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小龙:中文字象会意的斑斓与温暖——日语“樱桦”之美从哪里来?
中文系16级小谈同学来信:
最近我看到一篇杂志上的文章,它盘点了日语中的一些特别“美”的词汇。好奇去读了之后,产生了一些疑问。
文章中提到的一些美丽的日语词汇,都是一些色彩名词,很多来源于日本传统工艺(如和服)中的色板。这些词语有:
【樱桦】(さくらかば)——粉棕色
【绀琉璃】(こんるり)——藏青色
【苔玉】(こけたま)——苔色
【淡萌黄】(うすもえぎ)——浅黄绿色
……
可以肯定的是,它们之所以美,并不只是因为它们所对应的颜色美。这些色彩名词本身带来的审美效果已经超越了它的“所指”。这是为什么呢?我有一些并不成熟的想法。
我揣测,这些词汇之所以在中国人看来是美的,可能正是出自老师您之前讲的汉字的“强大意会磁场”。况且它们在日语里又以较陌生的方式排列,指示的又是能直接在人脑海中浮现的颜色,予人的美感不言而喻。
汉语中的中国传统色彩名词,如今读来,也让人觉得十分美好,如“牙白”、“月白”、“黛蓝”、“秋香色”等。我揣测这大概也是出于同样的原因吧?还望老师赐教!
小谈同学说得非常好。这里涉及几个语言理论问题。
一、中文思维的旨趣:由感而发
汉语的精神,从本质上说,不是西方语言那种执着于知性、理性的精神,而是充满感受和体验的精神。
汉语的思维,是一种具象思维。它真实地体现了汉族人哲学思考的性格。
西方哲学家往往同时是自然科学家。他们把事物的本质、规律作为研究对象。为此,他们须穿过表象、深入里层,最终抛开表象,形成纯粹的抽象思维。
中国古代哲学讲求“观物取象”,即取万物之象,加工成为象征意义的符号,以反映和认识客观事物的规律。
概念是一种思维的抽象,而在用中文字词固定概念的形式时,中国人习惯用相应的具象使概念生动可感,有所依托。古人把这一点说得很透:
“盖正言直述,则易于穷尽,而难于感发。唯有所寓托,形容摹写,反复讽咏,以俟人之自得。言有尽而意无穷,则神爽飞动,手舞足蹈而不自觉。”(李东阳《麓台诗话》)
所谓“正言直述”,就是精确严密的语言结构。而语言是线性的,它越精确,越严密,离意涵的丰富就越远。
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线性的符号形式越复杂,它的语义就越因限制而受困。
人不是机器。人需要交流的感受决非单一机械,而是于言外绰绰然而有余裕。
语言组织的“本事”,不仅仅是将饶裕的信息扁平化,以便宜行事,而更应该知其所不能,用尽可能有限的符号唤起人的情境默契,深化意义的领悟。
那什么样的符号才具有这样的“感发”功能呢?就是古人说的能够“有所寓托,形容摹写,反复讽咏”的符号。
显然,这样的符号是诉诸人的感性的符号。
感性符号才能“言有尽而意无穷”,才能“俟人之自得”,才能让人“神爽飞动,手舞足蹈而不自觉”。
二、汉字表达之取径:字象会意
汉字的造字心理注重图象性。传统的“六书”中,不论从“文”的含义还是“字”的形体构造看,象形都是基础。
“指事”是在象形的基础上加标记来指事的。“会意”是在原有的象形基础上逐步深化,通过形象的复合来提示人们的思维和联想。“形声”则是为声符添加象形符号,以有效扩大文字再生产。
也因此,汉字天然为形象而生,只不过它在语言符号化的过程中将形象作适度概括,提炼为意象。
小谈同学提到日语的“樱桦”,表示粉棕色,就是两个汉字意象在并置后的会意。其中粉的意思就来自“樱”的渲染。
而小谈同学提到的日语表示浅黄绿色的“淡萌黄”;表示苔色的“苔玉”,其中的“玉”指玉的淡绿、淡青色,这两种颜色都和绿有关。
无论是“樱桦”还是“淡萌黄”“苔玉”,它们给我们的色彩感觉都是两个或数个汉字图像并置后会意的结果。
这样的字象会意,其实是中文的优秀传统。
三、中文颜色词的会意法则
我们就以小谈同学提到的棕色和绿色为例,梳理一下中文颜色词的字象会意方法。
1.字象形容
在一个颜色字前后添加程度不等的形容。例如:
各种形容的绿:“嫩绿”“油绿” “绿沈”“青碧”……
2.字象拟物
用各种实物的色彩来比拟不同的颜色。例如:
各种拟物的棕色:“茶色”“栗色”“绒色”“古铜”“枣酱”“京酱”“芦酱”“鼻烟”……
各种拟物的绿:“碧色”“翡翠色”……
3.字象叠印
用两个不同颜色的字象,相互渲染,形成叠印的效果。例如:
各种颜色叠印的棕色:“棕绿”“棕黑”“棕红”“棕黄”……
各种颜色叠印的绿:“青白”“靛青”“靛蓝”“碧蓝”“黛绿”……
4.字象联想
借助各种天然之物的联想,呈现纷繁的颜色。这是使用最多的一种会意方法。例如:
各种物色的棕色:“砖褐”“银褐”“毡褐”“驼褐”“荆褐”“艾褐”“霜褐”“檀褐”“茶褐”……
而光是“茶褐”,又有“金茶褐”“秋茶褐”“酱茶褐”“茶绿褐”……
还有各种让我们脑洞大开的复杂褐色,例如“鼠毛褐”“鸽颈褐”“鹰背褐”“藕丝褐”“葡萄褐”“葱白褐”“豆青褐”“棠梨褐”“枯竹褐”“山谷褐”“湖水褐”“莲子褐”……
各种物色的绿:“柳绿”“草绿”“豆绿”“果绿”“葱绿”“竹青”“葱青”“葱倩”“青葱”“葱黄”“青翠”“碧绿”“鸭卵青”“蟹壳青”“豆绿”“豆青”“石青”……
四、从整体思维到具象思维
中文的具象思维与整体思维有内在的联系。
整体思维使汉民族惯于追求人与自然、社会融契无碍的境界。
这种境界所达到的内心和谐,使人以一种审美、直觉的眼光来看待一切,在感性经验中积淀了大量的理性因素。
由此形成的具象思维使中文即使在线性延展中依然充盈着艺术气质。
光科学03级小王同学告诉我他在体育课上的语文感悟:
今天体育课上老师教了我们一种健身气功,叫做“八段锦”。很奇怪的名字。就去查了点资料。
很有意思:八段锦是我国古代一种传统医疗保健功法。因有八节运动,故谓“八段”。
老师说:锦者,金帛也,赞誉此功法似锦之柔和优美。
想来中国古代真是讲究,一个气功的招式就有很多源流,名字也美得很,连个气功都要和“锦绣”沾边。
这个“锦”字固然是赞誉其优美,又何尝不是锻炼者对美好人生的向往呢!
我们每一个同学,都像小王同学一样,总能从身边的语言感受到诗情画意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