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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小龙:词的概括,是人类的艺术行为

申小龙 文化语言学新视野
2024-09-10



法学院18级小李同学问:

 

课上提到“不是我们在说语言,而是语言在说我们”,这个说法非常有趣,也值得思索。刑法课上老师提到用文义的范围来解释法律中的一些词的概念。例如“物”这个概念在日常生活中指可触摸的物体,在盗窃罪中盗窃的对象如果是电力、热能甚至是某些电磁记录,虽然它们不属于某种实体概念,在刑法上却很有可能被看成是“物”,因为它们同样具有“物”的有用性价值,可以在规范上等同处理。从这一点上来看,语言无疑是一种动态的概念。那所谓的“文义的范围”是否并不存在?还是说语言是有其语域,从语义上考虑,有一个相对核心的概念,但周围都是类似于“晕”的存在,在语义的边缘地带有其不确定性?


 

举例中的“物”的含义的扩大,是专业性的规定。但它很像人类语词的范畴化特点。用萨丕尔在《语言论》中的话来说就是:

 

假如有一种完全合乎语法的语言的话,它就是一部完善的表达概念的机器。不幸也许是大幸,没有一种语言是这样霸道地强调内部一致的,所有的语法都有漏洞

 

我们越是严格地把思维本身弄清楚,词越是变成不相干的工具。”

 

这里说的思维,就是理解的客体性。也就是说,语词的概括和理解是充满了主体性的。



萨丕尔还说:

 

词只是一个形式,一个有一定模型的东西,按照本语言的特性所能容许的程度,把完整思维的概念质料包括得多一点或少一点。”

 

语言的根本成分和语法成分,适应从经验的现实里抽象出来的科学的概念世界;而词,作为活的言语的现实存在的单位,则适应人的实际经验的单位、历史的单位、艺术的单位。”


 

大致可以这样说,当我们用词的根本成分和语法成分分析句子时,它是一个理性结构,此时它对应于逻辑思维。例如singer是根本成分sing和语法成分er组合起来的。但我们一般是用词的连接(而非词的理性结构)来分析句子的,此时的词是一个经验的、人文心理的结构。


萨丕尔认为,对于一个本地人来说,词是一种“心理现实”,可以毫无困难地提到意识中来。本地人一开口就能说出一个一个词,但如果要他“把根本成分或语法成分孤立起来”,他就会拒绝,“因为这‘没有意义’”。

 

为什么“没有意义”呢?因为词是一个心理现实,一个功能体,是不可分析的。萨丕尔这样为词的功能本质辩护——

 

“那么,什么是词的客观标准呢?说的人和听的人都感到了词的,可是我们又怎么为这感觉辩护呢?如果功能并不是词的最终的标准,什么是呢?”


 

随手拈来几个“艺术性”很强的词的例子——

 

1.可爱

 

我们课上说过的“可爱”,既有暖人、喜欢、恋爱的意思,又有没什么值得夸的敷衍的意思。一个词的含义不是词典定义上那么简单和干枯,人不可能按词的理性意义来生活。这就是萨丕尔说的:“我们越是严格地把思维本身弄清楚,词越是变成不相干的工具。”  词,是“活的言语的现实存在的单位”(特定时空中的单位),是人的“实际经验的单位、历史的单位、艺术的单位”。因此,当我们理解一个词的时候,我们首先要做的,是充分尊重特定时空中说话人听话人的真实感受。这一感受才是一个词的生命理据。


 

2.妇女

 

“妇女”这个词同样不是一个客观的单位。它的涵义有很大的人为性、功能性。对“妇女”的理解,在传统理解之外,还有一个少女视角,即:

 

妇女是一个年龄概念,它意味着中年。妇女节是妈妈和老师这样的人群过的节日。

 

18中文的小许同学告诉我,妇女还是一个已婚概念,它意味着拖累。妇女是身陷为丈夫和孩子日夜操劳、在家庭与工作中艰苦维持平衡的疲惫而衰老的中年女性。妇女节是这些被婚姻生活的柴米油盐拖垮的女性过的节日。


 

3.小奶狗

 

“小奶狗”这个词,把精致的皮囊、年纪小、粘人、单纯、喜欢吃醋、易调教、对女友忠诚这些思维因子包囊起一个词的胶囊,这都仅仅是一个心理现实,一个功能体,充满了主观性。


 

萨丕尔说:“我们非常有必要意识到,语言形式一旦建立起来,就会为其使用者发现新的意义。而这些新的意义并不能简单地追溯到经验本身的特性,而必须在很大程度上解释为潜在意义在经验原材料上的投射”。这个潜在意义,就是主体性理解,或曰人的需要、文化的需要。

 

所以,不是词义没有范围,或词义的中心清楚,边缘“晕”很大,而是词的概括本质上就是一个功能的概括,一个主体性很强的概括。它植根于特定文化中人的需要,而非客体的属性。词义中心的本质就是功能性的,而非实体性的。

 

词是一个艺术单位。


词的概括,是人类的一个艺术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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