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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遐龄、申小龙:哲学就是对语言的反省——跨界对话录(三)

谢遐龄 申小龙 文化语言学新视野
2024-09-10
(2018611日,复旦大学哲学学院谢遐龄教授与中文系申小龙教授以及部分文化语言学博士生、本科生座谈。座谈围绕谢遐龄阅读申小龙《中文理解的功能主义——洪堡特汉语思想的现代启示》一文的心得和问题展开。以下讨论的内容由博士生李昊、崔龙昌录音整理。全文曾刊登在《文化语言学》公众号。)
谢遐龄(以下简称谢):汉字对韩国人思维和韩语的发展起什么作用?申教授讲汉字对汉语起到极大的补充和规范作用。
王懿(文化语言学博士,复旦大学教师,以下简称“王”):因为韩国文字产生较晚,以前,汉字对韩语来说就是一个记音的符号。上层看的是汉字,但可能读出来是韩语。
:汉字也能理解吗?
:能理解。
:那就不单纯是记音了?
:对,但是这个理解,跟那个夹杂在一起。
:他研究哲学,肯定需要看汉字的原典,应该都是理解的。刚才讲到汉字对我们汉语起着补充、规范、屏蔽方言的作用。东南亚有没有使用汉字的?
阮氏练(越南籍文化语言学博士生,河内大学教师,以下简称“阮”):在一些寺庙等也使用汉字。
:不会读吧?
:会读。读法和汉字完全不一样。但是也有使用汉字,因为越南属于汉藏语系。政治方面还是用越南语。
申小龙(以下简称申):谢老师还提到一个“简”的问题。中文的思想核心是简。现在的学术界,流行的语言,是说汉语没有逻辑,汉语的形式太简单,不像欧洲语言那么复杂、那么有规则、那么准确。他们只是看到欧洲语言依靠复杂的形式在准确表意上的长处,没有看到汉语依靠简洁的形式在准确表意上的长处。
言交流的意义是极其复杂、难以形式化的。线性形式能够使意义清晰,同时也对意义的表达和理解构成了制约。如果把这个制约扩大的话,实际上是影响我们对意义的理解的。
欧洲语言张大形式的长处,中文是不以为然的。你张大了形式限制之后,对意义理解的可能性就减弱了。这里,谢老师提到了“简在于鉴赏力”,鉴赏力是一个美学的问题,是不是?
:其实,我说的感性的判断力就是鉴赏力。感性判断力一般哲学上译成审美判断力,就是希腊文的aesthetic,本来就是感性的意思。鲍姆加登创造了美学这个概念,用的就是希腊词,其实,原来就是感性的意思。比如说,我感觉怎么样,其实就是我判断是怎么样。
比方说,选美,我们选哪个狗最好?大家都把狗牵过来了,哪个狗是最美的狗?这就是感性判断力,也就是鉴赏力。
那么“简”,就是运用这种思维能力直接地把握对象。
:对,用汉语说,就是目击道存:一看这个东西,它就是一个意象。
:中国人思维方式就是"天垂象,圣人象之。第一个就是天呈现,自然界呈现;第二就是用一个符号去对应它。就是你说的意象,用的就是审美判断力。
我为了把它从美学扩大出来,我给它翻译成直感判断力。
:人的判断力是否说它天生都是美的判断力?
:它就是把握一个度。比如说,谁的行为比较得体,得体就是恰如其分,大家都觉得很舒服。说话的音调、大小,对上下左右的态度,怎么样做得让大家都觉得不错,这就是抓住了一个度。
那也就是孟子说的,什么是理和义呢?就是心之所同然者。就是众人去感应的时候,共同认可。
这样,运用这种思维能力,就是你说的意象,就是创造文字的时候,呈现的意象。所以的篆字,跟埃及象形字的就不一样。埃及文字叫象形字,是写实的;我们这个是的意象,是写意。
:植物学刚到中国时,书里有很多图,中国引进时画这些图,都加一点、减一点,把它当成一个写意的东西,像中国画一样。它没有办法真实表达,外国人看了中国人画的植物图还是不知道这是什么植物。因为它有很多的意思在里面。
其实,中文也一样,有很多的主体性在里面。汉语、汉字的“简”,便于你发挥主体意识,为你提供很好的表达和理解的可能。
刚才提到美在于鉴赏力,我觉得汉语特点——简,和美的鉴赏有很大关系。什么叫美,就又回到古代哲学、美学的问题上。欧洲人也有提出来,克罗齐、浮士勒,都提出了美学语言学、唯美主义等主张。他们都认为语言的本质是风格问题,是个人创造问题,就是美学问题,这些都蛮有启发的。
杨思思(中文系二年级本科生):名词和动词的问题,我感觉所谓名词、动词不是这些单位放在那里,让你归类,而是说它的功能是什么。
比如说,花红了,红反映的是事物变化的状态,由不红到红,这时红就是动词的作用;而我说,花是红的,这是事物的状态,所以是形容词。名词反映了外在事物在时间上的稳定性和独立性。如果是时间上有变化的,可以说是动词。
:它实际上自己没有变,对不对?变的是位置,前后的分布,跟它组合的东西不一样了。
:她这个框架还是跟你不一样。我中学的时候,有两本书:一本是汉语,一本是文学。汉语就是讲语法,改革了几年,废掉了。
:中学语文教学现在淡化语法了,因为语法没有用。
:语法不仅没用,还害人。
陈超颖(哲学学院二年级本科生,以下简称“陈”):我们在学习文言文时,老师会说这里是省略主语,然后在这里会讲到语法,就很奇怪。
:他说这里“省略”,是用欧洲范畴来解释的。
:我看你的文章喜欢引用一些小说,这种做法很好的。这些文章跟口语很接近。
:现代的语言学教材,引用的语料都是规规矩矩的句子。
:那是时政文件,甚至是自己造的。现在欧化语言最厉害的呢,一个是时政文件,一个是科学文献。科学文献,没办法,因为要和国外保持一致。
:这也是汉语能力强的表现,它可以让你很欧化地说,也能很精确。杨思思同学刚才的问题,要看到它变的是位置,自己没有变化。它位置变了,所以意思变了。
:你(指杨思思同学)大概没有听明白我的意思。语法书都说红是形容词,我就质问,凭什么说红是形容词?为什么不可以说它是名词,或者动词?
然后语法书是这样回答的:那个叫形容词作动词用,形容词作名词用,还是把它定性为形容词。
我要问的是,你根据什么定义它是形容词?
结果他们回答,因为它是描述事物的性状,所以叫形容词。
这就没道理了。因为西方语言是根据外在形态来确定词类,你现在根据哲学的描述来确定词类,这就陷入了困境。
:你根据这个,一个词就可以作各种各样的用法。你没法说哪个用法是本质的。
李昊(文化语言学博士生,西南交大副教授,以下简称“李”):西方的哲学研究有一个语言转向。在中国从语言角度来研究哲学的,除了张东荪1936年写了一篇《从中国言语构造上看中国哲学》,您知道后来,比如说80、90年代还有哪些是从语言角度研究哲学的?
:你问这个问题呢,我就只能很遗憾地告诉你,问错人了。我不大看人家东西的,我缺乏了解,所以没法回答。
:谢老师的书里还是有一些从语言角度看哲学。
:我的观点是这样:我们的思维都是拿汉语思维的。但是做哲学的人,用什么思维,就用什么写作。我肯定用现在接受的、特别是书面语性质很强的汉语来思维。所以我这个思维,还是书面语的思维。
这样的话,我就要找语言跟思维之间的关系。
我们的文章又写不长,因为我们学马列主义呀,发现马克思的文章很长,列宁的更长,而且列宁文章的特点是又臭又长。他们俄国人论战写那么厚的书。我很惊奇他们论战的时候,居然能把这么厚的书都读完。
你再看中国共产党的书、讲话都很短,有时候就是几句话就在那里争论了,就完事了。
最简单的是日本人。我们的四言绝句,到了日本就剩下两句。居然两句也能成诗,有时候就一句话。我感觉他们的思维能力比较弱。
:那不是说我们思维能力也弱了?
:我们还可以嘛,绝句,然后是律诗八句,还好一点。你看毛泽东的文章篇章都很短,那么,中国人为什么思维这么精粹?
我后来体会到,中国人是直觉思维。毛泽东的《实践论》,现在属于党的指导性理论,对共产党文件的写作影响深远。但是《实践论》用的是英国哲学的语言,里面叙述的却是中国的智慧,所以造成了非常大的反差。
唯物主义的反映论,大家应该挺熟悉,它把我们对世界的认识看成是反映。实际上我们对世界的认识是思想的主动的创造,不是反映的。是我们想出一个东西加给世界的。我们造字也是,想出一个意象,然后造一个字。
所以现代人的思想都受了别人的影响。
讲唯物主义反映论,主要是随苏联,否则的话,斯大林容不下中国。那个时候毛泽东写的东西,都要得到苏联认可。苏联写哲学教科书时,提一笔,说中国共产党也有唯物主义的著作,例如毛泽东的《实践论》,等于是得到了批准、认可,实际上是把中国的智慧给肢解了。
洪家兴,我们的数学院士,有一次我跟他讨论,我说直线是怎么来的?他跟我讲的都是恩格斯的话:直线就是客观存在的直线反映到我们头脑中,形成了直线概念。这个肯定是错的。
为什么这么讲呢?
直线概念是我们创造的。因为所谓客观世界的直线,走近了看,都不是直线,都是弯弯曲曲的,有的甚至不是线,是一个圆弧形的面,但你远看了就好像是直线。
我们看到这些现象,在脑子里形成一个飞跃,创造出一个直线概念,来描写这些现象,也就是形成了意象。
我们的思想根本就不是反映论,实际上是创造性的。
:中国人的思维,可不可以说比其他民族更重视本质的东西?
中国人的思维可以说,非常先进。你看《周易》的产生,那么了不起的思想,而且非常简单,就是阴和阳。简啊,简单得很啊,但什么都能说明。所以它这个思想就是“天垂象,圣人象之”,这个创造过程说得很清楚。汉字也是一种意象的符号化。
天是不说话的,你怎么去了解天?许慎说:“黄帝之史仓颉,见鸟兽蹄迒之迹,知分理之可相别异也,初创书契”,然后创造出文字来。这种创造的方式不是形式逻辑,是另外一种逻辑。
这种逻辑在欧洲从康德开始,他创造先验逻辑的时候,就是觉得旧的逻辑,从亚里士多德一直到莱布尼茨的形式逻辑,对上帝和美、道德这些领域没有办法解决,于是进行了逻辑革命,提出先验逻辑。
先验逻辑的最后一个环节就是判断力,然后把它这个体系完成。
判断力,他提了一个头,实际上还有待于充实和发展。但是整个中国人的思维,用的最多的就是判断力。
:它是否就是一种类比?
:不是类比,用康德的说法,有一种判断是从大前提到小前提,这叫规定的判断力,是知性的能力;审美判断力是从一大堆个案里提出一个普遍的东西,就像选美一样,从一大堆狗里选出一只最美的狗。
从个别得出一个普遍的东西,它跟选美还不一样的地方是,那个理想的东西在现实中可能找不到,但是我们可以把它画出来。
:那就是圣人象之的过程。
:对,圣人象之,就是用一个符号把得到的意象给表达出来。例如,咸卦,上面是水,下面是山,这个卦就有一个卦象。它的解释就是山上有泽。这就是圣人象之。
所以汉字体现了中国人的思维方式,乃至社会制度都可以从汉字中体会出来。
我们为什么只能搞人治,不能搞法治,当然这个人是圣人,否则老百姓遭殃。
:在哲学界有语言转向,语言学也想搞清逻辑,这两个如何搭起来?
:这就靠你们了,你得学点儿哲学。而且不仅是学中国哲学,还有西方哲学。两者比较之后,才对中国哲学体会更深。我就是万金油,本科是工程学,以后是科学哲学,然后就是西方哲学,然后再中国哲学、社会学。
:语言学能够发展出语言哲学,可以更加推进语言学。
:语言学家来搞哲学,可以的,但是从语言学发展出语言哲学,这是两个概念。你作为语言学家,你搞语言哲学,完全可以,但不等于把语言学发展出语言哲学。
:难道谢老师认为只有西方的语言哲学才是语言哲学?
:那个语言哲学和我们说的全然不是一回事。你不能把语言学家研究哲学,说成把语言学变成语言哲学,说成语言学发展出哲学。
:但是中国的语言研究缺这一块。
:你们申老师就很有哲学思想。
:你说想解决的一个问题是:一个音节有很多意思,如何判断是哪个意思?这很像毛笔写字:用硬笔写字,粗细一样;但是用毛笔就要考虑粗细、干湿。
这和筷子也是一样的:刀叉的功能是固定的,但是用筷子具体是什么功能,都是在语境中的一个判断。音节也一样。这些东西把它规则化是不可能的。
:当然不是说规则化。问题是这里面你怎么能看出一个语法形式,这里面是否有语法形式,或者干脆没有语法形式。
:形式这东西,中国古代的哲人就很讨厌。
:你去买水果,挑选,什么时候看中了,好像没有什么形式。挑老婆好像也是这样。(待续)


参考链接:
谢遐龄、申小龙:哲学就是对语言的反省——跨界对话录(一)
谢遐龄、申小龙:哲学就是对语言的反省——跨界对话录(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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