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申小龙:“诗饭穴怨”是什么鬼?——汉字字形意义值爆表

申小龙 文化语言学新视野
2024-09-10

哲学学院15级小刘同学来信:
 
听了今天关于汉字简化和汉字因意变形的内容,课程中提到:汉字简化的目的是汉字拼音化。那么,直接用字典上同一个发音的汉字代替所有其他汉字不是就可以了吗?
 
比如:第一声的shu有:书殳抒纾陎叔枢杸姝荼倏倐殊紓書焂梳鄃菽婌掓軗淑疏疎舒琡……直接用字典中第一个字代替所有相同发音的字。如果用这种方法简化汉字不是很快速便捷吗?为什么当时没有使用这种方法呢?
 
小刘同学的设想,其实可以自己先试一下,这样的汉字同音代替在汉语书面语中效果如何?

那一定是一个“车祸现场”,书面语完全不知所云。


为什么会这样呢?因为汉字是表意字。汉字字形的功能,主要是为理解字义服务的,而不是为理解字音服务的。

我在语言与文化课上做过一个小“实验”。在黑板上写下四个字:
 
诗饭穴怨
 
请同学们看看是什么意思?大家的第一反应都是一头雾水,过了几秒钟,才会有同学念出了声音:shī  fàn  xué  yuàn ,是不是师范学院?
 
这样一个过程,说明汉字书面语的理解,首先是字形引起的字义的配合。当“诗”的字义和“饭”的字义无法搭配的时候,理解就困住了。
 
此时汉字阅读的习惯是从上下文更大的空间去 “以大观小”地寻求理解的可能。但看到下一个字“穴”,再看下一个字“怨”,全都是互不相干的字义,理解就戛然而止。

 
这个时候,才会尝试读出声音来,试图从声音去理解。

学们可能会说,能不能一开始读出声音来,从声音去理解呢?不可能。谁要汉字是表意文字呢?表意字形天然就是排挤声音的。看到一个字,第一时间就是形入心通。
 
同学们可能又会说:不对啊,汉字不是有很多形声字吗?

可是形声字是怎么来的大家知道吗?形声字是为了“救”假借字而产生的。
 
假借字的情况很像小刘同学的设想。由于来不及造字,在甲骨文时代就用同音字来记录口语词,于是假借字泛滥。


据姚孝遂对《殷虚书契菁华》第一页武定时期的卜辞字义的研究,在23个字中分析出17个字使用的是假借义,占比74%。他认为所有的甲骨卜辞中假借字大体上都是这个比例

其他学者用同样的方式分析甲骨文其他材料,得出的假借字比例分别为10.53%(李孝定)、61%(李玉洁)、46.5%(邹晓丽等)、83%(郑振峰)。

这样大量使用同音字,必然使表意字形和字义发生严重的冲突。文字这一困境的唯一出路就是重构表音假借字的表意框架,方法就是为假借字增加意符。
 
从这里我们可以了解,形声字在本质上不是表音字,而是表意字。


这一点,我们只要看汉字形声字声旁的声音,没有一个是固定的,不仅在广阔的地理空间(各地方言)读音不同,而且在漫长的历史演变中读音变异,我们就可以了解记音根本不是汉字的本意。如此,小刘同学的设想就是不可能的任务。
 
语言与文化课同学告诉我,
 
有这样一个调查,调查者给完全不认识汉字的外国人看“哭”和“笑”两个字,让他们猜测文字含义。结果令人惊讶:大多数人都能感受到“哭”中的悲伤意味,同时认为“笑”能给人愉悦的感觉。
 
事实上,每次我看到“哭”的时候,也就像是看到了一张愁容满面郁郁不乐的脸,嘴角也会不知不觉沉下去。看到“笑”,面部肌肉会松弛,不由自主地作出微笑的样子。
 
也许这并不奇怪,因为这就是汉字作为象形文字的独有魅力吧。

 
还有同学告诉我:
 
看到一个“抱”字就很有一种包囊的圆满的感觉,但是一个hug算什么东西?
 
hug算什么东西呢?hug的旨趣在声入心通,它不care自己的字形。
 
但文字毕竟是视觉的东西,也就是说,文字是一个书面固定下来的东西。一种文字如果不care自己的字形,只是忠实记录语音,那么当语音在漫长的时间和广阔的空间发生变异的时候,记音文字就让人有“左支右绌”之感。
 
也就是说,你不care字形,字形本身会care你的拼音。

 
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索绪尔痛感语言的历史研究中文字每每凌驾于口语形式之上。当语言和正字法发生龃龉的时候,总是书写形式占上风,因为文字提出的任何办法都比较容易解决。

索绪尔为此否定文字的研究价值,认为文字唯一的存在理由是表现语言。

但这在汉语中是做不到的——汉字从一开始就融入了汉语的骨肉,参与建构中文“肉身”的肌理。

 
记得这样一件“轶事”:“文革”中造反派们推行简化汉字,要把笔画复杂的“雕”字用笔画最少的同音字“刁”替代。语言学家王力先生在讨论会上发言反对。他说:“要是我敢把‘毛主席雕像’写成‘毛主席刁像’,我岂不成了反革命?”造反派们无言以对,只好重新改回来。
 
王力的话说明了什么?
 
说明汉字的字形意义值“爆表”,不容亵渎,也不可移易。



继续滑动看下一个
文化语言学新视野
向上滑动看下一个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