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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小龙|汉字逻辑:用眼睛思考——序《合治观与汉字符号学——孟华文集》

申小龙 文化语言学新视野
2024-09-10


孟华是一位有自觉的对话意识的学者,也是一位有犀利的关系意识的学者。他善于在学术研究中作高度的二元化范畴概括,将一个个新范畴置于关系框架中,织起一张精巧的关系大网。借助这样一个极其抽象的关系架构,缜密推出一系列奇思异想。

似乎任何在旁人看来是孤立的实体现象,孟华都能从中“看”出“语法意义”来。这个语法意义既可能存在于该实体的间性,也可能内在于该实体的自性。

由此这个实体就凭添了抽象性,成为一个具有组合关系和内在结构的分子,具有了作者意志赋予的强势的分布特征和语义指向。

而让人不得不佩服的是,这样系联起来的理论体系,对中西语言文字事实具有深刻的洞察力和解释性。而且,它是开放的,不是封闭的,具有发展的无限可能。

 

在孟华送给我的第一本专著《汉字:汉语和华夏文明的内在形式》(2004年)中,我就惊讶地发现孟华将汉字的“象”理解为“理据性”,即符号的能指与所指之间有象似性;将汉字的“意”理解为理据性的淡化甚至磨失,即符号的能指与所指之间象似性减弱,任意性增加。而汉字的意象性就是理据性和任意性的统一。

由此演绎出整个汉字系统的运行机制内部的意和象二元结构,而整个汉字系统是以“象”为目的而展开的“象”和“意”的关系运动。


在孟华送给我的第三本专著《文字论》(2008年)中,孟华指出语言和文字是两个独立的符号系统,具有分离性;语言和文字又是一对关系项,具有统一性。文字是在与语言的关系中定义自身的。
 
同样,孟华又进一步将文字和仪式这两个孤立的符号系统用文字的视角强势统一起来,处理为一对关系项:语言性文字和符号性文字。

二者既对立(分离)又互补(统一)。由此一个新的文字观又形成了:语言性文字是“言”,它的性质来自与“文”即仪式符号(符号性文字)的对比关系,两者形成一种新型言文关系——符号性言文关系。

 
在孟华的一系列研究中,这样的关系性勾连和新关系建构处处闪烁着智慧之光,让人赏心悦目,总是会想起结构主义的“几何学简洁”。而正是在这样的相互关系建构中,孟华对汉语汉字有了不同于前人的新认识。
 
例如孟华认为汉字具有言文二元互补的双轨制衡结构。汉字的表意性使它具有视觉符号属性,汉字的表音性使它具有听觉符号属性。

汉字的六书其实是两书:象意和象声。汉字将视觉和听觉两种符号特点集于一身,由此汉字成为一个自足的、封闭的内循环符号系统。它可以通过自身的双轨调节来弥补单一符号的不足。

 
又如孟华认为中国的文化记忆倾向于以汉字书写符号取代、抑制或遮蔽其他“象符号”,具有“汉字中心主义”传统。这是一种替代性文字方式。与之相对,拼音文字在文化记忆中倾向于文象并置和互补。这是一种补充性文字方式。
 
这些认识发之于孟华的“汉字符号学”,却能够对当代语言学的汉语汉字理论产生深刻的影响,启示当代中国语言学研究者重新认识汉字和汉语的关系,重新在新的汉字视角中思考中西语言文字理论的关系,重新在中国语文传统的现代阐释中创造性建构中文理论和中文方法。

 
我和孟华是同龄人,但我们的相互称谓却很不“平等”。我总是和称呼所有文化语言学老友一样称孟华为“兄”,而孟华却总是称我“老师”。这样的称谓让我不安,然而又很无奈。事实上,我总是从孟华的思想中发现惊奇,感受敏锐,引起思考,汲取智慧。我们之间一打电话就会煲学术电话粥,孟华也是我的微信公众号“文化语言学新视野”的精彩点评者。
 
在孟华的《合治观与汉字符号学——孟华文集》中,他说难得有一种文化现象,能像汉字和拉丁字那样集中而典型地反映东西方文化的互补关系。

汉语社会在没有认识拉丁字母以前,不敢说曾有过真正系统的文字学理论——传统的汉字学不过是解读经书的附庸;同样的道理,西方语言学界在不了解汉字以前,所建立的文字理论很可能是跛足的。


这样的论述让我耳目一新,同时正襟危坐。虽然我不太同意孟华对传统文字学的看法,但我不得不承认,孟华说中西语言学在对视中才真正反思和了解自己,在人类文化和文字的最大张力中才能真正把握自己的特点,这无疑是正确的。
 
孟华提出文字不是对语言的忠实的记录而是对语言的一种表达方式。

动机性文字体现造字者以主观世界(意义系统)为认同坐标的主体精神,任意性文字体现造字者以客观对象(语音系统)为认同坐标的客体精神。

无论是动机性文字还是任意性文字,都是对语言的一种有意义、有选择的表达。

因此,文字与语言之间不是事实性的因果关系,而是思想关系、意义关系、符号关系。


这让我深刻意识到,在人类语言文化的研究中,一切差异都是共性中的差异。

对一切差异的真实体验和探索,都应该指向差异的关系性,并最终在差异的深度对视和领悟中系联起人类语言文化的统一性。

这就是洪堡特说的“差异便是同一,分离即是共有”。
 
显然,这样的对视关系的思考对我们这一代研究者来说,并不是现成的。建构这样的关系并不容易。


中国的学术,过去是一个世纪的西方视角,从八十年代开始才有了西方语境下建立中国视角的自觉和责任感。

但在建立中国视角的过程中,要像孟华那样几乎从一开始就具有中西视角的互文意识,在文化自信中升起对人类文化差异共同的悲悯,从各美其美、美人之美中建立起美美与共的联结自觉与责任感,我们的步履何其艰难!
 
但让我欣慰的是,新世纪大幕已经拉开,孟华这样的先行者已在筚路蓝缕中勇敢前行,鼓舞和启示着新时代的中国人文学者。

 
孟华曾说:
 
我的偶像是安徒生的《皇帝的新装》中那个相信自己眼睛甚于语言的孩子。用“眼睛”思考的人都是本质主义者,他追求符号的透明甚于符号的修辞,他追求真实甚于对真实的逃离。
 
语言符号作为连接人与世界的根本纽带,其本质就是人与世界的关系。它当然是功能性的,文化的,因而是不透明的。

中国的语言文字正是看透了符号的这一属性,用线性中的非线性,创造了让人走进世界,与生活世界息息相通的会意字形与声气句法。

 
中文是看的语言。

这个“看”,正是孟华特别在意的“用眼睛思考”,也是维特根斯坦特别在意的“不要想,要看!”

中文的一切,都在为“看”做准备。她用栩栩如生的意象,骈散自如的声象,鼓励人们本真地看待世界,引导人们回归生命情感的居所,去领悟真理的原始发生。
 
在这个意义上,作为中文之子,孟华和我都是幸运的。

 
(本文摘自我给《合治观与汉字符号学——孟华文集》写的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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