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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小龙:与文言对立的,不是白话,是欧化

申小龙 文化语言学新视野
2024-09-10

社会科学实验班18级小丁同学来信:
 
在近纲课(中国近现代史纲要)上,老师有提起过白话文运动。胡适,陈独秀等人主张白话文运动,但是林纾等人却极力反对。林纾曾经说:“吾辈已老,不能为正其非。悠悠百年,自有能辨之者,请诸君拭目俟之。”我对这句话的印象十分深刻,而至今刚好一百年已过,当初白话文运动改革的弊端已经显现出来。
 
在高中的作文写作中,我经常会使用诸如:“在这美好的有着晴朗阳光的下午”之类的句子,显得拗口生硬。之后我看到近纲老师展示的何其芳《雨前》中的句子:“白色的鸭也似有一点烦躁了,有不洁的颜色的都市的河沟里传出它们焦急的叫声。”
 
甚至鲁迅的 “人世是要完结在当作笑话的开心人们的大家欢迎之中的罢”,这句话我读了三遍才勉强弄清楚意思。

 
我在自己的写作中,发现我用“的”的频率越来越高,读起来也越来越拗口。阅读文献也总是把句子掰碎再揉起来,语文水平每下愈况,平面化趋势严重,并且呈不可挽回的态势。
 
吕思勉说:“因为较后的语文,其根源,都在较早时期的语文之内,所以学文言文的,顺流而下易,沿流溯源难。苟非受教育时间极短之人,先读古书,反觉事半功倍。”
 
请问老师,如果将低年级语言教学先将文言打好基础再渐次到白话文教学可行吗?并且,还有没有什么方法救救已经被固化的欧式思维式的语言吗?

 
要讨论小学语文教学先教文言好,还是先教白话好,前提是文言和白话的对立。其实真正对立的,不是文言和白话,而是文言文和欧化文。
 
白话文的概念在不同的时代有不同的意涵。它的经典含义应该是近代汉语词汇语法。白话文和文言文的不同,是上古汉语词汇语法和近代汉语词汇语法的不同。

而这样的文白差异,是汉语书面语数千年发展中的历时性差异,是时间性差异。源远流长的汉语,其基本句型,其思维方式,是不会改变的,因为其中有中国文化永恒的东西

 
经典意义上的白话文,在书面语的使用上很受局限,基本上只用于民间俗文学和个人笔记,难登大雅之堂。

标准的书面语,在唐宋以来,一直以上古汉语的词汇语法为准则,与现实语言格格不入,严重束缚了社会的发展和民智的开启。

为此,清末民初,以黄遵宪、梁启超等为代表的知识分子掀起了一场“崇白话废文言”的白话文运动,他们的主张就是言文合一,“我手写我口”。

当时社会上白话报刊如雨后春笋,世人争当白话的弄潮儿。不说“五体投地”,说“五爪投地”;不说“童叟无欺”,说“老少无欺”,努力让近代口语词汇语法登堂入室。但这样的改革并没在近代汉语口语基础上形成足以替换文言的新雅言。

 
五四白话文运动延续了清末白话文运动的主张。当时钱玄同在在致胡适的信中认为:
 
“旧文章的内容,不到半页,必有发昏做梦的话。青年子弟读了这种旧文章,觉其句调铿锵,娓娓可诵,不知不觉,便被文中之荒谬道理所征服。”
 
因此,如鲁迅所说,中国文化只有两条路:要么抱着古文死掉,要么舍弃古文新生。而如何新生,如何建立足以替换文言的现代雅言?五四白话文的选择是欧化。
 
欧化是五四白话文的宿命,因为五四运动是反帝反封建的思想文化运动,其思想更新的标志是涌现出大量白话翻译作品,正如黎锦熙所说:“新的语言形式和新的思想内容是互相伴随而来的。”

 
对五四白话文的欧化倾向,陈望道曾发出灵魂拷问:“五四前后以‘革命’姿态出现的白话文为什么不久就堕落了?

后来陈望道等发起的大众语运动曾努力纠偏,但欧化问题一直没有很好地解决。

正如小丁同学对现代汉语书面语的许多句子感到不适,我们很多同学都看到了汉语欧化之弊,但我们自己也很难走出欧化的怪圈。

原因究竟在哪里?

 
原因就在我们自以为掌握了的汉语语法,其实是西方语法;
 
原因就在中国现代语法学始终没有建立自觉的民族文化视角;
 
原因就在五四现代白话文,其初衷是彻底的文化断裂,其依傍是如潮的欧化翻译;
 
原因就在我们始终没有建立起具有中国特色的语言学,直到20世纪八十年代的文化语言学中国潮。(我至今仍能想起当年语言学人对“中国特色”的一片嘲笑声,他们反问我:“有中国特色的物理学吗?哈哈哈”)

 
中国现代语法学直接套用了欧洲语法理论。这样一个洋框框,和欧化文是天然吻合的。
 
在这样一个洋框框中,看不清楚离开欧化文,中文表达还有哪些本土语文的可能性。
 
在这样一个洋框框中,看不清中国古代文法传统的思想价值,无法从理论上认识中文句法的特点。
 
这样一个洋框框,除了助长我们的欧化思维,还能做什么呢?
 
所以,关键是从理论上,从本质上,认识和理解汉语语法的文化内涵,这才是拯救欧化积弊的根本之道。这就是对小陈同学最后一个问题的回答。

 
也由此,反观文言白话之争,我们才明白,它们都是中文,它们源远流长,一脉相承,内里是相通的,只不过在20世纪初的语言革命中,被欧化文生生打断。
 
在这个意义上,和文言对立的,不是白话,而是以白话面目出现的欧化

由此小陈同学第一个问题就有了答案:小学语文学习,文言文和经典白话文一气灌注,文脉相传,完全可以同时并举,相得益彰,相辅相成。

当然,这并不排斥具有较强表达功效的欧化结构。它们丰富了汉语表达的可能性,为中文的发展注入了新的血液与生命。而识别这样的欧化结构,前提是识者写就一手好中文。

 
在钱玄同给胡适的信中,所谓“句调铿锵,娓娓可诵,不知不觉,便被文中之荒谬道理所征服”,去掉“荒谬”两个字,这难道不应该是白话中文题中应有之义,而被欧化生生剥夺了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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