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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小龙|中文“倒装句”:西方语言视角下的文化偏见

申小龙 文化语言学新视野
2024-09-09

新闻学院16级小周同学来信:  
 
上节课您让我们用方言读《再别康桥》。我是绍兴人,当我读到“不带走一片云彩”时,怎么也无法按顺序读出来,只能读成“一片云彩也不带走”。而且我们发现不仅是一些方言,就算是平时的口语交际我们似乎也很喜欢用倒装语句,比如“厉害了我的哥”,“你叫我改我也改不掉啊现在”等等。
 
小周同学在“倒装”的范畴下谈的三个例子,其实分属于三个不同的范畴:
 
一是倒装。厉害了我的哥”,是因感叹、强调而引起的倒装。
 
二是易位。你叫我改我也改不掉啊现在”是口语中特有的易位。

 
易位和倒装的区别在于:
 
1)倒装的形式有特定的表达功能。它往往是出于强调的需要而把句子的“谓语”放到“主语”前,例如:“放心吧,爸爸妈妈”。

我们可以比较一下:

“梅雨天终于过去了”

“终于过去了,梅雨天”

两者的语气和强调是不同的。

 
2)倒装是句子成分的移动,移动后的整体感觉是通顺的。易位是因为语急而只顾重要的词语,说完了再把漏说的词语补上,所以易位没有倒装那样的句子格局意识,读上去也不通顺。例如:
 
根本没压力嘛这种事”,是易位。意思是对于这种事我是没有压力的。
 
回家了他大概”,是易位。
 
易位不可能出现在书面语中,除非是在小说人物的语言中。

3)倒装产生了新的结构。而易位不产生新的结构,只是原有结构的一种语急变异。

 
三是“主谓句”。“一片云彩也不带走”,它既不是倒装,更不是易位,它就是汉语的“主谓句”。
 
我们从几个方面来谈“一片云彩也不带走”这个问题。
 
1. 方言中的“一片云彩也不带走”,是顺装语序
 
小周同学用绍兴话读“不带走一片云彩”的感觉,我用上海话读也是同样的,即要把“一片云”放在句首才感到自然,最好再加“头上”。但问题是:这是倒装吗?
 
从普通话的“不带走一片云彩”看,方言中的“一片云彩也不带走”是倒装了;但从方言看,“一片云彩也不带走”是自然的表达顺序,这明明就是“顺装”啊。我们可以比较一下:
 
一片云彩也不带走
一片云彩也没有
一片云彩遮住了月亮
 
这些句子说的都是“一片云彩”,都是“顺装”。
 
而从方言和普通话的关系看,谁更古老呢?当然是方言。也就是说,汉语一些方言中“一片云彩也不带走”的表达顺序,“资格”比普通话更老。

 
2.要确定一个倒装结构,很难
 
倒装是一个语法概念。但要确定一个结构是倒装结构,很难。我们来看几个例子:
 
“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
 
这不是倒装,是上古代词宾语在否定句中位于动词前。从现代汉语看,好像“不己知”是倒装;而从古代汉语看,它是特定条件下的宾语提前。“不知人”是顺装,“不己知”也是顺装,而只有(例如)“不人知”才是倒装,但这样没有条件的倒装是不可能出现的。

 
“宜乎百姓之谓我爱也!”
 
这有点像倒装,是为了强调“宜”。但也不一定。我们现代汉语也没有把“难怪他没有来”“正好他来了”视为倒装句。
 
“船头亮着一盏灯。”
 
这样的句子是不是倒装?肯定不是。说“船头亮着一盏灯”甚至比““一盏灯在船头亮着”更自然。它当然是正常的语序。
 
那么问题来了:为什么一种自然的句子顺序,会被“理所当然”地视为倒装句?

 
3.汉语的“倒装句”,是西方句法标准下的文化偏见
 
语言结构的“正”和“倒”,到底是什么意思?
 
其实很简单。一种语言中,自然的顺序都是“正”,因特殊需要而不那么自然的顺序,都是“倒”。
 
由此,汉语“倒装句”的问题,其实是怎样看待汉语句子基本格局的问题。质言之,是中文的结构天性是什么的问题。

 
当年以英语传统语法为“范本”的语法学家黎锦熙认为:
 
“外动既以‘带宾’为广义形态,它的宾语跑到任何地方都该抓住。这就是一定的词法不宜在句法结构上让它脱节,甚至自相矛盾:一个外动的宾语(如“花钱”)忽又变作它的主语(如“钱花完了”)”。
 
黎锦熙的意思是说,动词的宾语如果跑到句首或动词前去了,它仍然是宾语,只不过倒装了。
 
我们就顺着黎锦熙先生的意思,看看汉语中那些“倒装”的“宾语”,还能不能回到动词后面去。


先看那些“倒装”在句首的“宾语”:
 
“胡琴、三弦、笛子他样样都喜欢。”
 
能够说“他样样都喜欢胡琴、三弦、笛子”吗?
 
“什么事也不要落在别人后面。”
 
能够说“也不要落什么事在别人后面”吗?
 
“种树的粪都是她用头顶上坡来。”
 
能够说“都是她用头顶种树的粪上坡来”吗?
 
“谁家红白事,我都跑到前面。”
 
能够说“我都跑谁家红白事到前面”吗?
 
“凡是有岗位有哨兵的地方,我们都绕过了。”
 
能够说“我们都绕过了凡是有岗位有哨兵的地方” 吗?  

 
“这类地主富人家看也不看的饭食,母亲却能做得使一家人吃起来有滋味。”
 
能够说“母亲却能做这类地主富人家看也不看的饭食得使一家人吃起来有滋味”吗?
 
“他那铺盖卷儿,我还认得,还是两三年以前的那条旧被。”
 
从前一个动词“认得”看,“他那铺盖卷儿”好像是倒装的宾语;而从后一个动词看,“他那铺盖卷儿”却是主语。这正说明它本来就是全句的主语,没有倒装。
 
“五个小白梨,我吃了俩,他吃了仨。”
 
句首“五个小白梨”,貌似动词“吃”的“宾语”,可是它能回到“吃”的后面去当它的“宾语”吗?

 
我们再看那些“倒装”在动词前的“宾语”:
 
“他每个歌总要唱两遍。”
 
能够说“他总要唱每个歌两遍”吗?

“他什么办法都想出来了。”
 
能够说“他都想出什么办法来了”吗?这样一说意思就变了。
 
“他口哨吹得很好听。”
 
能够说“他吹口哨得很好听”吗?
 
“他这几年半通不通的浮言客套倒也学了个八九不离十。”
 
能够说“他这几年倒也学了半通不通的浮言客套个八九不离十”吗?
 
“我从此事事留心。”
 
能够说“我从此留心事事”吗?

 
现在大家可以明白,这些所谓“倒装”的“宾语”,其实都是自然的主语。说它们是“倒装句”,其实是以西方语言句法结构为标准看汉语。欧洲语言没有汉语这样与核心动词无关的句子主题,照搬西方语法就只能用倒装来理解汉语的主题句。

显然,带着西方语法的有色眼镜,无法认识汉语结构的特点。在我的硕士论文《<左传>主题句研究》(《中国语文》1986.2)中,把汉语动词前的这些所谓“倒装”的“宾语”,称为汉语的“主题语”。 从中国文化的视角看,这些句子属于汉语重要的句子类型——“主题句”。

 
当然,课上老师请大家用方言说“不带走一片云彩”,有的方言区的同学发现他们那里最好说“一片云彩也不带走”,看上去后者是把“一片云彩”倒装了,其实,这里说的“倒装”,只是为求方便的说法,就好像“吃饭了”和“饭吃了”,直观上看有倒装关系。这样说的“倒装”,都是便宜之计,没有学术的意义。
 
在学术上,要说“吃饭了”和“饭吃了”哪个是“正”,哪个是“倒”,那是需要论证的。我们前面就走过了一个小小的论证过程。
 
这个过程看上去简单,背后却是中西文化和语言的根本分野。

汉语语法研究习惯了的所谓“普遍语法”,所谓人类语言“共性”,究其实质,就是这种把中文看“倒”了的“单边主义”价值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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