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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小龙|“阿公侬要好好交好起来格…”——杭州同学眼里魔咒般的家乡话

申小龙 文化语言学新视野
2024-09-10


中文系17级小缪同学来信:
 
中国文学经典课上,老师讲解诗歌,让我们辨别平仄。有些同学利用家乡话,轻易就区分出来了;我尝试用家乡话(杭州话)辨别,却总感觉有很多障碍。我反思了一下原因,其中有生活用语和诗歌用语的差异,也有个人方言的不地道。
 
古代字的组合是灵活多变的,而我往往不能单独地念一个字。如杜甫的《春宿左省》中“星临万户动,月傍九霄多”的“傍”字,我第一个想到的词是“傍晚”,但是杭州话中似乎不怎么讲“傍晚”,都讲“晚快边儿”。于是我就无法分辨平仄了。

我再考虑同音词,想到了“棒”,但是杭州话中好像也不怎么用“棒”字,夸赞人时会用“厉害”(se ke,均为入声);“棒子”有时会用“棍儿”代替;最后勉强想到“棒球”,倒不是经常打棒球,而是有棒球帽。于是我还是不能分辨平仄。

类似的例子还有一些,比如和“母”相关的词杭州话都以“姆妈”代替;“睡”都是以“困”代替,如“睡觉”称为“困觉(gao 入声)”。 这都造成了无法分辨古字的平仄。    

 
我本人的方言说得很不标准,对很多词汇都不了解,讲得也比较少。在《钱江晚报》上看到这样一段话:
 
“最关键的是,腔调要纯正,平仄音要表达得清晰有力,否则没有杭州话的感觉。一些杭州人虽然会讲杭州话,但在音调上把握不准。”
 
我们讲话时常常注重表意,不太讲究语音语调,可能导致我现在利用杭州话分辨平仄有很大的困难。
 
平仄当然也可以通过其他的方法判断,但这件事反映的方言的现状和未来,更让我关注。
 
方言是逐渐衰落的,对于杭州话这种使用人口很少的方言来说,形势更加严峻。但想到老师上课时说“小语种衰落有一定限度,会受到本地文化的抵制”,那么方言应该也是如此。

 
但一直被影响、一直在改变的杭州话,到底是不是我最初想保护、想传承的东西呢?
 
就像我们这一代很多时候不能理解上一代人们的情结:
 
他们“小伢儿搞搞儿,搞了不好闹架儿”的时候,我们独自上着各种各样的培训班;
 
他们会“吃得麦稀饭游西湖——穷开心”,我们即使一直生活在杭州也不会有这样的体验……
 
很多方言表达似乎都是在当时特定文化下产生的语言。当这些文化现象不再的时候,我们也不会刻意去使用这些语言。可以想象,将来这样的话会无人问津。如果申遗成功,还能被刻板地记录下来。但即使我们刻意使用,也丧失其本身的意义和韵味。

 
于是我现在有点迷惑,我们要保护的文化究竟是什么呢?是那种语音语调,是背后的文化,还是就是那种亲切的感觉?个人最在乎的是那种亲切的感觉,大学以来第一次回杭州的时候,在那个杭州话的氛围里,就有十足的安全感。
 
具体说我们应该怎么做?现在很多流行的词汇(如层出不穷的网络用语)无法用方言来表达;

很多标准化的场合(主持、播音、会议、演讲等)不可能使用方言;

标准化教育下方言的使用频率越来越少,使用人群越来越少(尤其在新生代中)。

我来上海读书后,几乎不说杭州话了,但语言又是需要不停地练习才能熟练,所以也不知道该怎么办。还请老师指点。

 
应该叫小缪同学小老乡啦,虽然我出生在上海,但父母和爷爷奶奶外公外婆都是杭州人。小时候和外婆说杭州话,和父母说普通话,就读的铁路小学也是清一色的普通话。进入杨浦中学同学们都来自杨浦区,开始接触上海话。但直到16岁在市郊插队落户,给贫下中农读报,才真的学会了上海话。现在虽然难得回杭州一次,但小缪说的在杭州话氛围中的安全感,我深以为然。下面我谈几点:
 
1.方言的传承不是复古
 
方言的确在不断发展,因为语言随社会的发展而发展。

方言的传承,是自然传承,刻意复古的确没有意义——生活变了,观念变了。

 
2.方言的传承不必顾虑“不古”,但要纠正“去古”
 
汉语方言的现状,很大程度上是推广普通话人为造成的。普通话严重挤压了方言的空间,对这种人为造成的方言式微,我们要警惕和纠偏。
 
方法是在学校教育中,引进方言课程;在广播电视中,多设方言节目,同时在社会上尤其是年轻人中弘扬方言的人文精神。就像在上海公交车上,报站使用普通话和方言。
 
保护方言,是保护地域语言差异。这个差异是本地人之所以是本地人的根本特征。方言不管怎么发展,吐故纳新,它都应该有自己的地域文化的特色,所以不必顾虑方言的“不古”。但对推普造成的“去古”,应该及时补救。

 
3.传承方言就要做家乡话的志愿者
 
对于自然流失的方言词汇和方言语音特色,我们应该努力记录保存。这是一份珍贵的文化遗产。它是我们的“来路”,支持我们的成长,帮助我们在新的语言环境中不迷失方向。
 
作为中文系的学生,应该了解自己的母语的传统表达方式,并积极让更多人了解家乡人家乡话的特色。这样一个过程,也是年轻人练习自己家乡话的动力。
 
小缪同学可以建一个复旦杭州人的微信群,大家比比杭州话,看谁说得好,说得地道;

 
也可以考究杭州话词语的词源,说说这些词用汉字怎么写更好;
 
还可以用杭州话翻译古诗词,我记得上海话曾经这样翻译过:
 
“白五居,白五居,白五居,头颈骨朝了天郎相伸了老老长唉了该哼小调,绿幽幽额四高头漂了该依雪雪白的毛,两只红彤彤额脚早了该青四里头划发划发,狭义来!”
 
此外,还可以采访一些杭州老人,把他们的话录下来,大家一起欣赏和学习。
 
大家还可以一起编杭州话小词典。虽然专家也编过这样的词典,但同学们自己编,感受就会和专家不一样。

 
4.方言在热爱中传承
 
新闻学院16级的小方同学也是杭州人,她告诉我的一件事让我心有戚戚焉:
 
在外公心血管梗塞住院的那一阵,我就坐在他的病床边,摸着外公的手对他轻轻地一遍一遍地说:
 
“阿公侬要好好交格…侬要好好交好起来格…”
 
我很虔诚、很专注地一遍遍如此祷告着、祈求着,仿佛这种语言像是魔咒一般,是连结着我和外公的暗暗的纽带,是流淌在我们相同的血液里的语言,是带来奇迹的语言。

换做任何一种语言,普通话也好,英语也好,魔咒就会失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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