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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小龙:汉语三千年发展中的历史和逻辑——张世禄《汉语史讲义》整理绪言(下)

申小龙 文化语言学新视野
2024-09-10

(二)汉语史的分期叠印中国社会发展史
 
汉语史发展的历史分期,本质上是一个语言问题,还是社会问题?汉语史历史分期的语言标准,是单一的,还是综合的?在这两个问题上,王力《汉语史稿》和张世禄《汉语史讲义》分持不同见解。
 
在语言史与社会史的关系这一问题上,王力《汉语史稿》认为,“语言的历史分期不能机械地依照社会发展的分期”,而“应该由语言发展的内部规律来决定”。

张世禄《汉语史讲义》认为,“汉语的发展,不仅是由于其内部的矛盾性,也是由于推动它发展的社会条件。”“汉语内部体系的发展,也离不开一定的社会环境。”“我国社会的特点——封建社会的长期性,大大影响了汉语的发展。我们要了解汉语发展的特点,必须认识创造并使用汉语的汉族人民历史的特点。

 
在语言史分期的内部标准上,王力《汉语史稿》持单一要素的标准,主张“以语法作为主要的根据”,因为“语法结构和基本词汇是语言的基础,是语言特点的本质。而语法结构比基本词汇变化得更慢。”

张世禄《汉语史讲义》持系统平衡的标准,认为“不能以一种要素的质变来概括语言体系的质变,也不能孤立地看待语法的质变”。“语言体系的变化,就是打破了原来体系的平衡以及三要素之间的平衡,而达到了新的平衡,形成了语言新的体系。”

因此,语言史的分期,“要从基本词汇、语法结构和语音系统三者统一的变化着眼”。其中“不是语法,而是语音实在为质变的重要标志”
 
张世禄《汉语史讲义》对汉语各要素的历史演变及其相互关系的分析,清晰展示了汉语史发展中内部和外部的关联,历史和逻辑的统一。

 
1.上古时期的汉语发展
 
汉语发展中对社会最敏感的是词汇。上古时期汉语基本词汇的格局已定型,包括自然现象、人体、亲属称谓、人称代词、生产和生活用品、数词和量词等。词汇的双音化发展已成趋势。《诗经》中有大量双声叠韵词。先秦的诸子百家创造了大批意涵丰润的成语。
 
先秦汉语的词汇中有大量反映渔猎时期生产工具、被猎对象、田猎方法的词汇,反映畜牧时期畜牧名称的词汇,反映农业时期农作物、劳动过程、劳动工具、农田水利、劳动分工方面的词汇,反映手工业产品、手工业劳动、手工业者的词汇,反映商业和社会制度的词汇,包括母系制度、禅让制度、井田制度、阶级统治的词汇,反映祖先崇拜、天文历学、医学农学、诸子百家等意识形态方面的词汇。
 
秦汉时期的词汇全面反映了当时的官吏制度、刑法酷政,以及秦统一后的各项重大改革。汉代的教育事业、宗教思想,农耕水利的新发展都在词汇上有充分的表现。汉代手工业的许多重大发明,如纸和瓷器、玻璃的发明,以及张衡的浑天仪为代表的科学发明,都反映在词汇发展中。

 
2.中古时期的汉语发展
 
汉魏六朝由于政治腐败,社会黑暗,战乱和灾祸持续数百年。一方面,大批北方人避难流徙南方,北方语音在与南方语音混杂的过程中流失了诸多特点;另一方面,北方地区遭受夷族的蹂躏,夷族语言也影响了北方语音。

中古时期的社会动荡促使汉语语音“南染吴越,北杂夷虏”(《颜氏家训·音辞篇》),

在声母方面消失了复辅音等辅音,产生了一系列新的声母,唇音也开始分化;

在韵母方面消失了一系列韵尾,主元音高化,形成阴声韵与入声韵相配的整齐格局;

在声调方面确立了平上去入四声;

在音节结构方面出现简洁化、混同化趋势。

这些变化固然肇因于语音发展的内部规律,但它们发生的时机具有深刻的社会原因。

 
中古时期汉语词汇对时代风貌的反映,一大特色是外来词的大量输入。其中包括佛经翻译中的外来词和与外族交往中的外来词。

反过来,汉语也向外族语输出了一批贷词。其中有藏语借去的“笔”,印欧语借去的“丝、茶”,突厥语借去的“唐家子”,日语借去的“拔河、道具、石炭、经济、社会、挨拶”等。

另一大特色是大批口语词汇出现在六朝的新书面语中,至唐代和尚的语录和敦煌变文趋势更甚。

 
3. 近代时期的汉语发展
 
张世禄《汉语史讲义》将13世纪到作者生活的20世纪50年代统一划为近代期。这一时期初辽金元入侵,北方共同语区域长期战乱,大量人口南迁,语言发生又一次混合。

此后随着全国政治经济和文化中心的长期稳定,近代汉语在北京为中心的北方话基础上形成发展起来,逐渐成为现代汉民族的共同语。

其最明显的标志就是由《切韵》音系变为《中原音韵》所代表的音系,以至现代的北京音系;同时也表现在语法形式的各种精确化和词汇发展中大量资本主义政治经济文化词汇、北方话口语词汇和借词。

 
近代时期在剧烈的社会动乱中,夷族语言与汉语发生深刻的融合。元代的官方文书语言混杂着汉语和蒙古语。元曲中掺杂着大量蒙语词。

自元代定都北京后,明代恢复汉族政权定都南京,不久也迁都北京。原来以汴梁一带官话为标准的中原雅音,在与日渐强势的北京音的博弈中此消彼长,至清代北方官话成为汉语的标准音。

近代政治生活对汉语语音的发展起了重要的作用,使汉语全浊声母清化,主元音相近的韵类大部分合并,入声派入平上去三声,平声分化出阴阳。

 
近代时期汉语词汇最重要的现象是北方话词汇的发展,它与北京官话的流行和政治中心的势力有密切的联系。

其中明清白话文学巨著《水浒传》《西游记》《儒林外史》《红楼梦》等用北方话撰写,有力推动了北方话词汇的发展和广泛传播。

此外,鸦片战争以后外来词,尤其是英语和日语的外来词,在汉语词汇发展中大量吸收。

在语法方面,五四以后受欧化的影响,句法结构复杂化,新兴用法包括各种新的插说法使汉语的结构趋向精密,丰富和提高了汉语的表现力。

 
正如张世禄先生所说,世界上现有语言的历史,很少有超过一千年的。汉语历史之悠久,人类其他语言望尘莫及。纵观汉语三千年历史,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
 
1. 汉语虽然历经大规模封建割据、大规模夷族入侵、大规模人口迁徙,以至方音纷歧,但依靠统一的国家体制和意志,依靠表意汉字形成的稳定的向心力量,统一和融合始终是语言发展的主流,方言也成为汉语文化多样性的沃土。
 
2. 汉语的语音从上古汉语开始逐渐失落繁复的形态变化,声韵调的种类趋向简化,汉字在这一简化过程中成为汉语表达功效可靠的支持力量。
 
3. 汉语的语法作为汉民族思维方式的重要体现,其以句读段为单位的心理时间流格局在发展中没有改变,句子成分的结构趋向复杂,近代以动词为中心的欧化格局丰富了汉语的句法形式。
 
4. 汉语的词汇在字的基础上,依靠双音化的节律和字与字的意合,不断创造出极为丰富的本土词汇和外来意译词汇,形成万花筒般生生不息的人类语汇组义景观。
 
整个汉语史的发展,外部和中国社会发展相互交通,内部和汉字的语言功能相互投射,为中国的语言学研究提供了强有力的文化视角。

 
我国的语言史研究和教学在建国以后就立刻在北方和南方的高校扎扎实实开展起来。

以北京大学王力先生的《汉语史稿》和复旦大学张世禄先生的《汉语史讲义》为代表,我们可以看到,我国的汉语史研究根基深厚,源远流长。中国有非常优秀和伟大的语言学家,他们的汉语研究比欧美语言学家的研究更客观,更实在,更注重实事求是和理论联系实际。

《汉语史讲义》的出版展示了我国语言史研究新的水平,我们期待在这一领域新人辈出,前景灿烂。(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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