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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小龙｜“以‘革命’姿态出现的白话文为什么不久就坠落了?”——陈望道的灵魂之问

申小龙 文化语言学新视野
2024-09-10

中文系17级小由同学来信：
 
这周在上了近代史纲要这门课之后，产生了一些疑问，想向老师请教。
 
近代中国，自新文化运动就掀起了白话文运动的浪潮。文言文和白话文在句式和用词上都有很大的差别，可以说在当今社会已经没有几个人能写出一篇真正规范的文言文了。那么从文言文转化到白话文这一过程中，我们是否丧失了大量的文化基因，汉语也因此而大量失血呢？文言文和白话文之间又有怎样的关系呢？在今天我们又应该给文言文怎样的待遇，以及在当今社会什么样的白话文才称得上是好的白话文呢？

 
小由同学的问题让我很有感触，我们就来说说白话文运动。
 
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在“五四”反帝反封建运动中，新生的中国现代语言学界充满了革命战斗的气氛。五四运动的时代要求冲破了我国语文研究几千年以汉字为枢纽，在文字、音韵、训诂上释经阐义的传统格局。
 
晚清语文改革中以“白话文为维新之本”，要求言文一致，提倡新文体、切音字，推广民族共同语“官话”的思潮，在“五四”时因反帝反封建的急需而激宕成轰轰烈烈的白话文运动。
 
运动的逻辑是把文言文同孔教、礼法紧紧包裹在一起。

 
文言文和旧礼教的关系，在白话文战士的眼里，是旧文章不到半页，必有发昏做梦的话。青年子弟读了这种旧文章，觉得句调铿锵，娓娓可通，不知不觉便将被文中的荒谬道理所征服。
 
因此中国文化实在只有两条路，一是抱着古文而死掉，一是舍掉古文而生存。中国人说着古代的话，说着大家不明白、不听见的话，已经弄得像一盘散沙，痛痒不相关了。中国人要活过来，首先就须不再说孔子孟子和韩愈柳宗元们的话，而要说现代的话。

 
在这期间，全国的白话小说猛增至四百余种。日报的副刊也大都取消了旧式诗文，改登新文艺和白话译出的作品。中小学的国文课本也由各地自发编写白话文教材，发展到教育部向全国推行新体国语教科书。

正如黎锦熙所说：
 
“风气突变，不论教育性书刊，文艺文和理论文，白话文都成了正宗货，又陆续出了大量的白话翻译品，吸收了许多外来语和欧化的造句法。新的语言形式和新的思想内容是互相伴随而来的。”
 
白话文运动语文改革精神的实质，在某种意义上是作为晚清维新派语文宪章的《马氏文通》“中西古今”、“贤愚优劣”观的延续。

 
它借助西学之力冲垮了文言文的世袭地位，使白话文充斥着欧化词句登上大雅之堂，成为语言研究的对象。
 
这既是我国现代语言学继《马氏文通》之后的又一巨大转折，也同时因剧烈的震荡造成新的断层。
 
这种断裂在某种意义上较之《马氏文通》等语法书的全盘西化更为深刻。因为《马氏文通》的失误充其量只是在语言分析方法上的。而欧化文一旦取代文言文的地位，它造成的文化断裂却深入语言精神、语言构造的本体。

 
我们只要随便摘录一些当时的“新语言”，就可以对这种断裂窥一斑而知全豹:
 
“在阴暗沉霾的屋角，我看见一个枯涩的咀唇在颤，赫灰的血在上面凝结了。空气也要冻凝成晶体，我看不分明对面的物象隔绝在蒙蒙的细雾和凛凛的晶凌间。我听见一声最后的蝉鸣，我的心正随着那摇曳无尽的蝉鸣在悠迴着的时候，那鸣声陡忽嘎然的中断，空气已经结成晶体了。”
 
这类几近不知所云的欧化句法和词语在当时引起的民族语言心理的迷惘，可以从《民国日报》上刊登的一则问题讨论十分逼真地看出来:
 
“现在的白话有两种:一种是纯欧法的。虽然合于文语法，却是我们本国人看了它，常常的不懂。还有一种是纯用中国法的，虽然好懂，却与那真正文法又有不合了。我们究竟应当谁与是从?”

 
合于《马氏文通》式“西体中用”文法的白话，老百姓看不懂；老百姓看得懂的，却又不合在当时已有“真正”地位的西式文法。这是继《马氏文通》之后的又一个历史悖论。
 
欧化文造成的断层，在当时中国语法学家的语法著作中已有鲜明的反映。语法学家们惊叹从民国初年以来短短二十余年之间，文法的变迁比从汉至清有过之而无不及。文法的欧化成了汉语语法史上划时代的大事。

 
从上面的分析，我们可以看到，用白话文取代文言文是思想解放的需要。新的思想需要新的语言，更为清晰、准确、自然、缜密的语言，能够吸收欧化表达方式的语言。
 
但在白话文通行后，汉语原来重视开掘字的形音义的各种可能性的优点渐渐淡化了，取而代之的是重视句的焦点化建构，词的横向直白式扩展。
 
中文不再以字为单位进行字的思维，字的灵活组配，字组的辞气化经营。由此造成现代汉语中意象不活跃，辞气不顺畅，组合不灵动。这就是小由同学说的“失血”，我们叫它“去汉字化”。
 
今天我们重新重视文言文的学习，不是要回到文言文写作，而是要在现代中文的写作中传承优良的传统——汉字思维、辞气（即节律）思维。

 
当年，陈望道先生面对五四之后渐渐成了“大众外头人”的白话文，曾发出灵魂之问，至今令人扼腕——
 
“五四前后以‘革命’姿态出现的白话文为什么不久就坠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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