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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小龙：喝咖啡烫了嘴可以向餐厅索赔？—— “说话人负责”vs“听话人负责”

申小龙 文化语言学新视野
2024-09-10


语言与文化课的外校旁听生来信：“我曾旁听过您讲授的《普通语言学教程》精读课，课上您曾提过语言分‘听话人负责的语言’和‘说话人负责的语言’。我对这方面的问题很感兴趣，想系统了解一下。”

回答如下：
 
1.“说话人负责”和“听话人负责”是语言建构的两种不同的策略。
 
“说话人负责”，顾名思义，就是说话人说出的话语负责，也就是语言形式本身承担信息交流的责任。听话人能够依靠语言形式本身完整下载说话人要表达的信息。
 
“听话人负责”，顾名思义，就是说话人说出的语言形式本身并不负责承载全部交流信息。说话人表达的意思，需要听话人在有限的语言形式基础上，根据上下文和语言环境，补充相关的信息，完整理解言内之义和言外之义。

 
显然，西方语言是“说话人负责”的语言，中文是“听话人负责”的语言。两者的区别，说到底，就是对语境的依赖程度。
 
从本质上说，语言的意义理解离不开环境。“说话人负责”和“听话人负责”的区别，不是是否依赖语境的区别，而是对语境依赖程度的区别。
 
而依赖程度的高低，实际上反映了中西文化对语言的不同态度：“说话人负责”对语言形式持高度的信任；“听话人负责”对语言形式持高度的不信任。

 
2.“听话人负责”和高语境语言
 
美国人类学家爱德华·霍尔在《超越文化》（1976）一书中提出，如果以对语境的依赖程度来区分人类语言的话，汉语排在高度依赖语境（“高语境”）的语言的前列。
 
语言的高度依赖语境有诸多社会文化原因——
 
（1）人际网络的同质性

人与人的相互关系非常密切，共享一张信息大网，具有较高的同质性。就像一个大家庭的成员，相互之间有很大的默契和心灵感应。许多信息不用通过语言形式，而是通过语境传达出来。
 
（2）背景信息的依赖性

说话人对环境因素、非语言行为（如表情、身势）非常依赖和敏感，与陌生人接触习惯在一开始通过一些背景性的问题对对方的社会文化背景作出假设，以确定说什么和怎么说，有一个“预热”的过程。
 
（3）言外之意的可靠性

重视交际双方的角色关系、亲疏程度、家庭背景差异；有时甚至忽视语言本身传递的信息，甚至对主要依靠语言形式交流信息的人非常不信任；认为沉默是金，言外之意传达的信息胜过语言信息。由此交流比较隐晦、间接、含蓄、迂回，注重礼貌，顾全面子，甚至不惜说一些善意的谎言，注重创造和谐的气氛，避免冲突，言简意赅，点到为止。
 
而这些社会文化成因在语言中的实现，都要求语言单位简易而灵活，具有强大的暗示能力。

 
我在《中国语言文化研究的汉字转向》（2013）一文中指出：
 
中文的理解是字的形音义在特定语境中的积极暗示与默契，而非高度依赖丰富细致的形态变化。因此中文重视字在意义、形式和功能上的弹性，以适应语境理解的灵活性。
 
中文的表达，对听话人的默契有深刻的信任。它是一种“听话人负责”而非“说话人负责”的语言。汉字以其独具一格的形象、音象和意象，以其在组合中极富弹性的意会和联想功能，为“高语境”的理解提供了印欧系语言难以想象的坚实基础。

 
2.“说话人负责”和低语境语言
 
与“高语境语言”相对，那些意义的理解不太依赖语境的语言，就是“低语境语言”。
 
低语境语言的产生有这样一些社会文化原因——
 
1.生活领域的异质性
 
霍尔认为美国、德国、瑞士，人与人的相互关系切割成工作、私人生活等不同的领域，不具有较高的同质性。
 
2.人际关系的切割性
 
由于人与人边界清晰，缺少对说话人和说话内容的背景性了解，于是词句成为传递信息的唯一渠道，交流的信息主要依赖语言形式本身表达出来。因此人们重视表达形式的完整性、准确性，也相信听话人能够从语言形式“下卸”完整无缺的含义。

 
3.信息交流的直白性
 
低语境文化的人信任并乐于使用较为客观、不涉个人偏好的信息。交流比较直白、坦率，不太在意虚礼，不忌冲突。信息的正确传递由说话人负责。
 
高语境文化的人，在低语境文化中会感到环境冷漠；看低语境文化的人，会觉得他们过于自我，不顾听话人的感受，甚至粗暴无礼，伤害听话人的面子。
 
低语境文化的人，看高语境文化的人，会觉得他们言不及义，不知所云，模棱两可，莫名其妙，甚至缺乏诚意。 
 
说话人负责的语言强调语言的形式完满，注重以形摄神，要把意义尽可能地形式化，便于听话人理解。听话人负责的语言不要求语言的形式完满，注重以神统形，只要说话人可以意会的就可以不说。具体可以读我的《中文的中文性研究》一书。

 
以前曾听说美国一老太，在餐馆被咖啡烫了嘴。向餐馆索赔500万美元，竟得到了法院的支持。由此，我们就不难理解外国的产品说明书为何如此奇葩——
 
安眠药说明书：服用此药会产生困意
 
吹风机说明书：不要在睡眠时使用
 
圣诞彩灯说明书：只能在户内或户外使用
 
面包布丁说明书：本产品加热后会变热
 
罐装花生说明书：警告：内含花生
 
飞机上供应的坚果点心：外包装上写“打开包装，吃坚果”
 
某饭店提供的浴帽：外包装上写“适用于一颗头”
 
这就是说话人负责。

 
现在同学们可以明白，原来在西方，语法就是说话人和听话人的一纸契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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