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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小龙:“影像”或“图像”到底有没有“语言性”?——从“口述影像服务”谈起

申小龙 文化语言学新视野
2024-09-10

新闻学院16级小周同学来信:
 
上节课您说到我们有时使用文字而不用语音交流的原因之一是:汉字表达修改了口语的真情实感和语义;汉字自身就能表意;由于字面大小一致、字体统一,所以每个字的份量较为均一,而口语可以用声音的强弱来强调不同的意义。
 
从口语和文字的关系,我联想到“口述影像服务”(Descriptive Video Service,简称DVS)。这是一种为视障者描述影像画面,协助其观赏电影的语言工作。它是将视觉符号转述成语言符号的过程。
 
在观影过程中时,影片画面涉及较为复杂的讯息结构,一般人很难及时、准确地为视障者说明影片内容。因此,口述影像服务会事先将叙述内容插录于影带中,让视障者能轻松、有效地“观赏”一部影片。

 
我一直在想,“影像”或者“图像”,到底是否具有“语言性”?将视障者无法认识的“影像符号”,转述成“言辞符号”,就好像把我们看不懂的“原作”翻译出来。但是两者的区别也很明显:语言翻译涉及两种“言辞符号”,而口述影像涉及“言辞符号”和“视觉符号”。
 
您上课讲过,文字翻译过程已是对原文的一种重构,不可能100%表达出原文的含义与思想价值。影像和文字一样,在被另一种符号转述之前,“意义”就已经存在。而且影视还有独一无二的视觉美学。在口述影像时,影像的视觉符号和口述的言辞符号会产生歧义,并显露出来。


例如电影《新夜半歌声》的开头画面,有四种不同的口述版本:
 
A:  风雨的深夜里,斑驳老旧的屋内,浮满了灰尘的雕刻。躺在地上的小提琴,琴弦一根根整整齐齐地拱着同样的角度,色泽因历久而昏暗。毫无光泽的雕饰金属珠宝盒散乱在桌上。两双蜡烛的烛火投映在古老木制的梳妆镜前,左右摇晃。闪电一道道划过,屋内明暗交错,吹熄了早已岌岌可危的烛火。一丝丝残留的白色烟雾缓缓上升,呈现诡谲的气氛。
 
B:  首先出现的是一些修理的器具,如握把之类。再来是一本泛黃的乐谱。接着出现一把小提琴,平放在一個木制梳妆台上。小提琴旁边放着一个蜡烛台,点着几支蜡烛。突然一阵风吹来,蜡烛熄灭了。

 
C:镜头出现一尊奇特的雕像,像是一只巨大的野兽,有着一张鸟一样的尖喙和一双翅膀。闪电不停地打在它身上,增添了恐怖的气氛。满是灰尘的桌上,一张张散乱的乐谱,和一把陈旧破烂的小提琴。在这看似久已无人居住的废墟中,桌上的烛台早已布满铁锈,但烛台上的烛光卻是点着的。四周一片漆黑。忽暗忽明的烛光,透露出若隐若现的恐惧。突然有人吹熄了蜡烛。
 
D:四周一片漆黑,闪电的光映照在屋顶雕刻的龙上。视线往下移動,看见地上斑驳的影子,平躺在桌上的小提琴。小提琴的琴弦依稀可见。然后头一抬,看到两根点亮的蜡烛,烛火被风微微吹动着。闪电照亮漆黑的屋内,一阵强风把蜡烛吹灭。

 
从上述案例看,口述影像对画面意义的转述,“明示义易讲,隐含义难言”。也就是说,如果符号在文本中的意义止于“明示义”,那么可以在语言中轻易找到与实体对应的文字。但如果符号在文本中的意义提升至“隐含义”,而这个隐含义又是通过视觉隐喻而来,此时文字的翻译便无能为力了。

例如影片中的雕像既可以被描述成“巨大的野兽”,也可以被说成是一条“龙”。

看来有些意义是只适合图像来呈现的。
 
那么影像到底有没有语言性呢?我们应该怎样理解“视觉”转变成“言辞”这一过程呢?

 
小周同学的问题,我们可以从两个方面来思考。
                                                    
从电影视觉影像到口述影像,意义形式的转换经过了两个过程:
 
一、语言符号化过程
 
这是一个从空间性叙事到时间性叙事的过程。

时间性的转化带来三个问题:


1. 时间性带来一维性的思考深度
 
影像作为一种二维空间的艺术表现形式,它的时间性是瞬间的,很难充分释放画面的时间纵深。
 
影像口述在时间上的延宕,带来思考的纵深向度。

它抽象了对影像的理性探索,使听者从“我思”到“我在”,在时间之维中重新认识自己在社会与历史中的位置,并做出独立的价值判断。
 
很多电影都使用旁白来弥补影像在时间性上的缺陷。这种旁白是电影对自身弱点的本能的掩饰。
 
但旁白的功效终究有限,使用过多会损伤电影的视觉品质。

 
2. 时间性带来了民族性、甚至地域性的思考深度
 
影像是一种世界语,任何人都可以看懂。而影像的口述是一门语言艺术,语言文字是地域性、民族性的。
 
口述语言不自觉地消解了影像将不同的空间拼合在一起的蒙太奇逻辑,以视觉饥渴的收敛为代价,换来相对饱满的语言人文主义精神。
 
但影像的蒙太奇逻辑天生具有避开理性思考的沉重,避开生存焦虑的游戏精神。它的接受度比语言逻辑大得多。

它指向通俗文化的“不可承受的生命之轻”,具有不可抵挡的优势。

 
3. 时间性带来的逻辑性遮蔽了现实
 
小周同学说,影片中的雕像既可以被描述成“巨大的野兽”,也可以被说成是一条“龙”,看来有些意义只适合图像来呈现。为什么“有些意义只适合图像呈现”呢?因为图像是感性的,图像义的理解充分依赖观像者的感受,它是多义的。在不同的主体感受中它有着极其丰富的理解可能性。然而,一旦影像被“口述”了,它的理解立刻清晰了起来,意义随之单一化。


影像的口述者总是希望尽可能在口述语言中保留电影视觉的空间性。但再怎么保留,语言的本质是线性的,逻辑的。而一旦逻辑起来,真实就离场了。
 
其实即使是影像本身也并不那么真实,它显露着用技巧制造的逻辑(或曰影像语法)。导演安东尼奥尼说过,在这样的逻辑面前,“现实逃避我们”,而“我们日常生活的真相,既不机械化,也不人工化”。

 
二、言文离合的过程
 
口述影像从口语到书面语,又从书面语到口语,这个过程使得口述影像植入了相当程度的文字性。
 
这个视角需要分析口述影像的脚本,并持有对特定文字的体制性意涵的敏感。
 
我只能说到这里了,再下去就是专门课题的研究,暂已逸出我们专业的视野。

回到小周同学的问题,影像不具有语言性。但经过口述影像的“转码”,影像在获得语言性的同时,既收获了时间性的思考深度,也付出了逻辑认知的遮蔽性代价。

 
以上我们说的
 
对世界进入图像时代多有冒犯,
 
也对语言处理图像时的“武断”与“遮掩”怀有反思。
 
相信同学们,尤其是关心文学和影像,媒介与传播的同学,会有自己独立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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