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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小龙|“人不能极端自由地动作,而又选择得百发百中”——萨丕尔说得很诗意,也很哲学

申小龙 文化语言学新视野
2024-09-10

语言与文化课一位同学,问了一个十分困扰他的问题:
 
我的室友是满族人。他告诉我,中国在清朝统治之前,其实声调是很多的,接近粤语的感觉,可是清兵入关清朝统治之后,由于满族人只能发四个声调,于是在更改声调的进程中,慢慢地就成了我们现在说的普通话。一共四个声调——ĀÁ ǍÀ。
 
这不禁让我想到了说英语的日本人的蹩脚和无奈,此处无意冒犯。但对于一些发音困难我实在难以理解,为什么会这样呢?
 
是因为当人们学会一种语言,把它作为母语之后,它的发音习惯会形成固定的深远的不可逆影响?可是发音习惯作为一种习惯,难道不应该是可以纠正和修改的吗?
 
另一方面,难道存在另一种原因:由于后天发音会导致人的与发音相关联的口腔鼻腔结构发生一些细微的不可逆的变化,所以使用不同母语的人的这种不可逆的变化是不同的?
 
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我。

 
这位同学的满族室友说错了。普通话的四声,是汉语语音历史演变的结果。这方面的论述,同学们可以看张世禄先生的《汉语史讲义》。
 
但这位同学的困惑——后天发音会导致人的与发音相关的口腔鼻腔结构发生一些细微的不可逆的变化?回答是的确如此。
 
萨丕尔早在《语言论》中就指出,我们的发音器官的肌肉从幼年起就已变得只习惯于母语语音所需要的那些调节和调节系统了。而在这个范围之外的肌肉调节,由于没有使用过,便永远受到了抑制。

 
这位同学说:可是发音习惯作为一种习惯,难道不应该是可以纠正和修改的吗?的确是可以修正的。学过外语的同学都有努力通过口腔肌肉的练习掌握外语发音的体验。这说明,恢复这些被抑制的肌肉调节功能,这样的能力并没有完全消失。
 
但这样一个努力练习的过程,恰恰反证了母语发音形成的肌肉调节系统是自洽的,在相当程度上是不可逆的——所以我们才听到了外语发音的各种地方口音,这和汉语普通话的方言口音是一样的。

 
我是进入复旦本科一年级才开始系统学习英语的,在那时就听说会说上海话的人英语发音容易些。这说的其实也就是肌肉调节系统因近似而不用太费力。
 
我在复旦读研时的二外是日语,自以为掌握了日语发音。后来被学校派到日本神户外大讲课一年,我才知道日语s的发音是圆唇的。好在这样的让我感到陌生的肌肉调节还不太费力。
 
而当我在韩国外大讲课一年,参加了外大为外国教师开设的韩语课程,惊异地发现怎么也发不准韩语的元音。它们的位置完全不在汉语肌肉调节的“点”上。听上去很像的发音,老师就是说不对。韩语元音肌肉调节的点,在汉语元音肌肉调节的两“点”之间。而在这个区域,汉语口腔肌肉调节能力已经被抑制了。萨丕尔把这样的现象称为“发音控制僵化”。

 
萨丕尔认为,在学习外语时,虽然人被母语抑制的口腔肌肉调节能力并没有完全丧失,“但是我们学习外国语新音时所经历的极度困难足以证明,在绝大多数人,发音器官的自主控制已经出奇地僵化了。”
 
中文系18级小蔡同学问我:
 
自人出生起,母语就对我们的发音器官进行了调适,所以我们能灵活地说母语。但“僵化”一词针对非母语来说也许有些不合适。对于非母语,我们还未灵活,怎么说“僵化”呢?

如果按照老师的说法,那么学了多种语言的人是否没有发音器官“僵化”的现象,他们身上的这种现象比较不明显呢?

 
小蔡同学没有理解:僵化是对母语习得过程中为发出准确的音位而协调发音器官肌肉组织的形象的比喻。这种协调动作固化后有利于我们准确发音,但也因其固化,不利于学习新的语言。
 
语音是如此,词汇和语法都是如此。
 
这可以解释为什么二语习得如此费力。
 
如果僵化是指母语学习的特点,即人的语言机制只能僵化一次,那是在强调母语的优先性,也就是说,学习再多的语言,都不可能像母语这样自然本能;如果僵化是指音位发音必需的肌肉动作固化,那么任何语言都只有僵化才能进入。

 
中文系17级小俞同学问我:
 
老师说到了僵化是民族语言的自我规定性,之前我去柬埔寨,他们那里人从小孩到成年人只要生活在旅游区旁边,都能十分流利地使用中文进行交流。当地导游说并没有学校教授中文,而只是对中国游客进行模仿的结果。问起原因,他说因为柬埔寨的母语非常复杂,有很多音位,所以其他语言的发音在他们母语中都能找到相应的语音模仿。
 
如果是这样,那么柬埔寨语的自我保护岂非很弱而容易被其他语言取代?僵化的自我规定也有程度吗?程度会因为什么而产生改变呢?(比如一个急需国际化的国家是否能够通过更改这个程度来达到目的?)
 
对小俞同学问题的回答是:没有一种语言音位系统的自我规定性是比较弱的。只是有些语言音位系统比较接近,相互学习比较容易。

 
萨丕尔说得好:“发音控制僵化是我们为了容易获得一套极需要的符号系统而付出的代价。人不能极端自由地动作,而又选择得百发百中。”
 
萨丕尔在这里说得很诗意,也很哲学。
 
他说的其实已经不是人的发音,而是人的本质。
 
当我们说人是根本属性是语言性的时候,我们说的正是人的结构化本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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