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申小龙:“美”的字形意象,究竟是人,还是羊?——将错就错是语言发展规律

申小龙 文化语言学新视野
2024-09-09

新闻学院16级小陆同学来信:
 
高中的时候,由于高考的原因,我们需要背诵大量的成语释义及其用法,但在这个过程中,我发现有很多成语原本的释义与用法和大家现在普遍习惯的用法大相径庭。

有些是其释义在不断发展变化,比如空穴来风,比喻消息和传说不是完全没有根据的,现多用来指消息和传说毫无根据;又比如衣冠禽兽,本源于明代官员的服饰,指文武官员,慢慢地也变成了形容道德败坏的伪君子。
 
还有些是大家不清楚其使用方法而用错了语境,比如炙手可热本来只形容有权势的人,现在却被用来指代各种事物;又如人满为患,本来说的是人太多而成了祸患,却常被用在各种人多的场合。

 
更有一些完全被误解意思的成语,比如曾几何时别无长物之类,经常被误解。
 
这样的情况在生活中屡见不鲜。对于诸如此类误用误解的情况,我们到底应该返璞归真,还是将错就错呢?
 
小陆同学的这个问题,其实是如何看待语言变异的问题,而归根到底,是如何真正理解语言是一种社会现象。
 

1.语言的变异具有时间合理性
 
语言总是处在时间的变化中,因为社会在发展变化。语言的社会本质决定了语言具有全民性。语言的变化作为社会“集体表象”,具有天然的合理性。

这也就是说,面对语言的变化,我们不能“责怪”语言,更不能“纠正”语言,我们只能顺势而为,因势利导。这是一条原则。
 
早期英国殖民者到美洲大陆后,看到美洲土著印第安人的主要农作物玉米。那时英国很少有人知道这种作物,初来新大陆的英国殖民者便称之为 Indian corn,后来又简化为corn。而corn在英语中原义是“谷物”,我们能说corn的玉米义是错误的,应该纠正吗?在美国英语的发展中,corn甚至可以指“玉米威士忌酒”。

 
同样的例子如turkey原义是“火鸡”,在美国英语中又有了“帆布袋”“无能的人”“劣等货”的意思。 notch原义是“凹口”,由于美国地貌的特点,notch有了“峡谷”的意思。
 
这些变化都是由于英语要适应新大陆环境的需要,虽然在英国英语看来,这些变异都是不规范的。
 
同学们可能会说,这样的变异是“国别英语”的差异。其实“国别英语”的形成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它的本质是由于地理的阻隔,语言的空间变异强化了时间变异。

 
同学们还可能说,turkey的“笨蛋”义只是增加了原词的一个义项,这是丰富了词义。我们从结果看词义的丰富很合理。

但当第一个人突发奇想用turkey骂人笨的时候,他周围的人一定一头雾水。这样的奇思异想要想被人们接受,一定会经历一个不断被否定的“挣扎”过程。

语言的变异一开始总是处于边缘位置,任何变异都会经历传统的压制。那些适应了集体心理的变异,抗压能力强,会渐渐进入主流。

 
2.语言的变异具有空间合理性
 
社会性是语言的根本属性。语言不是自然现象,语言的存在和发展依托于人的心灵,而人不是机器人对语言的使用按约定俗成,这种约定受制于传统,也迁就于新识。新识一般有两个原则:
 
1)共时原则,即对词语作非历史的理解,为词形祛魅,只就词形本身生发理解,不背历史包袱。
 
例如“蛾眉”的“蛾”指蚕蛾触须细长而弯曲,这个理据在语言的长期使用中很容易被遗忘。遗忘后人们就会觉得字形不合理,想不明白这个字义为什么要用这个字形,而汉字必须望文生义。于是在写字的时候就会想当然用女旁,无意中给“蛾”字创造了新理据。“娥”显然比“蛾”更容易理解和传播,于是空间性战胜了时间性。
 
汉字的这种因义变形,经过了漫长的约定俗成过程,所以它是语言自然的发展演变,不是错字。

 
判断一个字是不是错字,关键看有没有约定俗成。错字都没有经过约定俗成这样一个过程。一个字形的因义变形,在开始的时候一定是个别人的行为,它显然是错字;但在经过约定俗成后,它就成了正确的字。
 
判断一个字是否写错了,还要看它在具体文本中的表达功效,即它能否很好地传达意义。“娥眉”显然做到了这一点。
 
以上两个标准是相通的。约定俗成的东西,一定是有表达功效的东西,所以我们也可以说:评判语言正误的唯一标准,是表达功效
 
这两个标准其实都和“望文生义”有关。汉字是表意字,表意字的特点就是要望文生义,也就是说,字形应该是字义的理据。于是我们可以意识到,“望文生义”对汉字既是时间性的要求,也是空间性的要求;或者说既是的人文性的要求,也是工具性的要求。这就说到下面第二个原则。


 
2)工具原则,即把词语本身作为一个透义的工具,词形是透明的,只作单纯工具性的理解,怎么方便怎么来。
 
例如汉字“美”,甲骨文的构形是一个正面的人,头上有羽毛装饰。小篆讹变为从羊从大的会意字,《说文》释为“甘也。从羊从大,羊在六畜,主给膳也。美与善同意。”徐铉等注:“羊大则美。”这就重构了“美”的意象。这样的重构,显然出于小篆对古汉字“美”的字形做的工具性理解。
 
又如“七月流火”。语言与文化课同学向我抱怨:
 
“这个词本意是指夏历七月,天气由热转凉,每当黄昏的时候,可以看见大火星从西方落下去。但是人们往往望文生义将它理解为天气十分炎热,而且这种与原意大相径庭的理解被收录在最新版的《现代汉语词典》中,被官方认可。我便因此感到很困惑,因为这样的错误理解是没有意义的。这难道不是恰恰反映了成语慢慢被淡忘这一令人痛心的事实吗?国家一方面认可对成语的误解,一方面又在教育领域加强对于成语基本意义的考核,我认为这是矛盾的。”
 
其实,许多词语在其历史发展中经历了不断蜕变的过程,以层层蜕变不断适应新的认词心理。这种蜕变本质上是积极的,即新的理解为词语注入了新的生命。

 
变异在开始的时候往往和语用失误联系在一起,被语言规范强制性地纠错。但如果这种变异“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说明它已经是一种社会需要,语言最终会接纳它。

我们不妨认为失误的变异是语言演变的自组织机制,在它蔓延开来的时候适时接受它。
 
将错就错是语言发展规律。如果不“错”,语言的生命就停止了。

我们需要做的是——

在语言之错渐成势头时,适时认可它;

而在语言之错刚开始且无伤大雅时,给予宽容的理解,虽然纠错是应该的。



 
 

继续滑动看下一个
文化语言学新视野
向上滑动看下一个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