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小龙：Six Days Seven Nights，这个美国电影名怎么翻？——不是《六天七夜》吗？

西班牙语系18级小舒同学来信：

我最近产生了一个有关于语言学习的问题，想向您寻求帮助。

在最近的英语辩论课上，我们讨论了第二外语必修课的正当性。在我家乡的一些中学，每个学生都需要修习第二外语的必修课（除了英语之外）。在讨论的过程中，我们首先达成的共识是，学习外语的最终价值在于拥有多样的文化视角，这不仅能够丰富语言学习者在融入外国文化时有更强的适应性，且对于其自身而言，也有益于文化视角的完善。

然而我们的分歧是，如果不同国家的文化视角能够得到总结，并通过我们广泛掌握的语言（比如英语）教授出来，这是否能够更快捷地达到赋予我们多样文化视角的目的？如果能够达到，那么这样讲授“文化视角”的课程，是否能够取代第二外语必修课，使得我们能够免受一些外语繁琐语法的折磨，减少花费在“语用”学习上的时间和精力，而直接达到我们最终“文化”层面上的追求呢？

尤其是如今英语在全球范围内被人们广泛掌握的情况下，英语早已扫除了人们交流间的障碍。所以我的疑问是，广泛使用英语达成国际间的交流，加上用英语讲授的各国“文化视角”课程，能否有效地成为各国文化传播的速食之餐呢？这种学习模式能够取代我们被强制的第二外语学习吗？

小舒和英语辩论课上的同学说的文化视角，说到底是语言视角。

一种文化的思维方式，世界样式，价值观念，都是语言建构的，而任何语言性的建构，都不能被另一种语言替换、模仿，都具有不可言说性。

因此，一种文化的视角，可以言说的，都是表面性的，而那些润物细无声的深层建构，都是语言性的。

文化的语言建构才真正深入一个民族的精神世界，语言是联系人与世界的根本纽带。由此，第二语言学习的价值是不可替代的。

通过一种通用语来了解不同文化的不同视角，和通过学习一种新的语言来了解这种语言的文化视角，两者不一样。

一种文化视角，当它通过异文化的语言（例如英语）传达出来的时候，它仅仅是知识。

异文化的语言在知识传播的过程中不可避免地抹平了这种文化视角的最深在的差异性——语言性。

因为一种文化看待世界的根本样式，对待世界的根本态度，是用语言结构的方式表现出来的，而不同的语言，其结构方式是不通约的，冲突的。

跨文化理解中存在着不可逾越的词之障。

16 世纪的著名传教士利玛窦和17 世纪的著名数学家、哲学家莱布尼茨等人都是以基督教的“神”、“爱”、“善”、“礼”等词来理解中国的儒家文化，并以此证明基督教教义具有普世价值，这一误解直至今天仍然是中西文化交流的障碍。

摩洛哥一位哲学家说，数百年来，欧洲人一直把伊斯兰教、伊斯兰和伊斯兰主义作为同义词或同源词，这种语言性的深刻误解使得不同信仰或文化间的对话变得困难。

同样，中国现代语言学用西方语言学的术语来重新理解汉语，结果从根本上误解了汉语汉字。

我们现代汉语采用西方语言的标点符号，总是与我们的语言格格不入，表现在汉语的句号很不严，一句话往往成了一件事。显然，西方的标点符号建立在主谓一致、动词中心的语言形式上，用在功能主义和散点透视的汉语身上，其语法信息过于严密。汉语句界是无法作非此即彼的切割的。

可见表面上“句子”“句号”“逗号”好像是普遍性的，只有深入到语言结构我们才会发现其中深埋的文化视角。

我的一位台湾省研究生小黄告诉我，美国电影Six Days Seven Nights，台湾翻译成“六天七夜”，小黄和她的朋友很好奇：

电影故事从第一天晚上开始到第八天早上结束，到底是几天几夜？

她们按中国人的习惯计算，认为电影应该翻成《八天七夜》。

为了证实这一点，她们调查了周围一些人，结果大部分人都说“八天七夜”或“七天七夜”，只有一个人说“六天七夜”。

从调查结果看，夜的计算汉语和英语没有差异，天的计算则有很大的不同。

中文认为“天”可以包含夜和晨，英文认为“day”就是“day”，不包含夜和晨。

小黄对我说，六天七夜是香港旅行社的算法。

由此我们可以看到，即使是一个很普通的词——

就像汉语的“天”和英语的“day”，它们在翻译上一直是“等值”的，它们在中西文化的观念中是天衣无缝地相容的，它们不容分说是人类文化的“普遍现象”——

一旦进入语言分析，就会发现“天”和“day”不同的计算方式。

更为“细思恐极”的是，不同的计算，背后是完全不同的思维方式。

没有一个词不具有文化上的独特性。

没有一种语言的文化特点可以由其他语言，哪怕是“国际英语”代言。

要真正理解一种文化，只有从语言学习开始，慢慢进入那个无比神奇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