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申小龙:八位作家语言的龙蛇之辨——本科生期末“考”老师

申小龙 文化语言学新视野 2023-07-17
新闻学院16级小刘同学来信;

您曾说,汉语在吸收了欧洲语言的积极因素后,面临着新的发展契机。我们作为年轻人也要在新的语言发展形势下,识别什么是好的汉语。

什么是好的汉语呢?我也不知道。于是我从8位作家(其中大部分都会一门外语)的作品中挑选了一些句子,想请您说明这些句子好在哪里(或者坏在哪里),以及这些从事语言实践的作家们的遣词造句,能对我们新一辈人使用好的汉语带来何种启发。

“我知道这是个不情之请,考虑到最后一节课您有很多话要说,我无意占用宝贵的课堂时间,所以若您觉得文本选得不甚好,那也不麻烦您了在课程期间申老师每次都悉心回答我的提问,我向您表达我的感谢!
很高兴小刘同学在期末给老师出“考题”,我明白她是想从自己的视角激活一学期的收获,内化为个人的感悟。
语言与文化课上曾讲过什么样的中文是好的中文。这个问题的引发,显然是因为现代汉语的欧化。我们就从欧化说起,回答由此激起的一连串问题。在这个基础上,一起来看看八位中文作家的语言,作一番“龙蛇之辨”。
1.中文为什么能够欧化?
不谈社会历史的原因,中文自身的确能够包容欧化的表达。这一点其实是应该为中文点赞的——我们只要反过来,让西文包容中文化的表达,就知道它们根本做不到。道理其实很简单:它们没有表意字。

通过欧化句法,现代汉语可以逻辑严密,层次繁复,具有很强的确证性。这并不是说中文具有了欧化的特点,而只是证明了中文的编码具有很强的灵活性,或者说中文能够容忍非常欧化的编码。

当然,欧化的句法思维,并不是和中文一起成长起来的。欧化是中文之术,不是中文之道。换句话说,中文对异文化有很强的融合力,骨子里却依然故我,“中体西用”。这一点,我们看现代文学语言,看日常口语,就会明白。然而当同学们提笔写作的时候,欧化却如影随形,亦步亦趋,成了走不出的怪圈。

2.中文欧化付出了什么代价?
欧化帮助中文进入了可以与西方思维同步的现代文明。然而,在实现欧化可能性的同时,中文自身的思维方式和表达习惯,在很大程度上被抑制了。

抑扬顿挫、流块顿进、骈散自如、神而明之,中文的这些特点,在欧化思维面前,被西化的现代语言学贬得一文不值。

中文特点的传播,靠的是经典语文的阅读,而无法获得现代语言学理论的支持。同学们在中学获得的语法知识,与中文特点格格不入。

然而扞格了一个世纪,输的其实是现代汉语语法学,因为中文的本色依然不改,逼得“语法”只能在中学语文教学中“淡化”。

3. 什么是中文的句法思维?
什么是中文的思维方式?就句法而言,其主要特征是“句读本体”(这是我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国句型文化》中用的术语),即以句读段(短句)为基本单位的事理铺排。

这样的句子样态,按时间流程铺排,井然有序,松弛自如,这是西方句法以动词为中心的框架“费尽心机”怎么也驾驭不了的。这个驾驭过程磕磕绊绊一个世纪,前辈学者提出过种种质疑,终于在八十年代被异军突起的中国文化语言学——中文的文化认同——掀翻了桌子。

文化语言学的文化认同理论和方法,第一次在中国现代学术话语体系中提出了具有中国特色的语言学本土化新概念。我写的第一本书,那时还是博士生,题目就是《人文精神,还是科学主义?——20世纪中国语言学思辩录》(学林出版社,1989)。

4. 中文为什么喜欢短句?
中文为什么喜欢短句?因为中文的思维方式是语境通观,大量在语境中意会的信息都不必形式化,短句(句读段)就成了最有功效的组织单位。为此,中文写作的经营之道尚简。中国古代语文学者对这一点看得非常通透:

“文贵简。凡文笔老则简,意真则简,辞切则简,理当则简,味淡则简,气蕴则简,品贵则简,神远而含藏不尽则简,故简为文章尽境。”(清刘大櫆《论文偶记》)

同学们一定很奇怪,为什么“意真”“辞切”“理当”“味淡”“气蕴”“品贵”乃至“神远而含藏不尽”,都需要从“尚简”中获得?难道不应该是像西方句法那样发展丰富的形态变化,不应该是“尚繁”吗?

我的回答是:要想为说话的情意保真,就要警惕符号形式的僭越。语言功能的最佳表现是触发对真意的思考,而不是用自己的形式代替思考。中文的哲思早就明白这一点:“道可道,非常道”。中文的短句(句读段)形式,正是以形式的有限去涵摄真意的无限。

用更直白的话来说,只有短句才能充分利用语境信息,因为它为联想提供了廓大的空间。

5. 中文怎样利用短句?
为了更好地实现短句对语境信息的申索,中文积极主张短句铺排的音乐性,努力通过音韵的律动使读者和听者对词句的意义感同身受,心领神会;力求在一个声气畅达的脉络中实现理解和体悟的最大化。

这样看来,句读段是文气的立足点,它在本质上是一个声气单位。它的长短骈散变化,旨在为内容经营一个好听的声音(形式),以触发在上下文和语境中的默契。

地道的中文,一定是音乐性很强的中文,一定是短节劲畅,流水潺潺的中文。其中,四字格的运用是中文的独门秘籍。今天使用中文的年轻一代,要学习写骈散自如的中文,学习写意象灵动的中文,学习写节律与功能完美结合的中文。

现在我们就很想看一下小刘同学发来的八位作家的句子,看看同学们眼中的作家语言是怎样实践这一点的。

1. 虚实相间

“在船上,他们接近的机会很多,可是柳原既能抗拒浅水湾上的月色,就能抗拒甲板上的月色。”(张爱玲《倾城之恋》)

表面上看,这个句子的前后两部分没有直接的关系,中文为什么会连接在一起?其中的解释大部分交给了意会。
当一个句子的内容能够被意会到的时候,就是形式发挥了最好功效的时候,也是中文读者最感舒适的时候。

好的中文,一定擅长留白。虚实相间是中文的重要特色。

2. 骈散相宜
八位作家的句子中,散语与骈语相辅相成,是一个凸出的现象,而且骈语经常以四字格的形式出现:

王一生孤身一人坐在大屋子中央,瞪眼看着我们,双手支在膝上,铁铸一个细树椿,似无所见,似无所闻。”(阿城《棋王》)

那生命像聚在一头乱发中,久久不散,又慢慢弥漫开来,灼得人脸热。(阿城《棋王》)   

我家旧园有腊梅四株,主干粗如汤碗,近春节时,繁花满树(汪曾祺《岁朝清供》)

天安门上已空无一人,群众已四向散去。”(杨绛《第一次观礼》)

会做梦的人等于只活了一半,实在是冤天枉地。”(韩少功《马桥词典》)

汉语句子中四字格的运用,固然有表意的需求,但为什么会用四字骈语,而非多字散语,就体现了写作者的文气感受。
四字格在文中出现,总是让我们在直白的散语中放慢步子,于舒适的声气中体会更为丰富的内容;而四字格之精炼,也为中文的“写意”提供了丰富的可能。
中文的四字格,既可以从成语中调用,更可以在笔下自然形成(如以上例句中的“久久不散”“粗如汤碗”“繁花满树”),还可以自行建构——上述例子中阿城的“似无所见,似无所闻”,韩少功的“冤天枉地”,杨绛的“四向散去”,均如此。

同学们是不是发现,一些汉字的组合,诸如“冤天”“枉地”“四向”,看上去是“不通”的,不能组合起来的,但只要出现在四字格中,它们就可以理解,具有了“合法性”。
为什么呢?因为四字骈语擅长利用汉字形音义的各种可能性。
那为什么四字格独擅胜场呢?因为好听啊。中文写作,好听,就可以“任性”!

中文是一种诗性的语言,她的诗性很大程度体现在骈语上。一个充满感受的“气盛”的作者,必然会在不经意间流露诗意的情怀,笔下的句法也会骈意盎然。小刘同学摘录的韩少功的文字就是这样:

“睡在蚁穴边可做帝王梦,睡在花丛里可做风流梦,睡在流沙前可做黄金梦,睡在坟墓上可做鬼神梦。他一辈子什么都可以少,就是梦少不得。他一辈子什么都可以不讲究,就是睡的地方不可不讲究。”(韩少功《马桥词典》)

3.长短相应
“游行队伍过完了,高呼万岁的群众像钱塘江上的大潮一般卷向天安门。”(杨绛《第一次观礼》)

中文忌长句,因为长句让人憋气。但杨绛的句子,为什么后段可以这么长?
因为前段很短啊。
当长句和短句更唱叠和,短句未尽之气,就经长句一泻而下;长句盛扬之气,则由短句收束齐整,于是整个句子抑扬顿挫,一片宫商。

4.话题引航
“他的态度有点淡淡的,可是流苏看得出他那闲适是一种自满的闲适——他拿稳了她跳不出他的手掌心去。”(张爱玲《倾城之恋》)        

中文不以动词为中心,对事象的描述就不拘泥于行为人的动作叙事,而更喜欢采用话题引航(即郭绍虞先生说的“名词重点”)的方法。
张爱玲这个句子,从功能看,说的是“他的态度”,甚至是“他淡淡的态度”(“有点”在这里不是动词,而是一个肯定词),后面都是对话题的评论。对这个问题有兴趣的同学可以看我的硕士论文《<左传>主题句研究》(《中国语文》1986.2);其中的理论部分发表在《复旦学报》(1984.6)上,题为《汉语语言类型的新探索——论主题句研究的语言类型学意义》。

5. 流水潺潺
“初一一早,我就爬上树去,选择一大枝——要枝子好看,花蕾多的,拗折下来——腊梅枝脆,极易折,插在大胆瓶里。”(汪曾祺《岁朝清供》)

不说“选择枝子好看、花蕾多的一大枝”,而喜欢“拆散”了说;

不说“因为腊梅枝脆,极易折”,而把逻辑关系放在默契中。

中文的各种惯例,都让句子的组织流动起来,成为一个大大的气场,引发无限遐想。   
6. 先略后详
“他最可怜世人只活了个醒,没有活个觉,觉醒觉醒么,觉还在前。”(韩少功《马桥词典》)

这个句子文气很畅,畅就畅在中间那个逗号。

我们能不能在“没有活个觉”后打个句号?貌似可以啊,然而一改句号文气就不畅。

为什么呢?因为话还没有说完哪,生生被句号打断了。

那中间那个逗号的前后两部分是什么关系?是解释的关系。中文特别喜欢在上文略说,下文详解。下面的例子也是这样:

“睡莲有浅紫,有浅粉,也有雪白,勾引起人的满心惆怅:对于青春时期的追求,对爱美爱花的日子的缅怀。”(严歌苓《一个女人的史诗》)

“他的态度有点淡淡的,可是流苏看得出他那闲适是一种自满的闲适——他拿稳了她跳不出他的手掌心去。”(张爱玲《倾城之恋》)        

显然,上文略说,下文详解,符合中文句子简洁行事,娓娓道来的叙事策略。

7.意出象外
小刘同学发来的句子中,还有像诗一样的散文:

从前的日色变得慢 

车,马,邮件都慢 

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从前的锁也好看 

钥匙精美有样子 

你锁了 人家就懂了  (木心《从前慢》)

这些文字好在哪里呢?好在它用意象来明理。
当我们感受满满的时候,最佳的表达不是倚靠理性来思辨,而是辅以感性渲染,让意出象外。象外之意是极为丰富的。

拘执理性一定繁复晦涩,句法僵滞;辅以感性则目击道存,句法灵动。

我们说过中文是诗性的语言,善于用意象表达丰富的意涵。这并不是说我们要写诗,而是说地道的中文表达一定具有意象思维的“巧实力”。 
8.话头提引
中文是一种功能主义的语言。中文的分析较之形式主义的西文,方法上大异其趣。

中文分析和理解首先看的不是形式,而是功能。这就叫大局观。功能才决定了某个形式在整体格局中的位置。

小刘同学发来的句子中恰有这样一个例子:

“现在看这样柔嫩的花,有点时过境迁,迟了,爱不动了。”(严歌苓《一个女人的史诗》)

如果单看形式,现代汉语语法知识一定告诉我们:这是一个省略了主语的动宾结构的句子。这样肤浅的形式分析与内容毫不相干,只在自说自话。

从功能上看,这个句子说的是“这样柔嫩的花”,这是全句的主题。其后一串短句是对主题的评论。
同学们一定会问:那么句首“现在看”是什么呢?“看”不是动词吗?不应该是谓语吗?

从形式上看确如此,而从功能上看,“现在看”在全句中不具有真值意义,它只是引起论述的提示语,类似古文中的发语辞,我称之为“话头”。

现代汉语的语法分析,经常对不具有意义真值的辅助性话头“斤斤计较”,误判为句结构的主体;又对句子的整体功能格局雾里看花,执形式分析一条道走到黑,直冒傻气。其病根就在不理解中文的功能主义。   

9.视景耦合
不知道同学们有没有注意到,中文句法好“耦合”。小刘同学发来的句子中,就不乏用例:

“高高的一盏电灯,暗暗地照在他脸上,眼睛深陷进去,黑黑的似俯视大千世界,茫茫宇宙。”(阿城《棋王》)
“等我也拥到天安门下,已是‘潮打空城寂寞回’。”(杨绛《第一次观礼》)

这两个句子的前后两部分,从形式分析来看,都是互不相干的,但两部分之间的逗号却不能改为句号。它们显然是一个句法的统一体,表达主观之“视”与客观之“景”的密切关系。这是一个耦合体。

这样的句子,我名之曰“耦合句”。1990年日本中国语学会年会邀请我去作学术演讲,我讲的题目就是《<水浒传>耦合句研究》(发表于《古汉语研究》1993.3)。讲到最后,我对全场日、中学者说:
“中文思维总是将事件与它所受到的制约和影响视为一个耦合体。尽管事件与事件间影响是多方面的,但中文还是将它们纳入一个个对立统一的耦合体中,如虚与实、开与合、往与复、此与彼、先与后、问与答、景与情、主与客、纵与擒、兴与咏、名与实、叙与议、动与静、起与承……既不将一个个事件孤立起来,也不将一个事件多方位地复杂化。一唱一和,一起一落,既简单又灵活多变地描述了现实世界。

“这个世界,在中国人眼里,是一个耦合的世界。”

看到这里,同学们可能已经意识到,思考什么样的中文是好的中文,已经不仅仅是一个语言问题。

在长达一个多世纪的中西语言文化碰撞下,什么样的中文是好的中文,已经是一个文化哲学的思考。
此刻我很自然想起中国古代哲人朱熹语重心长的教导,愿与同学们共勉——

“道者,文之根本;文者,道之枝叶。

“惟其根本乎道,所以发之于文皆道也。

“三代圣贤文章,皆从此心写出,文便是道。”



(题外话:同学们上课已经习惯了接受老师现成的知识,是不是应该像小刘同学那样在乎自己的视角,适时“考一考”老师,让一学期固化的知识,在你眼前真正活跃起来?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