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在课上朗读的《小镇澡堂》一文我觉得很有趣。课后我找来读了,感觉文中有许多“疑似四字格”。全文几乎都由短句组成,可能是作者的文风使然。许多地方明明可以好好表述,似乎刻意缩成四字,读起来反而拗口。而有些夹杂在长句中的,就像我们课上讨论过的“今已亭亭如盖矣”,读来反而更有韵味,朗朗上口。“男人们洗得快,三三两两,立在门外,谈天说地,吹牛玩笑,烟星火苗,明灭可见。”“孩子在池里打闹,澡巾舞得横平竖直,啪,水花四溅。”“檐下的炉子汩汩冒烟,幽兰火苗,茶叶蛋的香气钻入鼻尖。”“母亲她们出来,父亲捻灭烟头,自行车大杠上坐我,后座载着母亲,沉沉夜路,轮胎滚过石子,咯吱咯吱地响。”“长年累月,澡水浸泡,鱼虾无存,连泥土都呈莹绿色。”“往前看,是煤堆,码得齐整,黑灰散落一地。炉子就在近旁,火光熊熊,靠近,热浪溅人。”想问老师,四字格是否有书面语和口语上的区别呢?有些四字读来毫无音韵美,而有些看上去并不像四字格,感觉仍继承着四字格的音韵美。而且行文骈散结合也可以使文章节奏明快,具有整齐匀称又兼具参差错落之美。读来抑扬顿挫,和谐悦耳,在听觉上给人音乐的美感。是否可以分辨这种音韵美是由骈散结合产生的,还是四字格本身产生的呢?小张同学能够体会哪些四字格是拗口的,生硬的,哪些四字格“夹在长句中”,是朗朗上口,更有韵味的,这就开始进入了中文的乐感体验,也就是文气的体验。小张同学喜欢的“音韵美”的句子,它们的组织安排,究竟有哪些规律呢?中文的句子讲究文气。“文气”的理论解释可谓“汗牛充栋”,它到底是什么?当年和我一起在中文系读博士,后来又一起留校任教的李祥年兄就告诉我,他的导师朱东润先生对他说:“文气就是一口气。”而这样明白的话,没有真实的体验,说不出来,也听不明白。既然“文气”和一口气相关,我们就可以想见,“文”的组织就是呼吸的自然。而自然的表现就是句段之间的长短相扶,骈散相应。我国古代语文传统把一个个句读段视为“音句”,把由众多“音句”完成一个表达功能的单位视为“义句”。中文的句法就是集音句以成义句。“音句”的功能是行气,“义句”的功能是完成意向(实现表达功能)。也就是说,在特定表达功能的统摄下,每一个句读段的设置,都是为呼吸自然服务的。一个句子的文气,就在呼吸自然,顺畅。呼吸节奏的安排,是在意向引领下,对音句长短的调节。长句一气呵成,但失在气塞;短句朗朗上口,但失在气急。因此,在内容的组织中,为呼吸的舒畅,尽可能做到长短相扶,错落有致。我们就《小镇澡堂》的句子,梳理文气中长短相扶的脉络。汉语的句子,在句段的长行之后,实施短落的几乎总是四字格。
“长年累月,澡水浸泡,鱼虾无存,连泥土都呈莹绿色。”一个句子在短行之余呼吸急促,此时一个长落像长吁一口气,舒服起来。
“捏脚,师傅指间游走,力度适中,有股爽利劲儿,精神头儿越捏越好。” 句段短起,好像电影画面的定格,其后的长行娓娓道来,舒缓不迫。
“白花花的肉体,满眼都是拖鞋与腿,低着头,阿姨们对他微笑,吓得他直接跑出。”“幼年去澡堂多在周末,小篮子,带上衣物,一路蹦蹦跳跳。”“有赤条条的老爷们,斜睨着眼睛,掸掸烟灰,思绪漂浮。”前两段是长长,后两段应之以短短。长短的区别又叠印着散与骈的异趣。如果说文气的长短相应,调节的是呼吸的缓急,那么文气的骈散相应,调节的则是呼吸的张弛。整齐的节律无疑给人愉悦的感觉,然而整齐的节奏一旦重复起来,一味地“骈”,就显得单调和紧张。此时对匀整的“破”就有了积极的意义。“散”让人松弛开来,也让被匀整“折叠”的意义有了解析剖白的机会。事实上,对于中文来说,骈文是散文叙述中恰到好处的点缀。而句法的整体组织,依然是散行的。我们还是就《小镇澡堂》的句子,梳理文气中骈散相应的脉络。这种节律几乎总是和长行短落相叠。因为句末落下的短,中文喜欢四字格。“大人抹一把脸,温水里提溜出孩子,屁股上响亮的两记。”“男人们洗得快,三三两两,立在门外,谈天说地,吹牛玩笑,烟星火苗,明灭可见。”四字格本身就是骈体结构,再加两两相对而行,极大推宕了意象思维,增强了语言的画面感。我们从这里可以看到,中文句法中的骈意,既可以出于两个匀整句段的衔接,又可以出自两个四字格的连缀,更不用说四字格本身就是骈。“老板的黑白电视播着《西游记》,端着碗饺子,一口,滋滋冒水,嘴角滚烫。”前两段是长长,中间突起“一口”,如高屋建瓴,其后顺势而下,两个四音节栩栩如生,极其适意。我们发现,散与骈之有序,往往叠印长与短之有序。中文节律齐整之时,读者的句法预期就趋向短节劲畅,这是典型的中文语感。“当年那么一点,现在这么大了”,是骈行的两段,它们是句子的主题。“谁认得出”是句子的评论,它自身又是一个四音节。前后两种骈意的不同,表现在“长行”和“短落”的区别上,它们交融在一起,给人安舒之感。下面这个例子也是如此:“孩子在池里打闹,澡巾舞得横平竖直,啪,水花四溅。”“火光熊熊”后的逗号,从意义看,应该是分号。这是两个结构平行、音律齐整的句子。然而,作者在这里用了逗号,骈行就有了时间感,融入了散意。这个句子中“打着毛衣”“瞧一眼钟”,就是小张同学说的“疑似四字格”。小张的感觉很到位:“有些看上去并不像四字格,感觉仍继承着四字格的音韵美。”其实,四字格在节律上是没有雅俗之分的。中文的造句,总是会在下意识中凑四音节,觉得好听,也觉得能容纳更多的意思。“墙壁点滴聚合的水珠无声落下,碰到皮肤,一激灵,凉丝丝的。”这个句子中“无声落下”“碰到皮肤”“凉丝丝的”都是四音节,“墙壁点滴聚合的水珠”是长散,“一激灵”是短散。骈散相间使句子情节“跌宕起伏”,有声有色。其实,骈散和长短在汉语句子中都不是单一的句法策略。好的句子,追求的是组织形式的变化,为此就须骈散和长短兼营,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就像音乐中的四重奏,让节奏相互生发,相互牵制,充满张力,“流”出一个意蕴生动的变化格局。例如:“曾见一女生,横冲直撞,掀开帘子进了男浴室,‘啊’的一声,满脸通红退出。”全句用两个独立的四字格句段(“横冲直撞”和“‘啊’的一声”),引领两个平行的叙述,构成耦合,讲了一个女生莽撞的进退。四字格和其后的叙述形成骈与散、短与长的对比,节奏非常舒服。“母亲她们出来,父亲捻灭烟头,自行车大杠上坐我,后座载着母亲,沉沉夜路,轮胎滚过石子,咯吱咯吱地响。”全句看似散行,其实散中有骈。1-2段、3-4段、6-7段,都是骈行,而“沉沉夜路”本身就是一个骈体四字格。只不过,前者是段与段的骈行,后者是段内部的骈整。我们从头读下来,前四段都是长行,至第五段突然一个四字格凸起,稳健扎实,意境尽出,就像另起一行,续之以两个长段。全句节奏匀中有奇,变化而齐整;长短骈散错落有致,处处是留白。现代汉语语法学的句子分析,应充分尊重并学会理解文气对句法的建构。现代中文的年轻一代,我们写汉字的同学们,也应该在欧化文的重重“围剿”中,重新认识和“激活”中文句法的气思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