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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小龙：从西方视角说中文四字格老迈龙钟——谁给你的自信？

申小龙 文化语言学新视野
2024-09-10

英语系18级小石同学问：
 
上节课的最后，您提到翻译中四字格是中文的优势，其含义远超两字词语；同时四字格的声音好听，富于联想和节律。我十分认同四字格深远的韵味和美感，但是在微博上看到一位博主的发言后有点疑惑。博主的发言如下图：

小石同学的问题是：
 
中文译本中的四字格词语的含义是否已经形成思维定式，而语义有所磨损、淡化？

文学翻译中四字格词语的大量使用是一种表现汉字美的积极翻译腔，还是削弱文字原意的消极翻译腔？

翻译过程中“信”和“雅”应该怎么平衡？

小石同学的后两个问题其实是一个问题，都是要看具体翻译的表达功效。离开了具体的句子，完全谈不上四字格翻译的积极和消极，以及信和雅的平衡。
 
我们再说简单一点，就是还有更好的表达吗？
 
现在的问题其实是在这里：你（任何人）知道有更好的表达吗？

 
小石同学的第一个问题很有意思。那位博主的观点混淆了不同层面的东西，首先，什么是“温吞”？其次，什么是“语义磨损”？其三，什么是四字格？
 
首先，什么是“温吞”？

中文相较于欧洲语言，特点就是“温吞”。任何欧洲文本，用中文来表达，立刻就温吞起来。

这个“温吞”，就是不直白，把更多的意涵留在上下文中的默契中，留在语境的联想中。

直白的好处是明确，明确的另一面是单一。中文认为，人要表达的意涵是极为丰富的，而语言是线性的，线性的语言把意涵压扁了展示出来，无法刻画真实意图和情愫的复杂性。这是言和意的根本矛盾。解决的办法，就是承认言不尽意，承认意在言外，打通言内和言外广阔领悟空间的通道。

中文采取的方法是力避直白，力避单一，言简意赅。

我们把中文建构的方法概括为以神统形、虚实格局、弹性实体、流动建构。
 
中文看上去的“温吞”，是对形式本身的抑制。

只有抑制了形式，才能释放更多的意义空间。

所以意大利语说“已被耗尽的女人，衰落，如今很是丑陋，缺乏任何性的吸引力”，说的再多再繁，都限制了人的想象，都不如中文一个“年老色衰”神形毕肖，有丰富的想象空间。

看到一个“年老色衰”，你脑子里出现的形象涵盖了意大利语拉拉杂杂说的全部内容，而且在特定上下文中有更多理解和体会的可能性。


其次，什么叫“语义磨损”？
 
任何一个词，重复多了就会“语义磨损”，亦即我们说的符号化、工具化。但重复在这里是一个空间性的概念，不是时间性的概念。

重复是指词语在一个时间段成为流行用语，而流行语的“流行”本身就意味着短时效。词语经受短时间流行的考验，真正表达功效好的用法会进入日常用语，然后在历史中传承。

语词的历史传承本质上不存在“语义磨损”的问题，只会常用常新，日久弥新。因为从根本上说，词语的意义是人的表达需要赋予的，而人的精神表达需要是永恒的，是不会“语义磨损”的。
 
当然，汉语的书面语自从用白话文取代文言文后，白话文的欧化带来的线性思维，用横向组合替换纵向发散，用“词思维”替换“字思维”，造成许多传统汉字组合的平面化理解，看上去很像“语义磨损”。例如我在给我的导师张世禄先生的全集校对时，发现很多张先生的“字思维”，被编辑的“词思维”误解了。举两个例子——
 
张世禄写的“总而言之：”，编辑修改为“总而言之，”
 
张世禄写的“辨论”，编辑修改为“辩论”

我们可以看出，这种“语义的磨损”，不是传统“套语”带来的，恰恰相反，是现代“套语”带来的，是现代欧化文思维强加给汉语的。

欧洲语言不使用表意字，所以它们的表达注重线性思维，在符号的横向组合上下功夫。

而中文使用表意字，表意字是一个个意象，意象的表达是纵向发散的，所以中文的表达注重非线性思维，在符号本身形音义的各种可能性上下功夫。也为此，中文的组合本质上是意合而非形合。

 
其三，什么是四字格？

四字格的确是一种传统中文的套语，其实在现代汉语、网络语言中，大量新创的四字格都是套语。说它套语，是说四字格的意义是不可拆开来分析的，四字格是整体理解的。

四字格是汉族人喜闻乐见的节奏形式，在这个整齐好听的形式里，利用汉字浓厚的意象和字际意会，可以浓缩丰富的涵义。

一种意涵一旦使用四字格的表达形式，四字格就赋予它诗性，它就具有强烈的发散性的意义和功能。

四字格音韵的齐整和谐会让读者在语言的线性思维中突然慢下来，思考和谐音韵渲染的言外之意，在骈和散的节奏变化中体验句法的情感起伏，理解语境中丰富的信息。

汉语句子组织的音乐性正是为意义的语境通观服务的，而四字格是句法节奏的基本单位，具有超强的表达功效。

 
我们当然要避免无意义地套用四字格，但当代汉语更大的问题是不会用四字格，不会用具有音乐性的句法表达——

传统语文长短相应、骈散自如的语感失落了；

中文的辞气被欧化文切割了；

中文的文气被欧化文摈弃了。

中文写作请中医来搭脉，就是气虚。
 
气在哪里？

首先是修辞立其诚。如韩愈说：“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者皆宜。”

然后就是弹性实体、流动建构、虚实格局、以神统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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