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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 尼:柔软的漩涡 | 实力榜

格 尼 青年作家杂志社 2019-09-10


【作者简介】格尼,本名郭金梅,生于内蒙古,现居四川南充,自由撰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在《花城》《十月》《江南》《山花》《中国作家》等刊发表中短篇小说近百万字,有作品入选《小说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长江文艺好小说》;著有短篇小说集《马兰店》,中篇小说集《和羊在一起》。






柔软的漩涡







实力榜






沈大业在一对新人的婚礼现场哭了。

她面向一根捆满气球的柱子,微微仰起头,想控制眼泪的走向,结果没成功,这便有些难办,开了闸的水,肆意横流。新娘也在哭。新娘的母亲以及七大姑八大姨都在哭。确切地说他们在流泪,流喜悦的泪。当父亲把新娘交到新郎手里,拨人心弦的音乐停止,这些人便不哭了。

沈大业还在哭。

愈发难以控制,她只好跑去卫生间,躲在单隔里。过一阵,她想,该出去了,亲戚大喜的日子,忌讳。但是,眼睛成了泉眼,泪水擦不尽,要么便是擦尽了走到门口又流出来。如此反复,当她回到座位,即使有近视镜遮挡,也能看见眼睛浮肿,眼皮透亮。在大家眼里,她乖顺、温和,目光总是柔软着,仿佛怕看疼了别人,讲话也从不大声,也怕喊疼了别人。事实上,她也是处处为人着想,心软得水豆腐似的。但是,她不是轻易落泪的。都疑惑着看她的眼睛,问她跑哪去了,再不来要散席了。她说眼里进了东西,搞半天。

这话只有李明礼信,桌上的其他人都以为两口子闹了别扭,因为最近他们总闹别扭,闹得她变狠了,讲话狠,眼神狠,偶尔声音也狠。李明礼知道他们没闹别扭,至少今天没。

碗里满是菜,三丝、生拌花生、蒜泥茼蒿,一看便是李明礼夹的。李明礼清楚沈大业不喜欢冷菜里的肉食。沈大业的心又软了,在生活的外部,李明礼是模范丈夫。而内部……问题便出现在内部,或许是这样。另外,无论她怎样闹情绪,李明礼都迁就,她越来越感到这外部的好变成了讨好。那碗讨好的菜,令她厌烦。

李明礼说,手机不带身上,也晓不得出来喊个人,我会翻眼皮的嘛。

沈大业气鼓鼓的,却不知具体气什么。气那碗菜?气他那慢条斯理的声音?他那一说话就噘着的嘴?还是脚踝永远堆积着的裤脚?都是,又不成立。这不能算毛病,他一直那样,这么多年来都那样。于是,沈大业知道这气不合理,又找不到合理的缘由,便愈发为这不合理而气。

闭嘴。沈大业低吼,推开那碗菜。

李明礼闭了嘴,但咀嚼声还在。李明礼不管吃什么,都会发出很大的声音,哪怕是稀饭也一样,会喝出呼呼的风声。

沈大业尽力把李明礼从身边屏蔽掉,沉浸于自己的哀伤里。

一对新人从举行婚礼开始,相当于小孩子学会直立行走,将来的路太长,长到充满变化的可能性,什么闪离,什么七年之痒,能够携手白头的几率极低。沈大业为这几率哀伤。眼前摆着活生生的例子,沈大业和李明礼已经走过了二十年。二十年,人生没有几个二十年,所培养的亲情足够具备携手白头的条件。但是,她想离了。李明礼不抽烟,不喝大酒,不打麻将,没有恶习,并且从不骂人。他不会骂,一个脏字也不会说,也没有第三者之类的婚外情。

她厌烦了。她不喜欢他吞咽食物的声音,不喜欢他进门总是把钥匙弄得炸响,不喜欢他穿拖鞋走路的样子,甚至不想看见他,不想听见他的任何声音。她为她有这么多不喜欢感到哀伤,她多么想还喜欢着啊。当想到还要跟一个厌烦的人再过二十年,甚至三十年,她简直怕得要死。而他们刚结婚时,她怕失去他,差点得了焦虑症,总是臆想他发生车祸啊被歹徒绑架啊之类的险情。她怕他死,怕得要死。她从没想过会有这样一天,她要跟他离婚,在他们没有任何外界破坏的情况下离婚。因此,她为那对新人将来要走的路忧愁,也忧愁自己,竟然会走到尽头,而她多么想相守到老,却没有这样一个人能够让她愿意去守。

她还为他的慢条斯理感到哀伤。近来她闹的所有情绪,他一律无动于衷,仿佛看不见似的。她多希望他对她发一次火,大吼几句,然而他只是继续他的慢条斯理。于是,所有的别扭都是她一人在闹,好像她是个蛮不讲理的混蛋。

她抬起头,视线成了一把黏稠的大刷子,所到之处无不涂抹了哀伤。每个人都那么艰难,那么可怜,要么离了,要么再搭伙过日子。当她看到他,便愈发可怜他,这个很会照顾人的好男人,他的妻子要跟他离婚了,而他还不知道。最后,甚至连整幢楼宇也是艰难而可怜的,一个钢筋水泥做的方盒子,人们把它盖成这样,它便只能这样。于是,她的眼泪又要往外涌,喉咙哽得难受,只好推说眼睛仍不舒服,要去看看。也不等桌上的人做出反应,提起挎包直往外走,走出丈夫的咀嚼声,走出一对新人的婚礼,走出那满屋子对新人白头偕老的祝愿。







这是川北一座江边的城,天很冷,雾气浓重,不见江,也不见城,路到脚下,才得以看见。手机响了几次,李明礼和亲戚们打来的,尤其还有母亲打来的。沈大业可不想惊动母亲,带来不必要的麻烦。母亲活到六十岁,已脆弱成薄冰,受一点分量,便要碎裂。为避免搅扰,她只好打回去,尽量缓和着语气告诉他买了眼药,不用担心。

沈大业在浓雾里回忆过去,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厌烦的呢。

那时,李明礼是一家国企职工,经济体制改革后下岗,办了下岗证,免税经营着一家餐馆。沈大业中专毕业,没找到工作,便去做服务员,边做边四处应聘。李明礼常把收银的事交给沈大业,有时几天也不过问,厨师和其他服务员笑称她为老板娘。李明礼父母有房子,一室一厅,哥哥结婚后家里多了人口,李明礼便搬出来,租的三室一厅,与员工同住。沈大业离家远,也住宿舍。另外,那个女服务员离家近不住宿舍,沈大业单独一间,厨师和配菜工共住一间,李明礼单独一间。李明礼晚上喜欢泡脚,总在沈大业门口也放一盆热水,并用他那特有的慢条斯理的声音对她说,泡脚对身体有好处。久而久之,沈大业被厚厚的关怀罩住,正如这浓雾,走不出去了。沈大业当时认一个理,一个好脾气又体贴的人起码是不会伤害人的。于是,沈大业成了真正的老板娘。之后,又当母亲。儿子叫李晓波,晓波读书以后,沈大业不想当老板娘了,这才又想起去应聘。平时沈大业喜欢读书看报,写些生活小文到报纸上凑趣,到《都市报》应聘时,正因如此成功通过,那时李明礼的父母均因病去世,他们买了自己的房,买了车,日子小有富裕。正是从那天起,沈大业一点点走上了另一条路,他们的交流越来越少,李明礼谈经营,谈厨师和服务员,沈大业不感兴趣,沈大业谈写稿,李明礼听不懂。

产生厌烦情绪,应该是从他吃了她在楼顶种的菜开始。屋顶花园是她打理。植物生长,会给她带来愉悦。她把红薯、土豆、萝卜等根茎埋进花盆,做成盆栽。偶尔也在花园一角撒大片的菜籽,只为看见那抹黑土地里升起的绿。但是,他把它们吃了,经常吃。晚上不在店里吃,回家煮面。在他眼里,嫩青菜和红薯叶这些都是可以下锅的, 并且还在她面前发出特有的吸溜声。那是她第一次听见他的咀嚼声是那么令人讨厌。她告诉他这些是看的,他说,哦。等到再长起来,他仍然忍不住吃掉。以至于后来他掐菜时,她常常想,如果掐掉的是她那段生活该多好,即当年她走进餐馆做服务员到多年后去报社应聘之前这段生活,是她不小心走的弯路。

他一直在原来的轨道上前进,像个虔诚的信徒,包括这些年,他一直开着那样的餐馆,没什么变化。变化的是她,换了工作,换了一副看待人世的眼光。在这种眼光里,她便发现他的嘴不好看,嘴唇太厚,说话时上噘,像蠕动着的某种软体动物;他的眉毛也过于浓郁,铺排开来,杂草似的;还有他的个头也矮,裤脚子总是堆积脚踝,一走路就发出沙沙的响声。她曾无数次要去把他的裤脚裁剪一下,他却不干。理由是花同样的钱买来的裤子,为什么他要少穿一截。穿,就这样穿着吧。她受不了,尤其到了晚上同眠,简直是捆绑了。她动不动蹿起无名火,知道不该总是对他发无名火,越觉得不该发火越是火,以及不知该把这无名火发向哪里让她更火。她更厌烦了。厌烦他,也厌烦这样的自己。

想的是回家,到的是单位,打着哆嗦。广电系统的都市报,沈大业负责“十日谈”栏目,即每期解答十个关于爱情与婚姻的问题。这些问题来自倾诉热线。

大中午的,报社一般没人,莫志文却在,两人的办公桌相邻,中间隔一块及肩的毛玻璃。莫志文负责另一板块,需要实地采访,写婚姻家庭故事。

莫志文不爱说话,喜欢默默做事,见沈大业红肿的眼睛,什么也没说,起身把电动烤火炉挪到沈大业这边了。

谢谢。沈大业说。

莫志文点点头。

沈大业嗅到熟悉的烟草味道,那是莫志文身上特有的,他太能抽烟,几乎没什么停下的时候,整个人被熏成了一支永远燃烧的香烟。沈大业家里没人吸烟,晓波读高一住校,没到吸烟的年龄,李明礼不抽烟,家里再也没有别人。之前,不习惯莫志文身上这味,幸好他经常去采访,在办公室的时间不多。此刻,这气味持续不断往外冒,把沈大业熏得迷迷糊糊,竟趴在桌上睡着了。一睡便睡到上班时间,长久以来,她思虑离婚之事,已很久没有如此踏实的睡眠。

每到上班时间,热线电话准时响起,倾诉不断。打来的是位男士,开口便问,老婆要跟我离婚,我该怎么办?

平时,这样的问题沈大业会敷衍了事,要离婚,自己都没办法,别人会有办法吗?此时,她忽然想到这个问题也是她丈夫将要遇到的问题。她如果提出离婚,他会怎么办。

请问怎样称呼这位先生?

姓向。

向先生你好,妻子有说原因吗?

说我不懂她,啥子三观不合。

你觉得懂她吗?

男人嗫嚅着,呃,这个,应该懂吧。不过,确实有点不晓得她心里一天在想啥,好好的日子,好好过嘛,离啥子婚。

你认为的好日子是什么样的?

有房有车,有吃有穿,想买啥买啥,莫得愁事,我又对她好,还不够吗?

不够,远远不够。沈大业脱口而出。

还要做啥子咧?

请问你知道三观指什么吗?

不晓得。

你们之间很少说话,她还动不动发脾气是吧?

是。

你对她越好,她脾气越大,是吧?

是。

我建议,你们还是离吧。

你咋个这样说,喊我离婚?离不离是我的事,用你建议?男人生气了。

那你为什么要打电话来?

你啥子态度哦?告诉你,我不会离的,我绝对不会离的,我一定会让她回心转意的。

电话挂断,沈大业耳朵里反复回响着这句结束语,脑海里出现“灰太狼”的影像以及那歇斯底里的腔调:我不会放过你的,我一定会回来的……

刚放好听筒,热线又响了,沈大业随便应付几句,拔了线。

吴茜在看沈大业。吴茜曾经负责“十日谈”。两人的位置面对面,吴茜把下巴搁在毛玻璃上问,大业,你终于尝到热线的滋味了吧,给你说那时候我要疯了,你还不信。他们往你身上倒垃圾,还不许你反抗。要我说啊,这活最适合我们莫大帅哥来做,莫大帅哥没有情绪。吴茜朝沈大业眨眼。这时,吴茜才发现沈大业的眼睛肿着,她大叫一声,天,你哭了。

这一叫,又把沈大业的眼泪叫出来了。

莫志文走过来说,回去好好休息吧。总编不在时,莫志文负责管理。

吴茜说,对不起啊,大业,我不是故意的。

沈大业拼命摇头,又向莫志文点头,抹着泪水离开了办公室。半路上,吴茜打来电话,沈大业没接。沈大业知道吴茜不会计较,吴茜热心肠,对谁都是。



平时,李明礼大概晚上十点半到家,沈大业多半已躺下,留下门厅的灯。因沈大业在婚礼上的反常表现,引起了大家的追问,李明礼便提前了半小时回家。李明礼进门撞见客厅明晃晃的灯,有些不适应,下意识朝后一闪,随即听到沈大业发着狠说离婚,这两个字反倒把他后仰的身子拉了回来。

沈大业的心思,李明礼早看出来,比如他要换个电视,她说就那样吧,他要把厨房重新装修一下,她说就那样吧,他建议在卧室阳台隔个衣帽间,她还说就那样吧。好像鸟一样,迁徙之前要废弃的窝,懒得再精心建设。她的心不在了,她想离开家了。不过她一直没有提出来。半年来,李明礼总猫起腰试探着走路,好像屋里埋了地雷,生怕哪脚踩错,炸翻天。他不踩,地雷还是炸了。

沈大业原本还没想好怎样开口,坐在沙发上踟蹰,究竟该如何表达,才能让李明礼明白。听见李明礼在门外弄得炸响的钥匙,便来了无名火。

离婚。沈大业又发着狠说。

李明礼在门口站了站,从门柱探出头来,咧嘴笑了,然后趿拉上拖鞋来到沙发坐下。沈大业嫌恶地别过身。

你一天胡思乱想啥子哟,嗯?眼睛好了没?李明礼伸手去揽沈大业,沈大业一把拂去。

我说真的,我们三观不合。

哪?三观?三观是啥子?

沈大业没有讲三观是什么,对不知三观的人讲三观,无疑对牛弹琴。

沈大业说,我在屋顶花园种的菜是看的,你都给我吃了。

都看老了,不吃好可惜。

我就是要看它老。

这样子啊,我再不吃就是。李明礼说完,忍不住小声嘀咕,老了好可惜。

沈大业说,今天我眼睛里没有进东西,我是哭肿的,但你不明白,你不懂我。

哭?你哭个啥子?你也真是,眼睛里没进东西干嘛要说进了东西。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这样说,也许我是个神经病。

哎呀,你就是天天接电话累的,那天你们来店里吃饭,吴茜说她接电话接得要疯了,现在轮到你来,你……

是的,我疯了,看见你我就要发疯,没有任何理由,我就是不想看见你,我看够了。所以,我们离婚吧。

胡说啥子哟。

我说真的。沈大业终于鼓足勇气,去对视李明礼的双眼。她发现他原本憨厚的目光竟变得有些诡异。

你呀,去好好睡一觉,明天就好了。

我要离婚。沈大业一字一顿地说。

我不同意。李明礼慢条斯理地说。

我现在看见你就烦,烦得受不了,知道吗?

我做错啥子了?我哪不好了?李明礼捂住胸口。

你没错,你哪都好,但对于我,你的好不适合我,你应该再去找一个老板娘。

喔,你外面有别人了。李明礼绷着嘴。

没有。

那就好。别东想西想了,好好过日子,我只想有个完整的家。

你想有个完整的家,不能强迫我来完成你的愿望。谁不想有个完整的家?我也不想没事闹离婚,但是……

那就不要闹。

你放心,我不会分你的任何财产,房子归你,儿子还是我们的儿子,不会失去任何一个。我们只是解除夫妻关系。

我不想听这些,我只想有个完整的家。我觉得你还是讲四川话,我一直不习惯你讲普通话。

沈大业的工作需要讲普通话,为不受四川话影响,生活中她也讲普通话,这情况李明礼知道。她气呼呼地说,我愿意,我有这个自由,你不愿意听太好办了,离婚呀。

你看你又胡说,快去好好睡一觉吧,明天就好了,听话。李明礼说完,自顾去厨房。不多时,捧一碗面出来,在餐桌上响亮地吃,头也不抬。

沈大业恍然发现,李明礼似乎早预料有这一天,看样子他已做好了充分准备。





沈大业搬到晓波房间了。晓波住校,周末也上课,有时半月回来一次,有时不回,房间大部分时间闲着。

前几晚相安无事,一周后,李明礼夜里来敲门。这一周,李明礼格外忙碌,早出晚归,不知忙些什么,早出时沈大业没醒,晚归时沈大业睡着了。两人碰不到面,这正是沈大业想要的,离婚先要离性。他们之间的性,对沈大业来说,早已成为例行公事。

沈大业在门里说,我睡了。

李明礼不作声,只是敲门。

沈大业不理。

李明礼仍然敲,不是很重,是用几根指头在门上笃,几根呢,沈大业数了数,四根,过一会儿,笃一番,仿佛门外不时跑过一匹小马。

沈大业大声说,敲也白敲,我不会再跟你上床。

李明礼还是敲。

沈大业蒙上被子,适得其反,声音愈发真切,极其规律,哒哒哒,哒哒哒,那是一匹小马。沈大业先是烦躁,渐渐竟成了催眠曲,在这规律声中睡着了。当猛然醒来,一看时间,凌晨两点,那匹小马还在。

接连几天如此,沈大业不知那匹小马是何时停止的,却知每天是何时开始的。

沈大业再也睡不安稳,仿佛自己是个蛇蝎之人,在虐待丈夫,分明有肉偏不给吃,毕竟还没有离婚。

沈大业终于承受不住失眠与良心的双重叨扰,在第十天打开了门。

李明礼是坐在门口的。他并不急于走进去,而是慢慢起身,伸个懒腰,再慢慢跨进门。他不慌不忙脱自己的衣裤,再不慌不忙靠近妻子,不慌不忙做他要做的事。仿佛这一天早在他预料之中。

沈大业反抗的想法潮汐一般漫上来,再漫上来,没有退下去的趋势,直到淹没了她的控制能力。她想伸手给他一巴掌,或者踢一脚,要付诸行动时,却被道德和义务拴住了手脚,一动不能动,只好紧紧咬着牙。

几次之后,沈大业受不了了,她的胳膊腿,她的五脏六腑,她的牙齿嘴唇,她浑身的每个细胞都在反抗,她恨不得一脚踢他到床下去,不要再来利用她完成交配。

当她下定决心死也不开门那天,李明礼接回了晓波。理由是学校附近的餐馆用地沟油,他亲眼看见老黄夜里挨家送,保不准也送进学校食堂。老黄那人跑遍大小餐馆,曾找他推销,硕大一塑料桶才几十块钱,声称猪化油,他一看便知那是潲水里熬出来的,亏心事他李明礼做不来,坚决不用。家里距学校少说十公里,中午要午休,晚上还要上晚自习,这说明一天要接送三个来回。他坐在沙发上,守着妻子和晓波慢条斯理地讲那些餐馆老板,说他们不该那样做。说完之后对晓波说,爸爸送你,三个来回就三个来回,不就还有两年吗,等你上了大学,我想接送还莫得机会了呢。

晓波长得酷似父亲,个子不高,浓眉,眼狭长,睫毛浓密,嘴唇偏厚,唇纹明显。习惯也和父亲一样,脚踝上总是堆着数不清的褶皱,要占有长裤完整的长度。

晓波说,还是老爸好,食堂和外面的菜都没有老爸做的菜好吃,我要到店里吃老爸做的菜。我们宿舍有个男生睡觉打呼噜,吵死了,家里好安逸嘛。晓波去爸爸肩上揉,又揉到妈妈肩上。晓波说,老妈当然更好,我告诉我们班同学说《都市报》有个栏目是我老妈写的,他们羡慕死了,羡慕我有个笔杆子妈妈。我们家真是个完美组合。

沈大业想对晓波说,对于你来说是完美组合,对于我来说不是。她显然不会这样说,她生怕晓波因此分心影响学习,除此之外,她愿意让晓波感到幸福。她原本也是打算悄悄离婚,等晓波读大学以后再告诉他。同时,晓波的幸福感传导给她,她恍惚觉得日子还是可以过下去的。但是,当她瞥见丈夫那双粗短多肉的手,正是那双手不间断地吃着她的盆栽,还反复咂嘴,便厌烦得闭上了眼睛,他们之间霎时立起一道屏障来。

晓波又说,你们不知道,我们班有好多同学是单亲家庭,他们心理不健康,好像谁都是他们的仇人。

李明礼对晓波说,放心,你爸妈不会离婚的,你会有个完整的家。李明礼趁势抓住妻子的手,试图把指头插进那毫无防备的指缝。

沈大业猛抽出来,反抬起抓住晓波在她肩上揉捏的手。

好了。你们两个大男人,煽什么情呢。儿,快去洗洗睡。

三室两厅的房子,两间卧室,一间做了书房。沈大业眼睁睁看着晓波走进那个房间。晓波睡下后,沈大业没去主卧,抱着被子来到书房,书房有张折叠沙发,铺开是床。沈大业形体纤瘦,用不着铺开。她悄悄关上门,并反锁。

半夜里,李明礼又来敲门,笃笃笃。

沈大业不相信敲门声会一直响下去,丈夫同样担心儿子发现他们分居,这么大的孩子什么都懂了。之前,她曾睡过几次书房,儿子便严肃地问,你们怎么分房睡?要闹离婚吗?你们要闹离婚,我就去死。

然而,李明礼仍像往常那样敲门,哒哒哒,哒哒哒,跑着一匹小马。

沈大业不开,她仍然不信他要敲下去。

他果真敲了下去。

终于,把晓波敲出来了。

老爸,你在干嘛啊?晓波揉着眼睛。

我叫你老妈去睡觉,这么晚不要再写了。

那你咋个坐在地上。

你老妈紧都不听话,我敲累了。

在这场对峙中,沈大业轻易败下阵来,只好应一声,马上。等晓波关了门,抱起被子回到主卧。

李明礼跟进来,沈大业已上床,裹得严实。

告诉你,不准碰我。沈大业低吼。

哎呀,哪个说要碰你了,快睡。

沈大业放了心,以为丈夫只是不想让儿子看到他们分房。但是,他躺下便伸过一只手搭在她身上。她说,拿开。他拿开了,一会儿又搭过来。她又说拿开,往旁边躲。反复如此,一米八的大床,她躲到不能再躲,他的那侧空了大半。她翻身坐起,你看看,你还让不让人睡?

我想挨着你嘛。

我不想。

李明礼悻悻地挪了一些。她要求他再挪一些,他便又挪。

你怎么像个赖皮。她说。

他像没听见一样。

睡。他说。

她不敢睡,也睡不着。她习惯了裸睡,这时肯定不能裸睡,穿了睡衣睡裤,那些障碍物硌着,浑身不舒服。直到敌不过疲惫,才迷迷糊糊睡去。

不知什么时候,沈大业被扰醒,确切说是被摸醒,一睁眼发现身上伏着黑影,吓得啊地一声叫。李明礼便顺势压在她身上,胡乱揉搓。李明礼说,老婆,我很想你,我睡不着,对不起啊。

原本沈大业气得抬起手,要扇耳光过去,却被那一句对不起压垮。沈大业又感到在虐待丈夫了。

于是,沈大业再次败下阵来。

她回想他刚刚伏在自己身上的样子,一手支撑,架空着身体。而她的腿是打开的,包括她的睡裤和内裤均已不见。她忽然感到跌入巨大的黑洞,一个落不了地的黑洞。

李明礼很快打起呼噜。沈大业睡不着了,默默流着泪,从凌晨四点一直流到天亮。

李明礼起床做早饭,每顿变着花样,牛肉米粉、稀饭包子、豆浆油条,包子和油条去外面买,稀饭则变换花样,绿豆粥、八宝粥、青菜粥、山药粥。吃粥的时候,又搭配上各种小菜。李明礼常叮嘱晓波,轻点,你老妈睡眠不好,别吵醒了她。等沈大业起床,餐桌上总会放着一个大锅,里面隔层热着她的早餐。

因此,沈大业的闷气在早上发不出,晚上也发不出,只能裹紧被子。又经历几次妥协,她已然觉得他们之间不该发生性关系。有一次,她睁开眼看见他伏在自己身上的样子,竟恍然以为是个陌生人。她无法接受陌生人进入自己的身体。她发誓,宁愿一夜不睡,也决不妥协。

几日后的夜里,李明礼又像往常那样爬上床,伏在妻子裹紧的被子边,寻到一处边缘,一点点揭开,探进一只手,找鸡蛋似地往窝里摸。沈大业侦查着那只手的动向,哪个部位有了危险,身子一挪,重新裹紧,李明礼半天的劲白费了。按照经验,李明礼认为,只要自己有耐心,总会成功的。李明礼不急,也不气馁,寻找新的入手点,重新开始。往往这个过程要折腾到凌晨两点。那又有什么,李明礼有足够的耐心。当初追求沈大业,每天重复做同一件事,多少盆洗脚水啊,死人也会暖和过来的。李明礼等待沈大业活过来,奋力打开铺盖为止,哪怕带着怒气,总之是打开了。他只要爬上去,目的便达到了,虽然那目的地是干涩难行的。他想,如果他不是有规律地爬上妻子的身体,妻子便离他更远了,他不能让她离开。

但是,李明礼错了。

沈大业的铺盖确实打开了,同时她的腿也打开了,她用她打开的活动自如的腿脚踹向李明礼的胸脯,李明礼没有防范,人竟摔到地上。

你再碰我,我就去死。沈大业打开灯,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低吼。

李明礼吃了一惊,但很快稳住了心神。他必须稳住,否则这个家真要散了。对于他来说,这个家真是完美啊,起码沈大业没闹之前是完美的,妻贤子孝,生活安适。他对这个家散了以后所要面对的一切都感到恐惧,那像一堵又一堵坚硬的石墙挡住前路。比如,他无法再像当年那样倾心,去给另一个女人端一盆又一盆的洗脚水,然后再去生个孩子。不知一些别的男人为什么要朝三暮四,并且说离便离。他不喜欢那样,更不愿去设想,自从跟沈大业结婚那天起他便没想过要离开,结婚干什么,结婚就是要过一辈子,这是规矩。

好了,好了,别生气,不碰你。李明礼柔和地说。

当沈大业重新裹好,关了灯,没一会儿,李明礼的手又伸过去,仍然寻到一处边缘,一点点往里摸。

沈大业死不了,确切说是死不起,只能压低声音咬牙切齿说,你觉得这样有意思吗?

有意思,你是我老婆的嘛。

我要跟你离婚,听不懂?

听懂了,我不离。

不离也得离。

不离。

由不得你。

也由不得你。

难道等我去起诉?

我只想要个完整的家。

闭嘴。





吴茜的丈夫出差,沈大业谎称给吴茜做伴,住在吴茜家。这谎只针对儿子,对丈夫则明确表示,什么时候不碰她,她什么时候回家。

李明礼给沈大业发短信,老婆回来吧,保证不碰你,保证。

你应该扇自己的耳光,嘴是用来胡说的。

真的保证。老婆。

不准叫我老婆。

老婆。

沈大业不再理。

沈大业跟吴茜坐在沙发上聊天,两人脚对脚,上面盖了厚被子。原本没打算多说,不知怎么,聊着聊着,沈大业把自己的境况给吴茜讲了。

吴茜是个活泼的女子,性格直率,和沈大业年龄相仿。

吴茜惊声说,天啊,暴力,软暴力,大业你被软暴力了。沈大业说,你言重了,我不喜欢暴力这个词。吴茜仍然慷慨激昂地讲了很多,痛斥李明礼,见沈大业低头不悦,才发现自己多管闲事,毕竟人家才是两口子,睡一觉海阔天空了。便轻言细语说,大业,难为你了,是说那天你哭。这样的男人不好办,慢慢来,不能急。话说回来,离婚之后你打算怎么办?

说实话,我没认真想过,我实在受不了跟他一起过日子了,我不想看见他,我可以接受和他做朋友,但接受不了做夫妻。我想我会出来租房子一个人过着,能遇见就遇见,遇不见就一个人也不错。

没问题的,凭你这条件,这一点也没走形的身材,鼻子是鼻子眼是眼,四十岁的女人看起来只有三十岁,好找得很。不过呢,你这种处女座的女人,要求太完美,也不容易找。又有什么法子咧,哎,只有祝福你早日解脱。吴茜摊开双手摇着头,这叫什么事,要祝福人家早日离婚。

沈大业苦笑。

吴茜满含怜悯地盯着沈大业看,忽然叫道,哎呀,大业你长了颗伤心滴泪痣。

吴茜凑近一些,让沈大业摘掉近视镜。

没错,以前我怎么没发现,挺黑的一颗呢。长得才准哦,看嘛,平视时眼球正下方。吴茜在沈大业脸上比划了一条直线,从眼球到那颗痣,三厘米的距离。

沈大业说,不可能,我脸上没有痣啊。

吴茜下地拿来镜子给沈大业照。

沈大业果然发现有这样一颗痣。

沈大业说,应该是最近长出来的。

吴茜说,真准,你看你现在多憔悴,不正经历痛苦难心的事吗?整日以泪洗面啊,这还不知要洗多久呢。

沈大业吃了一惊。

吴茜又说,哎呀,看我这破嘴。

沈大业有气无力地说,没关系,事实是这样。

两人无话。

吴茜的丈夫第二天便回来了,沈大业只好回家。不然,沈大业也待不下去,吴茜那满含怜悯的目光让她受不了。她不喜欢被人怜悯。她认为怜悯是为那些得了绝症面临死亡的人。她活得好好的,仅仅是离婚而已。她也不喜欢持续不断的事物,比如李明礼那持续不断的敲门声,吴茜的怜悯如影随形,躲都躲不掉。另外,吴茜一看她,便想起脸上那颗“伤心滴

泪痣”。她觉得那颗痣在吴茜的怜悯下,不断生长,长成了一只大蜘蛛。

晚上,李明礼上床便说,老婆,我不会碰你的,放心。

不准叫我老婆,说多少遍了。说了这话沈大业便后悔,不会有结果的,推磨似的,转来转去还会回到原点。

果然,李明礼说,你本来就是我老婆。

沈大业想说闭嘴,竟也觉得失去了必要,白费口舌。

李明礼的鼾声响起,沈大业才睡,吊着一颗心,睡不安稳,一会儿便惊醒。凌晨三点,沈大业又醒了。这次是被窸窸窣窣的声音弄醒的。

屋里的台灯开着,调到微红的弱光,李明礼浑身赤裸,面朝妻子,看一眼,动作一番,累得呼呼喘气。

沈大业猛扯起被子蒙住头,同时也蒙住那升腾的怒火,以及瞬间泛滥的同情心。但是,她没有蒙住五脏六腑的翻腾,只得爬起来去卫生间,进行了一番干呕。

你看你,还去呕,我是你老公,又不是没见过。

你这样跟碰我有什么区别?沈大业钻进被窝,尽量保持平静。她仍然蒙住头。

我没碰你。你总不能管我做这些吧。

你去外面找吧,别再这样折磨人。沈大业低沉地说。

我怎么会到外面去找,我有老婆。李明礼抽出事先准备好的纸,揩他的劳动成果。

你真去外面找吧,谁都行,我无所谓,能遇见你中意的更好。

你又胡思乱想,我有老婆,我才不去找别的女人。

沈大业清楚李明礼的固执,他头脑里有许多条条框框,他在里面守着规则,从不逾越。比如,他认为离婚是件丢脸的事,结了婚的便不能离婚,这是规矩。遇见离婚的,他便说不守规矩。比如,他认为服务员就一定要穿工作服,厨师一定要戴厨师帽,这是规矩。

沈大业在被子里说,我明天会搬去书房睡,我会给晓波说我最近失眠,听不得响动,需要养。至于你怎样做你看着办,如果你一定要利用晓波,我绝不妥协,影响学习就影响吧,我顾不了那么多了。

李明礼躺下关了灯,许久,才说话。

你住这,我住书房吧。我是个男人,一个大老爷们,咋会让老婆住书房。你也好生想下。

我想了好几年,不用再想。

想下。

我说了不用再想。

反正不离婚。睡。

由不得你。

我只想要个完整的家。

……



沈大业和李明礼的婚姻走过第二十三个年头,晓波进了大学,比预计成绩好,上了一本,考得很理想。升学宴会上,晓波对众人发言。我感谢我老爸老妈,给了我一个完整的家,给了我许多同学没有享受到的温情。我老爸是温柔冠军,我老妈是智慧冠军。温柔是一个陷阱,智慧冠军一样会掉进陷阱。所以,我在里面长大,汲取了无限深度的智慧,才取得了好成绩。他们是我最好的老师。如果有一天,我成家了,我会继承他们的优良传统,经营一个完整的家,并且一代代传下去。

沈大业在流眼泪。

这次不像那次参加婚礼,躲进卫生间哭,而是坐在桌前,任由眼泪往下掉。那些眼泪疯了似的,泼洒着,飞溅着,没有任何声音。

总体来说沈大业流淌的是幸福的泪水,有苦尽甘来的幸福,她日夜企盼这一天,这一天只要来临,她的自由随之也会来临。当然,也有晓波学业有成的幸福,还有和莫志文的幸福。

莫志文发了条微信给沈大业:业儿。

沈大业的眼泪更疯了,这是一个人哭到尽头的标志,犹如瀑布,泼下去,翻腾一阵,在不远处归于平静。当沈大业的眼泪终于停止流淌,她慢慢回过头,看到莫志文正在看她。他吸着烟看她。

沈大业给莫志文回复:晓波明天走,之后联系。

好。

沈大业和李明礼送晓波到机场,李明礼一直咧着嘴,把厚厚的嘴唇硬是咧成了方形。沈大业瞥一眼,真希望把他换成莫志文。如果那是莫志文,沈大业会变成小鸟,依在莫志文的臂弯,并也会无比灿烂地笑,而不是像现在,板着个脸。

这两年来,沈大业没对李明礼笑过。因为只要沈大业稍有悦色,李明礼便以为她回心转意,便会靠近她,试图把她从书房弄到主卧。李明礼会搓着他那多肉的短手慢条斯理地说,老婆,睡这边吧。李明礼随时像一堆灰烬里假寐的暗火,一见风,便显露出想要燃烧的本质来,沈大业任何细微的愉悦都会成为风。

晓波要进安检了,他转过身来。沈大业说,注意安全,多读书。

李明礼说,还读什么书,好不容易解放了,好生耍。

晓波说,老爸,你太了解我了。

沈大业说,书是要读一辈子的。

晓波说,我不想读。

沈大业说,我不会强迫你做不喜欢做的事,只能表示遗憾,如果哪天你想通了,想读再读吧,你有自主权。

晓波说,老妈你生气了?

沈大业说,我没生气。

那你怎么板着脸,你都板了两年了。老妈,这样吧,我提个小小要求。晓波一手揽住母亲,一手揽住父亲说,老妈你对我老爸笑一下。

沈大业说,儿,你不是小娃儿了。

我在你们面前永远是小娃儿。

沈大业觉得自己就要解放了,晓波迈进机场时,她已强烈感觉到自由在向她招手,她完成了一项重大任务,可以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了,无需顾及什么。

我对你老爸笑不出来,他不是我要对他笑的人。

老妈你说啥子哟,你会笑出来的,就像你对莫叔叔那样笑,我都看呆了,我老妈一笑,真是个大美女。笑吧,老妈,你笑。

儿……沈大业想起莫志文包了红包之外,又单独送了个红包。他说,那个是沈大业的,这个是业儿的,业儿的晓波也是我的晓波。

这个红包正好在她的挎包里,沉甸甸的。她便掏出来递给晓波说,你再把这些钱带上。

老妈,我不要钱,钱够了。老妈你不笑,我就不走了。老妈,快点,要来不及了。

沈大业看看时间,只好把红包揣好,对李明礼咧了一下嘴。

晓波满意了,在父亲和母亲的脸上各自亲一下,并把父亲的手搭在母亲肩上,才笑呵呵地进入安检区。

沈大业目送晓波单薄的背影离去,一转身,想起晓波面对众人发言,说要把父母的优良传统世世代代传承下去,禁不住打了个寒战。她猛然发现,她刚刚经历了晓波柔软的威胁。是的,那是一种威胁、一种掠夺。晓波和他的父亲不仅长相酷似,他们的动作、脾气秉性,如出一辙,他们父子在对她进行双重掠夺,用一种柔软的方式。并且,他们把掠夺去的虚假当做真实。在这并不完美的假象面前,他们笑得如此开心。晓波的嘴,丈夫的嘴,他们酷似的厚嘴,他们唇纹明显的嘴,咧成方形,和他们堆在脚踝的裤脚,这些细小的柔软的褶皱,在她眼前不断变大,变成了某种巨大的软体动物,横亘眼前,闷得她喘不过气。

她一路气喘着往停车场走,李明礼跟在后面。

我要搬出去住了,协议书在衣柜里,你签字以后告诉我,我什么都不要,包括晓波。当然,如果你不想要晓波,那就太好了。这事就不要告诉妈了,她禁不起事。刚上车,沈大业便迫不及待地说。

近半年来,李明礼每天下午去健身房,他的身体日渐鼓胀,浑身长满了肌肉疙瘩。他时常只穿着健美裤站在镜子前欣赏自己的肌肉,他的肌肉仿佛是穿在身上的一件“充气服”。

他穿着他的“充气服”,慢条斯理地说,你又在东想西想。他的声音没有变,语调没有变,但是他的神态变了,没有了往日的苦口婆心,仿佛机器人在机械地重复播放指令。

沈大业忽然感到开车的是个陌生人,她有那么一霎那的恍惚,为什么要坐在一个陌生人的车里。这两年他们分居,说的话愈发少了,李明礼也在刻意回避和沈大业见面说话,因她一说便是离婚。但李明礼那慢条斯理的语调又把她拉了回来,此刻这个人,这个机器人一样的人仍然是她的丈夫。

你想想吧,我搬出去住,和离婚有什么区别。我们不需要走起诉那一步吧,你照样是晓波老爸,我照样是他老妈,永远不会变,我们只是分开生活而已。还有,我告诉你吧……

沈大业准备直接对李明礼说,我已有别人了。沈大业认为,只要说出这句话,李明礼一定不会再执拗下去。但是,李明礼打断了她。

莫说那些,我不想听,我只想有个完整的家。

时隔两年,沈大业再次听到这句话,仿佛嗅到某种食物在肠胃里沤久了的气味。她想吐,同时心中的怒火腾腾燃烧。然而,她不知该把这怒火喷向哪里。她能想象,倘若直接对李明礼破口大骂,李明礼会再重复一遍这些话。她仿佛看到在李明礼的胸腔之中,有个柔软的漩涡,会把她的怒火吸进去,吞噬,熄灭,而后显示出风平浪静的无辜来。

那我们就走司法程序吧。沈大业捂住胸口,她感到心窝灼热。

好了,老婆,莫说那些没用的了,到家了,你回去吧,我要去店里了。李明礼没有表情,仍在重复播放老腔调。

不准叫我老婆……沈大业跌跌撞撞下了车。她要去找莫志文,那才是她的家。





沈大业是半年前和莫志文好上的。

那天社里搞庆祝活动,先吃饭,饭后到歌厅唱歌,莫志文挨着沈大业坐。沈大业本来没心思唱歌,晓波高三下半年,学习紧张,回晚了会吵到他,本打算不参加,硬被同事们架来。莫志文身上的烟味源源不断地涌向沈大业,一会儿沈大业便迷糊了。沈大业那天没喝酒,但被烟味熏醉了。当她醒来,发现歌厅里只剩下莫志文和她,她身上盖着莫志文的外套。

他们呢。她警觉地问。

都醉了,回了。

天,我怎么睡着了。她仍是迷醉的,站起,没站稳,莫志文扶住她,她半倚在他的怀里,心忽然跳了。后来她回忆和李明礼二十多年来,从未发生过心动的感觉,便吃了一惊。

不好意思,耽误你了。她慌乱地说。

别那样说。

莫志文送沈大业回家,出租车上,沈大业又睡着了,到小区下了车还有些迷糊,脚下飘飘忽忽,到家躺在床上,倒头便睡,一觉到天亮。

后来莫志文约沈大业喝咖啡,沈大业没有拒绝。一来,沈大业想,这两年来,她和李明礼离了性,李明礼仍不死心,最初他不是认为她外面有人吗,那么她或许真可以找个人发展一下,如此,他便会死心,哪有愿意戴绿帽子的男人呢。二来,沈大业喜欢莫志文那利索的裤脚子,一个褶皱也没有,也喜欢他的语调,要么不说话,一说话干脆利落,还带着浑厚的低音。并且,沈大业为那天的心跳迷醉,难道这才是真正的爱情?

每次,他们聊半小时之后,沈大业便会哈欠连天,如果莫志文有那么一会儿不说话,沈大业便会睡着。喝了三次咖啡,沈大业睡了三次。

从这断断续续的聊天中,沈大业知道莫志文离婚了,正是第一次约她喝咖啡那天离的。他们家两套房,一人一套,孩子归母亲。而后,在第三次喝咖啡时,趁沈大业还没睡着,莫志文说,我觉得我们两个很合适,第一次见你我就这样认为。

第一次见,算算有六七年了。沈大业的心跳得更厉害了。她抬眼认真打量莫志文,他的手指那么好看,修长笔直,他抽烟的样子也那么好看,略黑的脸膛,高高的鼻梁,坚硬不乏柔和,霸气不乏沉静。她想到丈夫,是个不抽烟的男人,很多人把抽烟当做恶习,丈夫是个没有恶习的男人,而这种所谓恶习竟会给男人增加无穷的魅力。起码,在她眼里是种魅力。并且,长久以来她的睡眠质量可谓低劣,为什么一见到莫志文便会沉睡不醒。她发现,正是因为莫志文和他的烟,在那霸气与沉静之中有个摇篮,她见到他便被他浑厚的声音和独特的气味引入摇篮,进行婴儿般的睡眠。

于是,莫志文提出带沈大业回家,沈大业没有拒绝。为什么要拒绝呢,她是欣喜且心动的,但是这些仍然无法阻止沈大业睡着。两人上了床,原以为要做男女之事,沈大业却在莫志文怀里睡着了,几次都如此。每次要睡着前,沈大业都用拳头捶自己的头,想把睡眠打走,毫无作用。等到醒来,他们已经没有时间了。莫志文在自家的床上,静静地看着沈大业睡了三个两小时。沈大业彻底动心了。

终于,沈大业醉烟醉出了抗体。当莫志文明白沈大业是醉烟之时,仰天大笑。沈大业从未见过莫志文发出过那样明快爽朗的笑声。沈大业感到浑身沐浴着清澈的阳光,这阳光一点点驱赶着她内心的阴霾,她躺在他的身边,把那些不快统统倒了出来。她所倾倒的这些,莫志文没有丝毫的惊讶,都是他早已预料到的,好像他在她身上长着一只眼睛,也长着半颗心。

一切仿佛安排好的,莫志文和沈大业从心到身有着深度的和谐,彼此越了解越喜欢。沈大业禁不住叫起来,为什么不痛呢。莫志文拥住沈大业,喃喃地说,业儿,我们是为彼此准备的。

业儿?我喜欢这个名字。

是的,我早就这样在心里叫你了,叫了六七年,你那天哭成那样,不知道我有多心疼。

可是你……

我什么也不能做,你遇到的困境需要你自己走出来,你自己走出来的,才是自然而本真的你,就像金蝉脱壳。

沈大业感到自己活到四十多岁,才真正遇见爱情。一时间,她竟有些不敢触碰那两个字,生怕碰碎了消失不见了。然而,渐渐地沈大业才明白,莫志文所说的壳,到后来包含着另一层意思,那是李明礼“穿”在身上的肌肉,那件“充气服”。

虽然,莫志文和沈大业天天见面,上班见,中午吃饭以及午休,还有晚上晓波回来之前。但两人每次到了家里,都仿佛很久没见了,莫志文不愿浪费哪怕一分钟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只要有个把小时没见到,已算漫长。有时莫志文采访,他们会从头天晚上分开到第二天晚上见面,这简直算隔了三秋。莫志文便会把进门的沈大业扒进怀里,紧紧抱住,要抱上起码十分钟,才慢慢放开。这十分钟,基本不说什么,如果说,都是莫志文说。莫志文只反复重复那几个字:好幸福哦。每次见面都如此。然后,他们去菜市场买菜,买些啤酒和零食,回来做饭。沈大业做凉菜,莫志文炒热菜,不知不觉弄一大桌子,总是吃不完,决心下次再不弄多了,到头来仍是一大桌子。莫志文炒着菜,常常忽然定住,而后放下炒锅,去把沈大业扒进怀里,朝她的额头、眼睛、鼻子、嘴巴一阵乱亲。莫志文说,好幸福哦。沈大业也是,假如去客厅拿个什么东西,返身回来看见忙碌的莫志文,往往惊得倒吸气,然后扔了东西,奔过去从背后抱住莫志文的腰。这时,莫志文又会说,好幸福哦。全然是帮沈大业在说。直到两人坐下吃饭,几杯酒下肚,才从恍惚中醒来,不是做梦,日思夜想的人真真切切在眼前。这时,莫志文会慢慢站起,再次把沈大业扒进怀里,而后认真细致地吻,直到沈大业浑身无力,莫志文便把瘫软如泥的沈大业抱上床,两人一寸一寸地幸福。

之后,莫志文会把两人分开的这段时间里,沈大业所有行踪翻个底朝上,而后话题自然会引向李明礼。

他没有缠着你吗?

没有。

人家现在可是肌肉男,你也知道他那肌肉是练给你看的,也就是说为你练的。

我不喜欢。

你不喜欢肌肉?

也不是不喜欢。

就是嘛。

我是不喜欢长在他身上的肌肉。

我又不是肌肉男。

你是不是我都喜欢。

他真的没有缠着你吗?

怎么可能。你怀疑我?

我不是怀疑,我太爱了,从没这样,我怕失去你。

我也怕失去你,你感觉不到吗?

感觉到了。

那你还一天肌肉肌肉的。

我……我也不知道,我改。

莫志文想改但改不了,每次见面仍是刨根问底,让沈大业不适。

沈大业从李明礼的车上下来,准备去莫志文家里的时候,早已忘了这些不快。晓波临行之前的几天,沈大业请了假,只在宴会上和莫志文见了面。但他们之间的联系没有断过。沈大业在路边醒了会儿神,一看手机,莫志文已发来数条信息。

在干什么?

还没送上飞机?

还没回来吗?

上厕所的时间也没有吗?

沈大业来到莫志文家里时,已是晚上七点,莫志文弄了一桌子菜在等她。

他是不是缠着你了?

没有。

那怎么这么晚。其实,如果你想回去,可以跟我明说。

我没有,你又怀疑我。

我不是怀疑,真不是。

不是怀疑是什么?

我就是怕你有心回去,他对你那么好。你们极可能旧情复燃,极可能。

这不就是怀疑我吗?

我真没怀疑你,但是他对你太好了。

他对我好我就要回去吗?我一直在离婚,现在我可以搬出来跟你一起住了,我只是不愿意通过司法程序解决,毕竟他是孩子他爸爸。

你看你太关心他了。

天啊,你怎么这样?

晓波已经走了,你不用顾忌什么了,你跟他说你外面有人了吗?

还没有,因为……

不忍心是吧。面对他,你总是有那么多不忍心。

沈大业来了气。

好吧,我现在给他发信息说。沈大业在莫志文面前给李明礼发了个微信:我外面有人了,你别再白费劲了。

然后沈大业别过头去,她觉得浑身不爽,仿佛撞到蜘蛛网,怎么拂也拂不干净。

莫志文不知如何解释自己的行为,便歉意地揽住沈大业,说了对不起。两人这才一起吃饭。吃着饭,莫志文把这几天沈大业的行踪又翻了个遍。实际上,沈大业去哪都会告诉莫志文,两人之间的空白莫过于夜晚道了晚安之后,但莫志文仍要详细地亲口问一遍。好像他在把沈大业与家人在一起的那些时间抢过来,用嘴重新咀嚼一遍,如此,沈大业才是完整地属于他的了。沈大业感到自己成了某种资源,被夺来抢去。

你就是在怀疑我,我在你这,不用抢的。

我没怀疑你,我知道你对我的爱,我们之间真是太好了。

那就是在怀疑。

我没怀疑。

不是怀疑是什么?

真的不是怀疑。哎,我也不知道怎么说了。

沈大业想起和丈夫之间拉锯式的对话,与此时如出一辙。仿佛她从一个黑洞跌入了另一个黑洞,便感到一阵眩晕。

志文,你不能这样,我们遇见不容易,尤其是彼此那么好,不是谁都能遇见的,我们应该好好珍惜。沈大业有气无力地说。

哎,我真是,你一离开我,我就胡思乱想,你在我这,我才心安。莫志文把沈大业从旁边椅子上扒进怀里,紧紧抱住。

你应该知道那完全没有必要啊,假如我真有别的心思,你再怎样也无济于事。

是啊,是啊,我懂。

过一阵儿,莫志文说,我看这样,你要当面告诉他,我们之间好到什么程度,我想没有男人能过得了这关,可以无视自己的老婆到别人床上去,这样他才会彻底死心。当然,前提一定是你想离婚,否则我不能这样教你。

沈大业说,我不想伤害他。

你真是太关心他了。

不是。我……哎……沈大业不知怎样说,心里却联想到当她给李明礼讲她和莫志文的时候,李明礼终于难以忍受,愤怒,咆哮,摔东西,甚至掐住了她的脖子,给她一巴掌。她虽然于心不忍,但长久以来她太需要他的暴力反抗了,需要他这样发泄一番,而后像放生一条捕住的大鱼那般放过她,给她自由。想到这,她便看到了曙光。

我会的,我一定会给他说,我们那时就可以在一起了。沈大业说。




沈大业只在莫志文家住了一晚,第二天下班后回家准备收拾东西搬过去,一进门,发现母亲来了。母亲的那些“家当”摆在客厅中间,大大小小七八个包裹,看样子要常住下去。

沈大业的母亲很瘦,活到六十岁,已耗尽身上的柔软组织,无论冬夏,看上去都是扁扁一个空壳子。又长了一副小骨架,使劲一捏,会碎似的。常有人建议沈大业的母亲去输些营养液,而她并不虚弱。沈大业清楚,母亲那些空荡处,需要的营养是子女的顺从、妥协、呵护和无条件的爱,永远填不满。

沈大业心里咯噔一声,一股凉气从背后蹿向脖颈,她不禁打了个激灵。

自从沈大业和李明礼闹离婚,李明礼便开始给母亲打电话,隔三差五打一次,一口一个妈。妈身体好不好,妈莫让自己太累了,妈平时想吃啥买啥哈,妈凡事想开点,妈要是想散心就到我们这来哈,你晓得的,我们这小区有耶稣。老人家信奉耶稣,身上常年戴着十字架。李明礼不仅给母亲打,还给沈大业周围的亲戚朋友打,嘘寒问暖,并告诉他们有什么需要尽管说,买肉啊卤肉啊做臊子啊,他都可以帮忙,大家都是一家人嘛。正是这些使得他变得尤为忙碌。

晓波升学宴那天,沈大业看见李明礼和母亲站在酒店门口说话,说了很久。大都是母亲说,李明礼听。父亲去世早,母亲住哥哥家,哥哥要了二胎,母亲帮忙带孩子。母亲无非讲婆媳之间那些事,在这方面,总有诉不尽的苦,只李明礼有耐心一遍遍听,并反复劝慰。也许,那时李明礼已给母亲说好要接她过来了。

妈,你怎么来了?沈大业轻声问。

母亲不做声,把自己坐成了一尊痛苦万状的雕塑。

沈大业心里又是咯噔一声。这是母亲遇到烦心事的标志性动作,皱紧眉头捂住胸口一动不动盯住某个地方,仿佛有无数条虫子在吃她的脑子啃她的心。

妈,又跟我嫂子闹矛盾了?沈大业换上拖鞋,小心靠近沙发。她害怕惊动母亲,更害怕母亲一动不动。倘若母亲一直一动不动,接下来往往会发出令人猝不及防的吼叫,完成对不满的反扑。

嫂子那人刀子嘴豆腐心……果然,沈大业没说完,母亲用怒吼打断了她。

告诉你……母亲忽然转过身来,并不看沈大业,而是看着沈大业的拖鞋。告诉你,我们沈家莫得哪个离婚。你要败我们沈家名声,你爸肯定找我算账,怪我没管好你。

妈,你知道了啊。沈大业的心砰砰跳。沈大业从未打算告诉母亲这些事,即使离了婚,也不能让母亲知道,倘若母亲知道,会要死要活,真可谓后果不堪设想。

你欺负明礼两年了,简直太过分,我哪会养出你这种狠心女子。你爸当年跟我吵架,打了我,晚上他有要求,我都不忍心。

沈大业也觉得自己狠,她是个连看人都怕把人看疼的人,比任何人都不想对自己丈夫狠,如今却变成今天这样。于是,她说,妈,你也想想我的处境,我也不想这样,确实……

确实啥子?你就是去报社学坏了,哪有那么多理由?人心都是肉长的。

沈大业在距离母亲一米远的沙发上坐下来。

母亲继续说,我真没想到,从小到大你那么省心,我见哪个都夸我女子好,现在你要给我闹个大笑话出来了。

妈,两个人过不到一起,未必一定要绑到过吗?我要为自己活一下。

这世上哪个人都不是为自己活的。你爸走十年了,你们那么想我找人,我找了没?我晓得我找别人他不高兴,我要守他一辈子。话说回来,我们沈家就是莫得哪个离婚。

这都啥子年代了哟,离婚已经……

我不管啥年代,你要离婚,除非我死了。

沈大业还要说什么,母亲捂住脸嘤嘤哭起来。

我这是造的啥子孽哟,将来要咋个给老沈交代哟。老沈哟,你倒撇脱,拍拍屁股啥也不管,你女子要闹离婚,过二十多年了要跟人家离婚,还说要人家去另外找个,你说我该哪样管她哟……

妈,你别着急,我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不然两人都过不好。

天呐,老沈哟,你那女子铁了心啦。母亲哭得更厉害了。

沈大业起身来回走了几趟,又局促地坐下,不知如何是好,便给李明礼发信息:你干的好事,妈哭个没完,回来收摊子。

李明礼回来时,母亲还在抽泣。

李明礼便跑向沙发,挽住母亲的胳膊,喊妈。

妈,你看你老人家,哭个啥子,哭坏了身子我这个做女婿的担待不起。李明礼边说边抽出纸巾给母亲擦眼泪。然后,李明礼哈哈笑了。

李明礼笑着说,妈,我们也是闹起耍,大业没说要离婚,哪会随便离婚,你老人家莫想多了,大业就是随口说说而已,哪到那种程度了,不信你问大业。

母亲撸了下鼻子,清了喉咙,再次回归到她的标志性动作,手捂胸口,眉头紧皱,一动不动地盯着某个地方。所不同的是,她在等待,等待沈大业的回答。

李明礼俯身坐在母亲身边,膝盖支撑起两个胳膊肘,左手叠放右手,几根肉指头有节奏地敲打手背。沈大业恍惚听见一匹小马从暗夜里跑来,哒哒哒,哒哒哒。那匹小马踏着沈大业的心在跑。沈大业学着母亲的样子捂住胸口,听见自己的声音从胸腔里艰难地爬出来。是啊,必须爬出来,否则,她的母亲是不会放过她了。

沈大业说,妈,我们就是随便闹一闹,这么多年了,哪能说离就离。

这还差不多。倒是,小两口哪有不闹别扭的,闹过就算了,莫去认真。母亲说。母亲的声音是胜利的。

沈大业不知李明礼和母亲又说了些什么,只听见李明礼一浪接一浪的笑声。沈大业站起来慢慢朝前走,不知该走向哪个房间,书房,晓波房间,还是主卧。她站在饭厅旁边的几梯台阶旁踟蹰,看李明礼帮母亲把那些包裹往晓波房间搬,又把十字架和耶稣像搬进了书房。他们把书房的被子抱到主卧去了,来来回回忙碌着。然后,李明礼把烧好的热水倒进木盆,端到沙发前,让母亲泡脚。李明礼来来回回小跑,他的拖鞋跟他跑,碾压着木地板,发出连绵不绝的沙沙声,他身上的那串钥匙也在跟着他奔跑,哗啦啦响成一片。

沈大业不得不挪进主卧,站在床前给莫志文发信息:我去不成了,妈来家了。

发了信息,沈大业想到了死,这想法让她猝不及防,感到震惊。她站在床前,望着曾经睡过多年的床榻,现在挨也不想挨一下,却不得不躺下去,否则便要造成伤害。她不知该怎样做。想死的念头一浪浪涌来,同时儿子、母亲、哥哥等一些亲朋好友的面孔远远近近扑过来,瞬间将那念头击得粉碎。她是死不起的人。她的眼泪便涌到喉咙,又硬生生吞了下去。在母亲面前,别说死,她连哭也是哭不起的。她此刻希望立即飞到莫志文身边,投到那可以让她安睡的摇篮里,只有那里恍若有喘息的机会。起码,那是她的爱情所在地。

莫志文回复:那你住哪?

还能是哪。我给你说过,我妈最难办,没想到他把妈接来,我该怎么办。

自己看着办,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我能干什么,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

此时你是不是可以站在我这边,给我一些力量?

我站在你那边看着你跟他上床?那是肌肉男哦。

沈大业的头嗡地一声,她的爱情所在地也是没有空间的。

李明礼走了进来。之前,沈大业任何电话和信息李明礼从不过问,沈大业只在晓波面前避讳,消掉信息声。此时,李明礼却问,哪个?

沈大业用鼻子哼了一声,冷冷地说,还用问,情人嘛,他在等我,我不是发信息告诉你了嘛。

李明礼用他那四根肉指头笃着背后的衣柜,笃了一会儿,笑了。沈大业发现,他的笑由于面部肌肉僵硬,只扯起一边嘴角。

搞这些花样莫得用,我不得信。去泡脚吧,妈泡完了,我把水给你倒上了。

沈大业没回答,莫志文的信息接二连三发来。

怎么不说话?

????

你们上床了吧,那我不打扰了,祝你们“幸”福。

沈大业翻出前面的信息,朝前一伸,对李明礼说,你看,我们聊的是什么。

李明礼说,我才懒得看,有啥看头,你那些神经病倾诉者,当我还不晓得?快来泡脚吧。李明礼边说边走出门,又折回来悄声说,放心,我不会碰你的。

母亲在客厅喊,大业你还在闹脾气啊,明礼把你当奶奶在伺候,还得哄着泡脚哇?简直不像话。

李明礼大声说,妈你别急,没事,大业换衣服呢。

沈大业呆呆看着手机,实在不知该给莫志文回复什么,怎样说他都不会相信。或者他相信,但一定要用这样的方式掠夺。而李明礼,事实逼近他面前,她需要他看见,他却故意认为那是假的。他们一人拽着她一只胳膊,用软方式拼命拉她。还有母亲那充满威严的关怀,这一切牵引着她,游魂似地飘飘忽忽走向沙发,把脚伸进冒着热气的盆里。她泡着脚,想起当年那放在员工宿舍门口的一盆盆洗脚水,是那么令人憎恶。

夜里,李明礼上床便睡了。沈大业要说些刺激的话,刚开口,李明礼便打断,仍是原来的方式。沈大业想揪他起来大声告诉他,又想到隔壁的母亲一定竖着耳朵,即使不竖耳朵,她也不敢在母亲面前惹李明礼。她闭了嘴。没一会儿,李明礼响起了鼾声。沈大业对莫志文生着气,一想起他们之间的各种融洽,心便柔软了。她给他发信息:他睡了,我很安全。晚安。莫志文回复:那是,累了当然睡了。她长长叹口气,怎么也叹不完胸中淤积的闷。

母亲夜里睡不着,心慌气短,这情况当然是沈大业造成的,倘若不让她知道,算白白浪费。沈大业给母亲沏了糖水,捶背,捋胸口,打着哈欠陪坐。实际上沈大业也没睡着,打无数个哈欠也睡不着。母亲什么也不说,只用虚弱传递着需求。沈大业也不说什么,乖顺地做该做的事,任凭心往暗黑的深渊里跌。只偶尔想到莫志文,才会闪现一丝光亮。她想,但凡爱深了的,难免有妒忌心,只要有一天她同他在一起,他会好起来吧。而这一天,在哪呢?她想唯一的通道在李明礼那里,只要李明礼同意,母亲和晓波这关应该能够慢慢过渡。但是,现在显然李明礼对她的话不理会,只有借助外部力量,找外人来劝劝。

她想到了吴茜。

她想起住在吴茜家那晚,谈到李明礼,吴茜说,对愤怒的无视是软暴力之一种,要不得,要不得,不自知就更要不得。当时吴茜对李明礼很是谴责了一番,还说要找他谈谈,不能这样无礼。她当时想,吴茜言重了,李明礼一直做着有礼之事。现在,她认为吴茜是正确的,他的“礼”是无形的鞭子,她伤得不轻。不仅李明礼,包括母亲和晓波都在用柔软的方式强迫着她,她实在不想称之为软暴力,她确实不喜欢把暴力这词用在亲人身上。





母亲来了以后,每天中午晚上都会做好饭菜等沈大业回来。如果沈大业不回,母亲便打电话叫,一遍遍打,也不发火,只说我等你,直到等回来为止。周末也不例外。有一次沈大业硬不回来,母亲便没吃饭。母亲的行为很明显,不让沈大业出去约会,甚至应酬也要推掉。大早上,母亲还要跪在耶稣挂像前祈祷,并给沈大业和李明礼各自买了个十字架,李明礼高兴地主动戴上,沈大业则是站在母亲面前,眼睁睁地看着母亲用瘦弱的双手把链子往她头上套。母亲每天的祷词沈大业都能听见,满满包含着她的婚姻,母亲让耶稣帮忙把女儿的心收回来。

沈大业和莫志文只能在集体中见面,连拉手拥抱的机会也没有了。沈大业心急无法脱身,还要承受莫志文的曲解。莫志文的理由很简单,要想离婚,没人能够阻挡,一定是你沈大业不愿意离。莫志文用信息围剿着沈大业。沈大业无奈,只能把莫志文暂时放到一边,约了吴茜午餐。这午餐当然包含母亲,母亲发现女儿是跟女同事在一起,早早吃完回去了,沈大业这才谈正事。

茜,你能不能帮我劝劝李明礼,你会讲道理,口才也好,有这个能力。只有他愿意,事情就都好办了。

吴茜喝完杯里的果汁,才慢慢抬起头来。

我是要帮帮你,但是,我觉得现在要劝的人是你,大业。吴茜用轻柔到近乎缥缈的声音说着话。沈大业很不习惯,吴茜说话办事是爽快人,干嘛换上这样一副腔调。

我之前误会你家李明礼了,他真是太好了,那么有耐心,那么执着,为保全一个完整的家庭承受各种煎熬,但一直满含微笑。你知道吗?吴茜盯着沈大业,沈大业觉得那完全是审视,现在你能找到为维护婚姻做这么大努力的人吗?几乎每个家庭,一碰就碎,只有你们不碎,那是因为有他,他擎着这个家。是你,你是你们家软暴力的初始实施者,他的软暴力属于正当防卫。

你在说什么,我没说他不好,这和好不好没有关系。我,软暴力?

有关系,婚姻就是这么回事,两人搭伙过日子。你别忘了,处女座,要求太完美了,可能吗?这世上没有完美的事物。是的,你,软暴力。

我没有要求完美,我也没有软暴力。

不自知很可怕。

沈大业感到自己浑身是理,但被吴茜那吸盘似的眼睛紧紧盯住,和那柔到像雾的声音围绕住,不由心虚起来,便扭头躲避着。

我本来不想管你们的事,但是你的男人,他让我无法拒绝。当然,我不是因为他送我卤牛肉……

什么,他送你卤牛肉?

哎。吴茜摇摇头,是啊,他在兢兢业业做力所能及的事,为你们的家。他去买的上好牛肉,亲自下厨卤的,我想那需要花费很多时间和精力,送我,却是为你。

沈大业沉默半晌,哼了一声说,看来卤牛肉很管用。他不是为我,我不想和他在一起,他为他自己。

我知道你会这样想,不过我还会坚持我的意见,我认为这是为你好,你们在一起生活,胜过跟那个他。

沈大业说,你知道他?

谁不晓得,你的男人更晓得。即使这样,他都能容忍,而且愿意容忍。

李明礼也知道?沈大业问了这话便后悔了,很明显,李明礼在故意逃避。沈大业这时才发现李明礼竟然连这个也能容忍,不,确切说应该是无视,他无视她,只为保全婚姻。

吴茜轻轻哼了一声。

可我不愿意他容忍,我不稀罕。吴茜,你不要劝我,我回不去了。

没有绝对。

听我的,大业,收收心,好好过日子吧,你再也找不到这么好的男人了。

沈大业歇斯底里地喊了声吴茜,只是在心里喊的。她发现李明礼建立了一个庞大的队伍,吴茜也加入了,当然,她不愿意认为是卤牛肉起的作用,她知道吴茜不是那样的人。她无法对为自己着想的人动怒,便搓搓绷紧的脸,满含笑意地望着吴茜。

大业,我有个朋友开美容院的,要先预约,哪天我带你去把那颗痣做掉。

不做。她仍然满含笑意。

做了就顺了,都是因为长了那颗痣,别忘了你是处女座,怎么能受得了凭白长颗痣。

不做。

大业,你现在恨不得给我一拳是吧,但是你在笑,其实你笑的时候我很难受,这就是你正在实施的软暴力。想想吧,你对他的所作所为。还有刚刚你妈妈,你以为老人家看不到你心里的眼泪吗?只要是你至亲的人,都会看到。你以为他们愿意看到这样的你吗?他们都是不得已。别以为只有你不得已。你为什么不给我一拳,因为会产生严重的后果,后果很坚硬,你害怕承受。你看看,谁不是这样,到处那么坚硬,人人都不敢硬碰。

我只是……沈大业的嘴唇打着哆嗦,我只是想……沈大业没有说下去,示意服务员结账。而后,两人走向马路,吴茜还在给沈大业说去把那颗痣做掉。沈大业没做声,心想,看来谁也靠不住了,只能靠自己来解决了。她在想那个完美的解决办法。




直到晓波放寒假,沈大业也没想出那个完美的办法。期间,她只有撒谎出差才能和莫志文相会,两人热烈地爱,而后激烈地吵,不为别的,只为莫志文针尖似的盘问,反反复复。她暗问自己,你为什么还没疯?然后回答,快了。这种状况下,她曾多次决心断了交往,在莫志文致歉时,所有的决心便遭到瓦解。他那么真诚,她对他充满爱意。她想她一辈子都离不开他了,他们那么融洽,但又太令人难受了。她把这所有的原因都归结为两人没有生活在一起。然而,假如一起生活,她又对那一大截看不见的未来充满恐惧。她便常常对莫志文说,反正离不开,先这样吧。不过,我快要受不住了。

晓波回来以后住的书房,深夜还能听见里面传出说话的声音。晓波有了女友,他们夜夜视频聊天。

沈大业并不反对晓波谈恋爱,只认为早了些。不过,也无妨,谈恋爱嘛,现在的孩子要谈很多次恋爱。李明礼则高兴得合不拢嘴。

晓波说,老妈,我跟别人不一样,我是很认真的,将来薇薇就是你的儿媳妇。你知道的,耍女朋友要花钱,相当于投资,我就在薇薇身上投资,将来绝对双倍回收。我承认我很现实,薇薇家境好,父亲是公安局长,母亲是检察院检察长,我前途无量。

沈大业笑了笑,没当回事。

过几日,晓波把一家人请进了书房。

电脑屏幕上,叫薇薇的女孩在挥手微笑。女孩长得秀气清雅,人也大方,用京腔不停喊外婆、伯伯、阿姨。薇薇已对晓波的家庭成员了解得很清楚,谁喜欢什么,谁爱吃什么,谁做什么工作,包括上下班时间等等。聊起天来一点不费力,仿佛她是这个家庭中出门在外的人。

视频关闭以后,一家人围坐客厅沙发上,外婆夸奖晓波能干,不说百里挑一,千里万里都挑不出的女子,让晓波挑到了,这相当于捡了块宝贝,宝贝也买不来的宝贝。

晓波,你这样的条件,人家薇薇是高干子女,而且还是北京当地人,你……李明礼问的话也是沈大业想问的,只是沈大业认为没必要问,谈恋爱嘛,只是谈而已。

晓波说,我已经见过薇薇父母了,他们非常喜欢我。晓波从外婆身边站起来,走到父母中间坐下,双手分别搭在父母肩上。

我知道他们为啥喜欢我,因为我有优秀的老爸老妈。他们有个最基本的要求,那就是要求男方家庭和睦,感情好,父母没有离异。他们说,这样的家庭成长的孩子没有心理疾病,积极向上,一定会善待人。并且,他们还喜欢南方的男人,说是懂得体贴。你看,我占全了。所以啊,这就需要你们配合我。

沈大业吃了一惊,她忽然觉得并不了解儿子,他是真的在为自己着想还是用这件事来缓和父母关系?他还不到二十岁。

这时,晓波叫了声老妈,叫得意味深长。

晓波说,我知道你对我老爸不好,你看是不是得改改了,我的大好前程全部掌控你手里,你要是有半点纰漏,我就完了。

什么完了,你们谈恋爱,啊,不,就算将来你们结婚,只要你们感情好,任何外力都推不倒,怎么扯到我们身上。

不是你们,是你,老妈,关键就是你。人家要看祖宗三代,尤其是父母这一代,至关重要。我和薇薇都很现实,别以为我们还小,我们晓得结婚不是两个人的事,是和我们有关的一群人的事。我们要考虑周全,从谈恋爱就开始考虑,这是我和薇薇经常交流的大事。

你谈你的恋爱,好好谈,我当然会祝福你们,支持你们,只要你们感情好。但是,这和我们……沈大业想说这和我们没关系,想想有些不准确,怎么也是有着关系的,便没有说下去,咬咬嘴唇别过头。

那不行。晓波站起来,走到沈大业扭头的方向。您和我老爸结婚那天就注定了今天,就要为今天负责,这是逃避不了的,除非您把我再塞回肚子去。现在,您是您,我是我,我们都是独立的个体。但是,我不相信,您会眼睁睁毁灭我的美好前程。

沈大业吃惊地望着儿子。儿子再也不是那个撒娇的小男孩了,他忽然长成男人了,并且他称她是您,用的是薇薇用的京腔,他在要求她尽母亲的义务,他并不是为缓和父母关系,而是为自己,这便更具杀伤力。

现在还没到时候,谈这些还早。沈大业低下头,躲避儿子的目光。

不早了,我之所以这样做,是怕你们瞒着我悄悄去离婚,那我和薇薇就全完了。

这么说,我要栽到你们手里了是不?沈大业气哼哼地说这话的时候,眼角的余光瞥见母亲正狠狠盯着她,她已这样盯她很久了。但是,她顾不了那么多了,再也不想这样下去,再这样下去她要疯了。好吧,她忽然想,就今天吧,就此时,什么也不要管,就为自己,来个彻底了断吧,这就是没有办法的完美办法。于是,她站起来,走到沙发对面,关掉电视,转过身说,我决定了,离婚,你们管不了我的。你们不知道,这几年来,每一天对我都是煎熬。至于你们会怎样,各自好自为之吧。

屋里一片沉寂,世界仿佛死去了。她等待着,他们向她伸出“利爪”,撕碎她。她等待着,迎接他们的“围攻”。她想,母亲一定要气发病了,晕过去,或者用头撞墙,那她便叫救护车或者抱住母亲。她想,儿子此时的模样,像他外婆那样瞪着,会怒斥她这个母亲不合格,甚至会像小时候那样一生气便摔东西,他会摔什么,也许是他旁边茶几上的水杯。李明礼呢,还是老一套吧,那令人发疯的一句话:我只想要个完整的家。那么,来吧,让一切都来吧。

是母亲先咳了一声。

她能听出,母亲这声咳嗽里并没有包含怒气,那是一种难以琢磨的气息,令人无法分辨。

大业啊。母亲没有一丁点发火或者发病的状态,她盯住地面某个地方,双手扶着膝盖,用游丝般的细弱的声音缓缓说话。

你也别为我想多了,我知道你难心,你日子比我的长,我再不愿意,再难受,也不会要死要活逼你。你好生想清楚,这不是小事,不要为了我。母亲慢慢起身,走向房间,门一关,便传来一声响。一家三口奔过去,晓波喊外婆,李明礼喊妈,沈大业跟在后面,双腿颤抖。但是,沈大业咬紧牙关,准备迎接这一切,来吧,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门开了,并没有什么暴风雨。母亲正跪在床边,瘦小的身体蜷成一团,双手不停地在胸前划着十字,划一番,磕个头。沈大业看见冲在前面的儿子脖颈一拧,双手在脸上胡乱抹动,便有什么东西甩到沈大业的手上。当沈大业发现晓波在哭的时候,才明白那是眼泪。同时,母亲也在哭,肩膀不时耸动。他们同时流着无声的眼泪,一如她在那场婚礼上流泪的样子。

这无声的暴风比真正的暴风更为猛烈,沈大业感到挺起来的脊梁要弯下去了,她扶住门框,让身体保持直立。坚持下去,坚持下去。她想。

你们这样子有什么用。她生硬地说。

晓波。李明礼说,带外婆去散散步,我跟你妈说个话。

李明礼第一次在沈大业面前拉下脸来,这反而像道闪电,照亮了她长期阴郁的天空,她希望这场猛烈的暴风雨由李明礼带来,那样效果更好,雨后,便是晴天。

晓波扶着外婆垂头松肩走到门口,回过头来,沈大业已站到客厅阳台去了。她知道他们要回头看她,她也知道他们会投给她柔弱哀怜的目光。她不想看到这些。她听见李明礼在门口悄悄给他们说着什么,那一定是些安慰的话。已是下午五点,李明礼该去店里了,却在这时要跟她说话。她希望不要仅是说说话,他可以咆哮,可以摔东西,她希望他这样。那么,她就要解脱了。

外面天气不错,浓了整天的雾,这时候化开了,天边露出一抹难得的微红。十七楼的江景房,站在阳台能够看见宽阔平静的江面和宏伟的彩虹桥,车流在桥上飞,水鸟在桥下飞。她看着这些,听见关门声,接着趿拉拖鞋的声音,一路到了沙发,钥匙稀里哗啦地响。他坐下了。车和水鸟还在飞。

你呀……

沈大业的头嗡地一声,不能再让这一切循环下去,坚决不能。

她抬起扶住栏杆的一只手说,先听我说吧,我相信你会有兴趣的,给你讲讲我和他,早就要给你讲的,你一直逃避。接下来的话经过内心长时间的淤积,她已背得滚瓜烂熟,她怕他像从前那样打断她,于是语速迅疾地讲起来。我们非常和谐,他懂我的心,懂我的身体,他知道在什么时候用什么力度。他的手特别灵活,只要挨着我,我就浑身酥软。我的每个毛孔他都舔过,舔,你知道吗?哼。他把全部的我,连五脏六腑一起都带走了,当然是我愿意让他带走。而你,给你,你也拿不走,你根本就拿不动我的全部,却想要用胶皮糖粘住我,这是无赖无耻。

她等待着,等待他的爆发,她多么需要一场大爆发,是死是活,总有个结果。但什么声音也没有。她仍然抱着希望,沉默是爆发前的征兆。

过了很久,她不知究竟有多久,总之漫长得仿佛人生又重来了一次。她的背后传来细弱的沙沙声。

她转过身说,还想听更多细节吗?我可以给你讲三天三夜。

李明礼正用那双手搓脸,沙沙地响。然后,他站起来大步走向厨房。她没看见他的脸。她想,他是去拿碗来摔,或者杯子、热水壶之类。她的心剧烈地跳着,并不是害怕,她等待这一刻太久,以至于过于激动。她听到哗哗的流水声,他在洗手,然后洗脸,噗噜噜地吹着气。

终于他洗完了,走向厨房阳台,那里挂着干毛巾。一切归于寂静,静得空旷,仿佛他们彼此站在两个不同世界。在这空寂中,传来了口哨声。他的口哨吹得好,音准,清澈,他们恋爱时,她经常让他吹,她还开玩笑说他的嘴是吹口哨吹噘了的。她记得曾经有位路人听见他的口哨,忍不住夸赞说,小伙子,你的口哨吹得好软哦,简直好软哦,心都吹化了。

这柔软的口哨,她此时听起来却无比坚硬、刺耳、刺心。




十一

沈大业不记得是怎样出的门,一路狂奔,跌跌撞撞,只想即刻到达莫志文的身边。她想对他说,我们私奔吧。以至于她忘记可以打车,只是没命地狂奔。好像如果不这样奔跑,她便会疯掉。或者,她已经疯了。

母亲打来电话,她不想接,但不知是什么样的力量主使着她,她停在路边的一棵黄葛树下按了接听键。

大业啊,我和晓波在教堂呢,晓波都信耶稣了哦,跟我一起给你祈祷,还有我那些信耶稣的姊妹,都帮我祈祷。你听听,听听,大家在念呢。放心哈,我们一起努力,你一定会过了这个坎的。

电话转到晓波手里。

老妈,你下来跟我们一起吧,这真是好地方……

暴徒,你们这些暴徒。她狠狠按了电话。

电话刚挂断又响起,是吴茜打来的。吴茜说,你家李明礼给我打电话了,说你情绪不好,我已经给你联系好了,这周末我们就去做掉。

做什么?沈大业嘘嘘喘气。

痣啊,那颗狗日的伤心滴泪痣,要做掉。

暴徒,你这个暴徒。她再次狠狠按了电话。

挂了电话,发现手机屏幕上有条未读信息,不用看也是李明礼发来的。李明礼喜欢用感叹号,黑乎乎一片。

信息是这样发的:其实我就是想说,不要在老人和娃儿面前说这些事!别的,我又没管你,不干涉你!我只要个完整的家!!!

她边删除信息边低低呼唤,志文,志文。她要给莫志文打电话,让他来接她,她要即刻见到他。过于激动,总是翻不出通讯录。这时,莫志文的信息来了。

怎么没动静了?

她正要回信,又收到来信。

起码两个小时了,一个信息没有。

我忽然觉得你一直在对我撒谎,你们根本没有分居。

我练不出那一身肌肉。

她的手抖得更厉害了,心却不断下沉,往深渊深处,着不了地。她抖动的手指无意拨了莫志文的电话。她听见他沉闷地喂了一声。以往,她多么喜欢他的声音,浑厚,略带沙哑,磁石一般吸引着她。此刻,她厌烦得想捂上耳朵。于是,她把手机挪离耳朵,放到嘴边大喊,暴徒,你个暴徒,爱情的暴徒。

她狠狠按了电话。

路人朝她张望,她才发现自己很不得体,身体前倾,两腿叉开,双手扶住膝盖,瞪视前方,像是要跟谁干上一架。活到如今还没和谁打过架呢,今天挂掉三个电话,按了三次红色按钮,按得那么狠,指甲生疼,屏幕都有了划痕。

她想,这是她有生以来做的最粗暴的事。




许来日方长,有几人来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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