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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小龙:汉字主体意识一强,中文就进入了舒适区——语言与音乐四重别义

申小龙 文化语言学新视野
2024-09-09

在语言与文化课的教材《汉语与中国文化》上,我介绍了雅各布森的文字观点。他认为语言信息的交流需要说话人和听话人之间的接触形式,信息的载体——代码的形式,和使信息“具有意义”的语境的形式。
 
雅各布森说的三种形式中,我感到有意思的是:

1.信息的代码形式参与了信息的构成;

2.语境使信息具有了意义的真值,也就是说同样的话在不同的语境下会有不同的意义,或失去了意义。
 
我从第一点延伸开去,认为文字作为一种代码形式,不仅仅是语言的记录形式或外在设计,而是意义的一种必要的构成。

 
中文系16级小彭同学看了教材,来信要和我讨论这个“比较无聊的问题”。她把语言和音乐做了一个类比:
 
“信息是发生在‘谈话’这一流动的过程中的。正如音乐,我们获取它的信息是在‘演奏、发声’这样一个过程中的。
 
“字音,是信息要素的一部分,正如音符是乐曲的一部分;但是‘字’本身,写在纸上,正如音符本身记载在乐谱上,它是死的,是一种载体,记载了它所代表的一个声音。脱离这个声音,它是没有意义的。正如字如果脱离了谈话,它就是一种载体,是死掉的无意义符号。
 
“音符和音符发出的声音是两种东西。如果脱离了音符发出的声音,乐谱上音符本身就没有意义;那么我是不是可以认为,如果脱离了字音和字音所带有的意义,写在纸上的字就是一个无意义的符号呢?
 
“我认为,雅各布森所提到的‘代码’就是字音;而您更倾向于把‘代码’扩大为字,包括字音和字形。我想反驳的是,把‘字音’在交流中的作用放在了‘字形’上,雅各布森的观点不能支持您的结论。”

 
小彭同学的逻辑是这样的:
 
1.语言和音乐都是用声音表示意义;
 
2.音乐的音符记录在乐谱上,就好像语言的词音记录在书面上;
 
3.记录在乐谱上的音符,如果脱离了声音,它就是死的,没有意义的。就好像书面上的文字,如果脱离了语言,它也是死的,是无意义的符号。
 
4.雅各布森说的“代码”,指的是语音。不能把语音具有的表意功能,算在文字上。
 
小彭同学接着说:“不知道有没有表达出来自己的意思……只有脑洞,没有理论素养,还请老师多多包涵。”其实老师要说,小彭同学的逻辑十分清晰,而且在关键的问题上产生了脑洞,这是一种很好的阅读状态。在阅读中产生的问题,能够及时直接质疑作者或老师,这更是一种很好的成长状态。

 
小彭同学的疑团其实不难解开。
 
1.语言和音乐别异:听懂了vs很好听
 
语言和音乐的确都用声音表达意义,但两者有本质的区别。
 
语言是诉诸理性的,语言思维是理性思维。音乐是诉诸感性的,音乐思维是形象思维、情感思维。
 
语言的意义建立在符号(概念)的基础上,具有很强的概括性,因而很清晰。音乐的意义建立在音乐形象的基础上,具有很强的渲染性,因而很模糊。
 
所以一段语言,我们一听就懂了;而一段音乐,我们只觉得好听或不好听。

 
当然,语言也有好听不好听的区别,这就是我们说的语言的音乐性。

它是通过类似音乐的音色、音高、音强、音律的变化,诉诸人的感受和情绪,来帮助意义的理解——注意,我说的是“帮助”。
 
同样,音乐也有一定的语言性。

一个民族的歌曲,它的旋律,总是和歌词的语音有密切联系。

在汉语这样有声调的语言里,汉语的歌曲旋律总让人感觉是在说普通话,甚至是在说方言。

当然歌曲旋律“诉说”的仍是语言,而音乐的“诉说”没有确定性,是不清晰的。

 
2.文字和乐谱别异之一:中规中矩vs自由不羁
 
文字和乐谱的确都是记录声音的,但两者也有本质的不同。
 
文字的记录有天然的意义单位型式(词),乐谱的记录没有意义单位的型式。

所以音乐的表现更加自由不羁,而文字书面语相对“中规中矩”。

 
3.文字和乐谱别异之二:活的vs死的
 
文字和乐谱表面上都离不开声音,但两者有本质的不同。
 
音乐创作与乐谱的关系是疏离的,即它是可以离开音符记载形式的。乐谱的记录只是一个方便保存、记忆和传播的方式。
 
语言创作与书面记载的关系是紧密的,即文字在书面语创作的过程中,对意义的构成一直发生着直观的反馈、组织、修饰、调整的作用。这样的主动性在乐谱形式那里是很弱很弱的。

到这里我们是否会意识到:乐谱上的音符离开了声音,是死的;而汉字离开了声音,却依然是活的?

 
更重要的是,文字书面语在阅读上是自足的,甚至文字的阅读比文字的朗诵产生的意义更丰富。

乐谱在阅读上是严重不自足的。乐谱功能的实现几乎完全依靠音乐演奏的“外化”,甚至好的音乐演奏总是积极参与音乐的创作。

所以同一个乐谱,不同的人、不同的乐团演奏,会有不同的味道、风格和意义,而音乐的魅力正在这里
 
中文系12级的小李同学是上海学生交响乐团圆号演奏员,她对这一点深有体会。她告诉我,她的圆号导师郑乃炘先生和指挥家曹鹏先生有这样质朴的论断:乐团的演奏是对作曲家作品的二次创造,而只有通过这样的“二次创造”才真正接近了乐曲的本质。
 
显然,这就是文字和乐谱最大的不同。后者是“死的”,前者是“活的”。

 
4.文字和乐谱别异之三:主体性vs客体性
 
文字和乐谱都是“书面语言”,但两者有本质的不同。
 
乐谱的书写形式完全是被动的。作曲者的记谱工作是对已经生成的乐句的复刻。

文字本身是语句建构的过程和动力。尤其当文字采用表意形式的时候,它本身就是一个“意符”,意义靠它组合成形。
 
也就是说,文字形式能够在很大程度上参与意义的建构,或者说,书面语意义的产生,具有文字形式主动参与的可能性。
 
在这个意义上,文字的生成具有一定的主体性。只不过,拼音文字的主体性较弱,汉字的主体性很强。

 
在爱尔兰作家詹姆斯·乔伊斯的长篇小说《尤利西斯》中,出现endlessnessnessness这样的字。作者用文字endlessness的变形增生表达余音绕梁的意思。

这就是雅各布森说的代码的形式本身构成了信息的一部分。

有兴趣的同学,可以翻翻这本书的原版,一定会有不少文字变形的发现。
 
汉字在书面语中,从一开始就有很强的主动建构的语言意识,而非被动记录的文字意识。

且不说汉语的大量书面语词汇都拜汉字组义所赐,即使在我们日常网络文字交流中,汉字字形的自主性也总是让中文的阅读别具一格。例如:

 
字形复叠表意——
 
“我又双叒叕加班了”
 
“这微博要火炎焱燚了”
 
字形拆分表意——
 
“月佥、月各月尃、月要、月退……胸……有木有人看懂了这条状态后……默默抹泪了……”

 
字形加减表意——
 
“情人节快要到了,但是自己是一个单身狗怎么办呢,要不要临时找一个假的男女朋友凑个拼夕夕呢?”

“拼夕夕”这个词是典型的“汉字思维”。网民削剪“拼多多”的“多”的字形,另构“拼夕夕”一词,表达对电商售假的不满。
 
字形图解表意——
 
“囧”字的本义是光明,字形像太阳放光。网络语言把这个象形字另类图解为一张垂头丧气的脸,意指郁闷、尴尬、伤感、无奈、无语,传达了无数网民的心情,一个新词就诞生了。

新生的“囧”是字形思维对语言的投射。

 
字形返本表意——
 
新闻传播学17级小黄同学告诉我:

“我小时候就一直以为,葡萄牙一定盛产葡萄,阿富汗一定很热(夏天也的确是这样~),阿拉伯人都会长胡子(因为“伯”貌似应该有胡子)……”
 
同学们不要以为这只是“小时候”的“错觉”,现在不是照样有人说:“不要叫我宅女,请叫我居里夫人”吗?

“居里”和“葡萄牙”的“葡萄”一样,都是记音的,但每一个纯记音的汉字都“不情不愿”。它们禀性难移,时不时会重返表意之本,中文也因此欢乐了起来。

 

回到小彭同学的问题。现在我们可以理解,雅各布森谈的是信息的形式(代码)的意义,这个形式在口语中是语音,在书面语中是文字。

在这里,口语没有优先权。“语音中心主义”是西方基于拼音文字的理念,一个过时的概念。

在信息交流中,同一个信息使用不同的代码传达,会使意义产生差别。这在人类语言交流中是普遍现象。
 
而一旦使用汉字这样独一无二的“象形”代码来传达信息,代码就出奇地“不老实”,反客为主,以强大的自主语言意识建构信息的内容和组织。

这就挠到了中文的痒点,因为中文无论在词汇还是句法上都有赖汉字意合、组块的投射。于是我们看到——

汉字主体意识一强,中文就进入了舒适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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