通过社交媒体和社交网络，被进一步放大，被极端化，并快速传播到各地。我们还生活在一个焦虑、愤怒、怀疑、怨恨、以及充满恐惧的时代，虽然有很多关于经济要素的研究，但关于情感要素的研究还是少之又少。我们的政治制度里充满了情感，在一个又一个国家，我们看到偏执的政客们利用这些情感，但是在学术界和知识界，我们还没有很认真地对待情感。我们应该像关注全球性的经济不平等一样关注全球性的情感和认知鸿沟，想想如何消除这些鸿沟。

人类文化在语言表面的相互理解越来越呈现出无力感。互联网极度放大了语言的线性思维，翻译的理解在众声喧哗中日益捉襟见肘。

人们忙于翻译和译文，疲于各种语言数据，忘了许多更重要的东西是不可译、不可言说的。而正是词语背后的味道、情感，甚至词语在不同符号系统中的关系价值本身，造成了理解的困境。

此时，直面人类的语言限度，直面人类语言不可译的理解困境，在语言的情境通观中痛下功夫，已经成了新的时代挑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