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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小龙|意象性与积木性——汉字书面语发展的两翼

申小龙 文化语言学新视野
2024-09-11


哲学系(逻辑学与科学哲学方向)15级小杨同学来信:

我看到对“德”这个字有这样的解释:


汉字的“德”字,左边是双人旁。双人旁在甲骨文中是十字路口(见最右的图),十字路口就是说要进行选择。那么要如何选择?比如是否要贪污受贿,这个选择是内心做出的,所以下面有个心字。
 
那么如何判断内心的选择符不符合道德呢?社会不可能把大量规则逐条列出来,一个汉字也没法表达那么多的内容。“德”字上面是一个十字,十字下面是眼睛,十个眼睛看着,就代表由群众来评判。这就类似西方的陪审团。陪审团都是普通民众中挑选出来的,他们如果觉得你做的事情能够接受就是道德,如果不接受那就是不道德。

 
我看到这个解释以后,深感汉字的简练和精辟,而这种精辟是否只有图像化的、表意的文字才能做到?
 
西方的拉丁文字都是线性的、记音的,文字是依附于语音而存在的;而汉字的语音系统和文字系统则在大体上是独立的。
 
我的疑问在于,如今的汉字都有对应的读音,那么是否可以说,汉语恰与西方语言相反——汉语的语音系统是“记字”的呢?
 
还是说汉语的语音和文字系统是起初分别发展,之后才匹配在一起的呢?
 
小杨同学的提问脑洞很大,我们分四个方面来讨论:

 
1.相对于文字,语言是第一性的
 
汉语的语音先于文字而产生。语音和文字是两个系统。语言是第一性的,一个民族可以没有文字,但不可能没有语言。
 
为什么语言是第一性的?因为在人类一切活动中,能方便地交流而同时又不影响活动的唯一媒介是语音,能够清晰地表现出无限差别以区别意义的媒介也是语音。

文字有自己独立的起源,例如用图画和契刻记事。但显然,这样的符号功能有很大局限。语言学意义上的文字的诞生,是在文字和语言联手之后。文字通过记录语言发挥了卓越的符号功能。

我们强调语言的第一性,并不否认文字对语言巨大的反作用

 
2. 汉字具有强大的语言性
 
文字虽然是记录语言的,但在文字的记录中,字形会参与意义的建构。这种参与性,在拼音文字是比较弱的,而在汉字则很强大。所以索绪尔说:“对于中国人来说,汉字是第二语言”。
 
汉语的书面语是字思维的产物。句子的理解,在“字斟句酌”和“字里行间”展开,如《文心雕龙》所言:
 
夫人之立言,因字而生句,积句而成章,积章而成篇。……句之精英,字不妄也。振本而末从,知一而万毕矣。”(《文心雕龙·章句》)
 
正由于汉字强大的语言功能,在汉字记录汉语之后,汉字的表意能力就逐渐抑制了汉语语音表现意义差别的能力,语音趋向简化,维持了在口语的高语境下表意的最简形式。

 
3.汉字的意象性和积木性为中文插上翅膀
 
在书面,汉语依托汉字创造出极其丰富细腻而又灵活多样的语言形式,中文形成了“文字有意以立句,句有数以连章,章有体以成篇”(王充《论衡·正说》)的意义格局。
 
拼音文字也有一定的创造语言的能力。例如德语词汇具有诸多构词的可能性,德国的宗教领袖马丁•路德在翻译圣经时创造了许多德语词,德语作家歌德、席勒也在文学语言中创造了不少新词。
 
但拼音文字的词表现为一个完整的词形。它是为固定而生的,是相对封闭的;它不是为组合而生的,不是开放的。这和汉字如积木般时刻准备组合新义,也时刻准备解构成义是完全不同的。


在我们身边时时刻刻活跃着这样“搭积木”性质的汉字分合。例如网上流传的小学生造句,就是对成义的解构:
 
难过”——
 
我家门前有条水沟很难过。(老师批语:“老师更难过”)
 
天才”——
 
我三天才洗一次澡。(老师批语:“要每天洗才干净~~~”)
 
小学生识字伊始就明白:汉字就是积木,而积木是可以“百搭”的。

经管试验班一位女同学告诉我:
 
有一次我和一位男性朋友发短信,朋友让我早一点睡觉,不然会有黑眼圈的,而偏偏那男生睡觉比我还晚,于是我回他说:

“我想你才会有黑眼圈吧”,

结果朋友好久没回短信,顿时一种尴尬的气氛荡漾开来
 
尴尬就是汉字的积木性引起的。女生搭的积木是“我想”,男生搭的积木是“想你”。显然女生知道自己是不能怪男生的,因为在当时的语境下,积木的两种搭法都是合理的。

 
4.汉字图形结构的诠释功能
 
小杨同学看到的一切,奥秘都在于,汉字是以图像形式来记录汉语的单音节词的。它在对应汉语的一个个单音节的同时,力图用自身的图形结构(表意框架)解释意义。
 
汉字字形的诠释有这样几个功能:
 
(1)阐释本义
 
汉字的字形诠释所记之词的最原始也是最基本的理解。当然,这里说的“原始”只是造字时候对这个词义的理解。

《说文解字》等字书为我们了解字的本义提供了必要的工具,但字的本义还须借助古文字考释和文献用例进行综合判断。

小杨同学举例的“德”,其“十个眼睛看”的图解,无徵于古代字书,它是比较典型的民间语文的说解,我们称之为“俗说文解字”。

汉字字形从产生这一刻起,就对字义的理解持阐释的态度。汉字的训诂也由此深度参与了当时代的思想文化建设。民间语文经常说的汉字的“深奥”,说的正是因阐释而参与思想建设的汉字文化的功效。
 
在这个意义上,说文解字无论雅俗,都说明华夏文明的观念和意识形态是在汉字中建构、发展,并成其体系的。

 
(2)辨析同音词
 
汉语有大量同音词。它们在口语中依托丰富的语境信息,不会发生误解。而同样的词形在书面上会产生歧义。汉字的字形把同一个字音的不同意义区别开来,以极高的区别度创造性地丰富了汉语词汇。
 
而反过来,汉语书面语中字形分辨清晰的字组,读出来有时会听不懂,因为它们失去了表意的翅膀——字形。
 
(3)意合联想
 
汉字的图形结构以其高度的联想能力,彰显字义参与各种组合(意合)的可能性,表现出很强的思维生发和语言创造功能。
 
这让我想起香港中国语文学会的名誉会长安子介先生的名言:
 
汉字能使我们产生联想,联想是一切发明之母。

 
由此,中文在字的思维和游戏中积厚流光,源远流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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