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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小龙:为什么玩阴阳师的同学和玩剑侠情缘三的同学讲的话就不一样?——语言中的两个“社会”

申小龙 文化语言学新视野
2024-09-09

中文系16级小彭同学来信:
 
又来叨扰您了(·ェ·)
 
上次的课,有一个同学提出“网络语言也很稳定”,您进一步推出了“没有不稳定的语言”这一结论。上课时这个话题过得很快,我有一个小小的疑问——不太理解什么叫做“没有不稳定的语言”。
 
稳定是什么?
 
1.汉语、英语等等是相对稳定的语言;但是凯尔特语这种快要消亡的语言难道不算是稳定吗?拉丁语,太稳定了,死掉了。
 
2.在同一种语言之内,使用的方法、意义“稳定”可能是词语更新慢,也可能是常用词语意义不变。如果是前者,词语更新慢是好事吗?这是不是意味着一种语言生命力的消亡呢?如果是后者,常用词语意义不变,那么商务用语、法律用语和网络用语相比,前者无疑更稳定。

 
我认为网络用语是固定人群在一定范围内使用的一种语言。做直播的人群用的是一种语言,玩网游的人群用的是一种语言,甚至玩阴阳师(手游)的同学和玩剑侠情缘三(网游)的同学讲的话就不一样。
 
人群范围这一点,其实不只是网络用语中存在。这两天上哲学讨论课,有些同学上台发言讲得很专业,但是听着难以理解,容易跑神。他们之间的理智碰撞、情感火花对于我来说是没有意义的——因为我不了解这种语言。
 
同一种语言(汉语),词语句子的排兵布阵不同,就成了不同“黑帮”内部的“黑话”,对于特定的人群有特定的意义。
 
突然想到,这其实不仅仅存在于网络语言之中。一个社团、一种学生组织,里面一定会有“黑话”的存在。但是,这种“生活中的黑话”没有那么“黑”,比较好理解。那网络用语为什么会那么“黑”呢?1.交流路径的不足,人们通过网络说话时有强烈的简化需求;2.网络圈子太远,虚构性太强,离生活太远,对于普通人来说就很“黑”。

 
黑帮会消亡,某一个群体也会消亡,所以以前很多用汉语表达的“黑话体系”都消失了,我认为大部分网络用语就是这样。“偷菜”这个游戏不再盛行之后,“偷菜”就渐渐地淡出了我们的视线。但是有趣的语言会向外辐射。一些很有特色、很能引起人们共鸣的词汇,能够挣脱人群和使用范围对它的限制,向外辐射,流传下来。——这大概就是老师所说的“时间的大浪淘沙”吧。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对于那个原初的群体来说,语言当然是稳定的;但是稍微把眼光放长远一点,人群都不存在了,语言都消亡了,怎么又能叫“稳定”呢?
 
说了这么多,语言稳定与否,需要先对“稳定”有一个稳定的认识啊(。﹏。)
 
应该怎么理解上次课您所说的没有不稳定的语言呢?

 
小彭同学的问题在于把语言社会性的一体两面对立了起来。
 
1.语言为什么是稳定的
 
简单地说,语言是一种社会现象,语言的背后是一个稳定的社会,社会消亡了语言也就消亡了,所以没有不稳定的语言。
 
当我们说语言背后是一个稳定的社会,我们在说什么呢?
 
1)语言的产生基于一个民族稳定的集体心理
 
语言来自一个民族的集体意识。这个集体意识是一种稳定的社会现象。
 
用法国社会学家涂尔干的话来说,社会是观念的总体,它本质上是一种集体表象。它不仅存在于个人之外,而且强加于个人。
 
社会存在于生活在社会中的人们的结合方式中。这个结合方式的基本表现就是集体想象。
 
想象是一种共识,它无疑是稳定的,否则它无法系联起各个不同的个体。
 
而想象的形式(范畴及其相互关系)就是符号系统。
 
2)语言的符号系统基于社会的心理系统
 
索绪尔认为,语言是一种社会事实,即一种抽象的集体心理表象。它表现为每个人因在社会中成长而植根于他头脑中的词汇、语法和语音系统。
 
每个人都根据社会的心理系统来说出并理解语言。语言作为社会的产物, 不属于说这种语言的个人,相反,个人应该付出很大的努力来精通语言系统。
 
在索绪尔之前,19世纪下半叶的欧洲青年语法学派认为语言变化的动因是个人的心理联想。语言的一切变化都在个人的言语活动中完成。有多少个人就有多少种语言。这显然忽视了社会对语言的制约——社会不是一个个人概念,而是一个集体概念。

 
索绪尔把个人的言语活动称为“言语”,而把语言的内部结构称为“语言”。作为一种集体契约,语言是抽象的、纯净的、稳定的。
 
这样一来,在我们面前就有了两个不同的“社会”概念。当我们强调语言抽象的一面时,它的社会属性是稳定的集体心理;当我们强调语言具象的一面时,它的社会属性是流动的时空变异。这两个“社会”,是语言的一体两面。
 
就语言符号系统本身来说,语法系统和语音系统是较为抽象和稳定的,而语言的词汇是较为具象和不稳定的,语言发展最直接的表现就是词汇的吐故纳新。
 
索绪尔把语言的一体两面对立起来,把语言具象的一面排除在语言结构研究之外。这样一来,语言的抽象系统就成了无源之水、无本之木,语言的稳定就脱离了语言生活,语言的结构研究就游谈无根,甚至生搬硬造。这就是中国现代语法学的深刻教训。

 
2.语言为什么是不稳定的
 
语言作为一种社会现象,随社会的发展而发展。社会的发展无论在时间上,还是在空间上,都促使语言推陈出新,继往开来,所以没有静止、稳定的语言。当然,新的语言形式一旦形成,又反过来引领整个社会向前发展。
 
语言的稳定,是作为社会公器的稳定,否则它就无法发挥交际工具的作用;而语言的不稳定,是适应社会变化的不稳定,否则它无法满足不同时代社会各圈层自我表达的需要。
 
从表面上看,好像语言的不稳定是社会使用造成的,其实,语言的稳定也是社会使用造成的,是使用中的稳定,即“约定俗成”。语言不使用了就不存在稳定与否的问题。
 
小彭同学说语言消亡就是不稳定,那么地球都要消亡,还有什么是稳定的呢?其实,语言的消亡正说明语言的稳定是在社会使用中实现的
 
无论稳定还是不稳定,都是语言生命力的表现。死了的语言是没有稳定不稳定的问题的。

 
我们说了这么多,其实索绪尔的学生、法国语言学家梅耶早已把语言稳定和不稳定的关系说清楚了:
 
“语言是个本身具有自立自足性的系统,因此我们必须从纯语言学的角度去发现语言发展的普遍条件。这和解剖学上的条件、生理和心理的条件一起,构成普通语言学的对象……
 
“但是从语言是社会性机制这一事实来看,可以说语言学是社会科学,并且唯一可以用来解释语言变化的变量就是社会的变化,语言变异只不过是社会变化的结果而已。
 
“我们必须确定某一语言结构是与哪个社会结构有关的,以及社会结构中的变化一般地说是如何转化成语言结构的变化的。”
 
梅耶说得多好啊!这位索绪尔在巴黎高等研究院教书时的学生,洞悉语言结构的社会本质——它是一种社会结构,它的变化是社会结构的变化。岑麒祥先生这样评价梅耶:“从来没有抹杀前人的成绩,也毫不迁就他们错误的见解。”
 
语言结构的背面是社会结构,这就是我们今天何以提出中文建构的文化视角。这一思想也源自复旦大学语言学研究百年的优良传统。我在复旦大学中文学科百年之际编选的《复旦中文学科建设丛书·语法学卷》,其书名就是《中文建构的文化视角》(商务印书馆,2017)。

 
小彭同学回复我的邮件说:

啊。懂了。用它的时候它的意思不变,这就是词语的“稳定”了吧。我可能是又把“消亡”和“稳定”强行扭在了一起。

不自觉地想用“大词”“大概念”,并且混在一起,这就是传说中的“书读得太少,想得太多”吧。谢谢老师,我读书去,老师不用理我。( ̄_ ̄)。
 
祝老师周末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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