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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小龙:语言的线性槽点与中文的解蔽之道——谈汉语句法的言象一体

申小龙 文化语言学新视野
2024-09-11

语言与文化课上讨论了同学们关心的“口述影像服务”(Descriptive Video Service)。我说:从电影视觉影像到口述影像,意义形式的转换经过了一个语言符号化过程。这是一个从空间性叙事到时间性叙事的过程。时间性的转化带来了语言一维性的思考深度,带来了民族性、甚至地域性的思考深度。与此同时,时间性带来的语言逻辑性遮蔽了现实。
 
新闻学院15级小张同学对我的观点提出了不同意见,我请他在课上做了演讲。他的想法加上小标题是这样的:

 
1. 口述影像不完全是线性的,它也是一个语言可视化过程
 
口述影像确实像老师所说,是一个语言符号化的过程。以电影为例,便是将影片中的视觉成分,如空间场景、人物表情、动作等用语言加以解释与描述。
 
我也非常同意老师说的口述消解了蒙太奇逻辑。蒙太奇是电影创作中一种剪辑叙事的艺术手法,是在时间线上做手脚。而口述的过程植入了相当程度的文字性。语言符号的线条性决定了同一时间里讲述的事情具有先后顺序,而在蒙太奇创造的平行时空里,事情可以多线地进行和发展。
 
而且,我认为真正的电影是没有办法用听觉来懂的。电影靠镜头语言,靠画面去讲故事,甚至一闭眼都可能会错过关键信息,因此一定不存在完整的转述。

 但我认为口述影像也是一个语言可视化的过程,因为口述要能输出一定的视觉信息,具有画面感。口述语言一般都有具体的动作和细节,读完之后你脑海中可以浮现出具体的画面。比如转述一个人正在生气,你不能说他暴跳如雷,而要说他气得五官扭曲,面色通红,有青筋爆出,这样才有画面感。


 
2. 影像艺术也有思考的深度
 
对于老师提到的影像天生具有游戏精神,视觉艺术指向通俗文化不可承受的生命之轻……”以及现在文学拼不过电影,我也有一些自己的看法。
 
我同意,相比文学阅读的时间性带来的民族性甚至地域性的思考深度,蒙太奇的剪辑手法确实像游戏一样可以肆意打乱电影的时间线。视觉艺术也确实是一种通俗文化。但这不是天生的,蒙太奇只是剪辑师后天创造的一种艺术手法,许多影像仍然具有严肃性和纪实性。

 
3. “文学拼不过电影”是大众文化传播时代的必然
 
文学拼不过电影的现状无非就是人们越来越少看书,甚至不看书了。文学作品不如影视作品受欢迎,一部作品改编成电影后才有人看。其实电影的流行很大程度是建立在文学作品的基础之上的。像被多国翻拍的《嫌疑人X的献身》、哈利波特系列、甚至小时代系列,观众都基于庞大的看过原著的粉丝们。
 
拼不过的原因可以归结为两点:文学本身适宜影视改编的文本特质,新媒体时代的传播方式。
 
在新媒体背景下,文学的整体格局发生了变化:文学创作被文学生产所取代,文学具有了商品属性,文学作品寄希望于大众媒介的再传播,读者成了消费者,作家的身份也开始多元化。文学的诗情逐渐消解,社会的审美风尚和文化倾向开始了世俗化的潮流。文学创作的内容也开始向这方面转变。市民社会和文化经济共同促成了大众文化的产生、发展和繁荣。
 
影视作为大众文化的主导形态,需要更多高质量的内容支撑。在编剧队伍不成熟的情况下,文学作品自然成为影视剧题材和内容改编的重要来源。

 
这种拼不过未必是不好的。与冯小刚多次合作的作家刘震云就说:“我写小说本来只是想为自己煮一碗清汤面,影视剧改编却加了很多料,一不留神做成了大馅饺,变得更可口。”
 
从传播学的角度来说,传媒时代图像文化的泛滥不仅使文学边缘化,同时也将文学传媒化和图像化。我们的文学受众不仅越来越少,而且正在放弃面对白纸黑字的阅读而转为通过图像观看文学。事实上,小说的受众由原来的读者变成了影视剧的观众。这样一个身份的改变,对于个体来说或许不以为然,但是这确实是标志着一个全新的文化传播时代的来临。
 
影视文化通俗易懂,雅俗共赏,能够给人带来无比愉悦的感官享受,这都是传统阅读所没有的。因此,越来越多的作家逐渐向编剧行列靠拢,悄然转换着自己的身份,就像刘震云说的:“电影与文学是可以狼狈为奸的”。

 
小张同学的畅所欲言让我们看到相关内容进入了他十分有感的专业领域。
 
小张同学关于口述影视的画面感,关于影视源于文学又更可口,关于文学的传媒化带来的新的感官体验,都非常让人思考。在电影和文学狼狈为奸的新时代,文学的语言性在人类精神维度中的价值和功用,会引起越来越多的反思。
 
小张同学提出语言不单纯是线性的,语言也可以“可视化”,这是一个有意思的问题——我们就此谈谈在这个问题上中西语文的不同追求。

 
1.     真实的画面 vs  语法化的画面
 
语言当然是线性的,而语言又可以有画面感,两者是什么关系?
 
小张同学提到的语言可视化,如果指的是语言可以“描述”,那其实不是真正的语言可视化。
 
或者说,像他气得五官扭曲,面色通红,有青筋爆出这样的描述,听到的人眼前会出现画面,这仍然在语言的线性控制范围内。也就是说,这个画面,是被语言线性化后呈现的画面。
 
真实的画面,和语言线性化描述的画面,不一样。

 
在语言的线性化描述中,真实的事象被严密的语言体制编辑为一个逻辑结构。这个逻辑结构并不在乎事象丰富的意涵,“武断”地按自为句法演绎事象。
 
当一个画面经过语言的描述,它就有了秩序,有了主次,有了虚实,有了深浅。它成了一个主观性的视角。这就是我反复说过的语言符号性的本质。
 
也就是说,事象的澄明,在语言的规划下,很自然地按它与人的关系来实现,而不再是它的本来面貌。语言不是一面客观的镜子。正如萨丕尔说的:
 
“我们没有别的办法,只有承认语言是在人的心灵或‘精神’结构中充分形成的功能系统。我们不能把语言当作单只是一件心理-物理的事来给它定义,虽然这心理-物理基础是很必需的,否则语言不能在人身上发生作用。”
 
那么,在这样的语言描述下的画面,本质是语法化的画面,这和我们对事象的直感是不一样的。相比较而言,电影的画面虽然也有电影语言的语法,但它的实体感、空间性更强,这是“口述影像”难以企及的。

 
2. 意的维度 vs 言的维度
 
语言思维与生俱来的线性槽点,无论在中国文化,还是西方文化中,都受到研究者的关注。只不过西方的关注晚得多,而且中西解蔽的方式不同。
 
中国古人从《周易》“言不尽意”和老子“道可道,非常道”,到《淮南子》的“以神为主者,形从而利;以形为制者,神从而害”,都警惕,或者说否定语言的线性制约。
 
这样的语言哲学绵延数千年,从根本上决定了汉语汉字重“意”轻“言”的组织方略。汉语的字本位、双字组、四字格、句读段,都是这样来的。

 
近代欧洲学者也认为语言是“危险”的。
 
席勒说:“一旦灵魂开口言说,啊,那么灵魂自己就不再言说!”语言能表达的东西是非常有限的。
 
胡塞尔提出的“到事物本身”,也把事物本身和语言逻辑对立起来。
 
而维特根斯坦说:“语词的意义就是它在语言中的用法”,将语言形式的意义和语境对立起来。
 
但西方的语言拯救之术寄希望于语词不断越过自身的逻辑规定性,让词义的表达具有多义性、隐喻性和阐释性。他们坚信语言文字能够自行“祛蔽”。而一旦没有了语言,认识就终结了。由此,西方人的“语言转向”始终在“言”的维度上经营。
 
中国自古以来语言之道就是破除语言文字之“执”,回到内心的体验。语言的一切表达形式都是为这个“道”服务的。为此,在汉语的句子组织中,表达事象的途径,除了语法化的描写,更有图像化的写照。前者类似“口述影像”中经语言产生的画面感,后者类似电影蒙太奇的画面感。尽管它仍然是经由语言产生的,但这样的语言始终在“意”的维度上经营。


3. 意的天赋 vs 言的觉醒
  
同学们可能会好奇,语言组织如果不描写,那如何对事象图像化呢?这就是中文的智慧——言象一体。例如:
 
“大娘望着他的背影,长叹了一声,流下激动的泪水。”——这是语法化描写产生的画面感。
 
“大娘望着他的背影,一声长叹,两行热泪。”——这是图像化写照产生的画面感。

显然,图像化写照更生动,更形象,更富于联想。
 
在中文的句法中,图像化写照是通过名词性句段实现的。名词性句段,在句子的组织中可以发挥叙事、描写、指称、评论、置景等各种句法功能,并和动词性句段衔尾相随,鱼贯而入,合作天衣无缝。这就是我说的“言象一体”。
 
我们可以说,语言的自我拯救在欧洲是一种言的觉醒,在中国是一种意的天赋。这里的“意”,在很大程度上,是通过“象”,在线性与非线性的博弈中生成的。

 
朱光潜在《无言之美》中指出:
 
“言是固定的,有迹象的;意是瞬息万变的,是飘渺无踪的。言是散碎的,意是混整的;言是有限的,意是无限的。以言达意,好像用断续的虚线划实物,只能得其近似”
 
这段话还原成两千多年前庄子的话,就是;
 
“可以言论者,物之粗也;可以意致者,物之精也。”
 
中文因此而言简意赅,画意盎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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