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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丽朵:我们的丈夫 | 锐小说

刘丽朵 青年作家杂志社 2019-09-10



【作者简介】刘丽朵,山东人,小说家、诗人、学者,北京大学中文系博士,出版有小说作品《枕中记》《幽梦影》《深情史》,学术随笔《还魂记》;现任职于凤凰联动影业。




我们的丈夫

 刘丽朵 





空白

我是被猫空的电话叫醒的。她说她破水了。“赶紧打120,”我说,“然后到床上躺着别动,等120 来。”

“可是我还没收拾好,去医院的那些东西都还没准备好。”

“不能再收拾了,现在绝对不可以乱走。必须马上躺到床上去,否则孩子会有窒息危险。你怎么上的孕妇课程?”

“……好吧,好吧。我已经破水一段时间了,正着急收拾东西呢。前几天我已经收拾了一点东西,没想到来得这么快。我还上网查了查破水是怎么回事。我先把要紧的带上吧……”

猫空就是这样啰嗦,分不清楚重点。我再三叮嘱她两件事:马上打120 以及躺在床上别动。然后就起床了。才早上六点五十分。

花了五分钟收拾,就下楼去打车。我跟她说好,如果120 来得慢,我就去她家;如果120来了我还在路上,我就直接去空军总医院。

这是一个大雾霾的天气,一路上灰蒙蒙的。司机听说我一大早着急去医院的原因是我同学要生孩子,好奇地问她家难道就她一个人吗?是的,是的,她家就她一个人。孩子的爸爸呢?在外地。其他亲戚呢?再问下去,我就完全不知道该怎么说了。还好,这时候电话来了,猫空告诉我120 到了,于是我们成功地在最后一个出口拐向空总,没有走一点儿冤枉路程。

我在猫空的救护车之前来到医院。我先到了七楼的产科病房,然后按照护士的指示去二楼门诊挂号,我发现我没有挂号卡,还是要继续等猫空。猫空终于到了,躺在救护车的推车上,安安静静的。要做的事情很多:借轮椅、给救护车结账、挂号、办住院手续、缴费。猫空递给我一个包,包里装着所有的卡和现金。

“快一点儿!快一点儿!怎么还没办完

挂号?你是叫猫空吗?你不能站起来。”

“我站着的时候,羊水就不流了。”

“孩子的头堵在那儿了,所以容易窒息。”

医生不耐烦地催着我们,我楼上楼下跑得满头大汗,有些后悔以前没有来陪猫空做过产检,以至于什么地方都找不到。可是我哪有时间呢?我的孩子也还小啊。

好容易所有手续都办完了,过来推走猫空的时候,老护士告诉我们直接去八楼,还对我说别着急。

“她好像挺同情我们的。她肯定奇怪怎

么家属就我一个。刚才我不小心跑到了七楼产房外面,那儿坐着好多人,估计都是好几个人等一个孩子。”

“她一定以为你是我妹妹。”

“是的,刚才办住院手续交押金的时候,我只得留我自己的手机号,那人问我和你的关系,我说是同学,她很奇怪。”

在八楼护士台,我们再次遇到了问题。住院表格必须让孩子他爹签字,猫空对护士说他来不了,我赶紧补充他在外地,正在往这里赶。好说歹说终于住下了。在病房里我让猫空赶紧给孩子的爸爸打电话。打了一阵电话,猫空说“它”(现在还不知道是男是女)爸爸今天正好有课,晚上之前不能到这里来,我于是接过电话,对着那头的某个不认识的人说道:

“现在已经破水了,孩子随时有窒息危险,随时有可能剖腹产,而手术必须让家属签字。你要是来不了,就没法手术,你自己想想后果吧,两条人命在这儿呢!”

我也不清楚自己吓唬人的手段到底如何,能不能把人立刻催来。我想在我说话之前猫空和我自己都没有对他讲我是谁,所以电话那边可能会认为我是护士,这样我这番话的力量就倍增了。果然,猫空接过电话没多久,就对我说他来。

这是一个挺气派的病房,竟然还带一个客厅,外加两个卫生间,全部装修成粉红色,家具也格调高雅。听说“它爸”在这医院有熟人,把猫空转到这个医院来也是他的功劳,这说明“它爸”还是有一些能力的,至少这样的事,我家的龙章就办不到。我在病房里转来转去,把猫空带来的东西放好,一边盘算着还少什么东西。猫空列了一张单子给我,我要去她家帮她拿一些东西来。

给猫空买了几个庆丰包子当早饭,便去猫空家收拾她的东西。是一套租来的两室一厅,到处都被猫空收拾得干干净净。女人在生孩子之前的一小段时间,按照本能会不停地收拾东西做清扫,这种事情我也经历过。发生这种状况意味着马上就要生了。不过之前很多年猫空都是一个很爱干净的女人。我们是研究生阶段的舍友,她的生活习惯我很清楚——用旧的床单洗得一尘不染,所有的物品都呆在它应该在的地方。在那些年寂寞的学术生涯中,在用功的间隙,猫空会认真地把她的物品归置清楚,而今天她两室一厅里的大部分物品在我看来都非常熟悉,又一些年过去了,她还在用那些早已经洗得发白的旧东西。

我按照猫空的指示,把她准备好的物品从各处找出来收拾到一起,又去附近的大超市添置了一些我认为用得上的东西,纸巾啊保温饭盒啊吸管杯之类的,还有两块比利时巧克力、好利来的巧克力蛋糕。生育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需要补充能量。这样,我就大包小包了,拎在手里很沉。虽然坐了一截出租车,却总还是要步履沉重好不容易地在医院千回百转的走廊里一步一蹭地接近目的地。














空白

“它爸”已经在这里了,这是我第一次见“它爸”,他现在是猫空的丈夫。看见我进来他赶紧过来接东西,一面展示他带过来的一些零食。

“这——里有牛肉干,春——草,还——有点心。你——吃点吧。”

原来“它爸”是个结巴。哦,不,可能这种状态不叫结巴,他只是在一些词之间增加了长时间的停顿而已。他显得总是要想很久才有勇气开口说一句话,所以他的每一句话仿佛都是经过了深思熟虑。让我吃牛肉干是他经过深思熟虑的,让我吃云片糕也是深思熟虑的,告诉我他去倒一下垃圾也是经过了一番痛苦的、好不容易的深思熟虑。

“总——是听猫——空说春草春——草,今天——终于见到春草了。”提着垃圾出门时他回头笑着说。

“呵呵。”

在这种人面前我必须不能轻举妄动。我和他不熟,不知道他是谁。我不了解他,他肯定不是朋友,也不可能成为朋友,但又不是敌人,他和我注定关系不大,然而我在他人生中某个尴尬而私密的时刻出现在他面前。总之,此刻从未见过彼此的我和他必须看见对方,真是一件奇怪的事。

“他不是有课吗?”它爸出门后我跟猫空说。

“是,他把课上完才跑过来。他老婆这两天出差在外地,否则他很有可能都来不了。”

“那还挺巧的。”我想了想又补充道,“说明这孩子很有福气。”

“要是他老婆在的话,肯定会想尽各种办法不让他来。”猫空说,“她现在还完全不知道我要生了,她很关心,这阵子一直在打听什么时候生。他这个人奇怪极了,有一次竟然跟我说,我生了之后,可以让他老婆过来照顾我。”

“怎么还‘他老婆’,他们不是离了吗?”

“好吧,他前妻。他们其实早就离了,去年七月份就离了,只是我很晚才知道。他觉得好像这么一来,他就很对得起我似的。”

它爸倒完垃圾回来了。弯腰驼背的,像个老知识分子模样,走到猫空面前,半笑不笑地问她要不要吃东西。猫空同他说话,在我听来她对他说话很不客气,无论他说什么,她的反应都挺呛的。

“那——好,我还要去一趟——单位,但是我——半个小时就回来。”它爸说,然后拿起他的包。

“你要走吗?”我说,“你应该留在这里陪她。”

“我——有些事情,我——会回来的,这里就——麻烦——春草了。”它爸说。然后就走了。

“什么回单位。”猫空嗤之以鼻。“他要陪他的女儿去上补习班。他这种爸爸,非常笨,每次就送他女儿去补习班,等在外面,等两个小时,然后再接回家。这样做对他女儿又有什么意义。已经那么大了。”

“那么说明他还是挺负责任的。”我说。

“他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做负责任,他在想什么没有人能明白,他很糊涂。”猫空絮絮叨叨地说,“你想象不到他的逻辑是什么。他们的婚姻其实早就已经完了,他也是一直都有其他人。前几天他老婆喝了一瓶白酒。他就说他自己非常惭愧非常对不起他老婆。我对他说,她是个成年人,她喝一瓶白酒这种事情是不理智不负责任的,他更不应当因为这种错误的行为归罪自己,总之他们俩都是奇葩。”

“呃。”

猫空捂着肚子,经常被阵痛打断她的话。阵痛四五分钟一次。按理说这样就快要生了。然而我知道没有那么好生。猫空年纪太大了,快要四十岁了,身体机能没那么好,如果是二十五岁可能已经在生了。

“你的父母,知道吗?”我小心地问她。

“他们在加拿大,我姐姐家。”她说。

几个小时后它爸回来了,我听见他在楼道中打电话。一听就知道他是在给女儿打电话。他在电话里的声音还是很慈爱的。他叮嘱女儿自己睡觉,并且电饭锅里给她留了菜和饭,打开就是温的。然后他走进来了。进门时他几乎撞到我。他走向正在呻吟的猫空,讨好地把手里采买的各种生活用品放在她的身边。“我给你——拿来了。一个——杯子。”

“有——件事。”它爸郑重地说,“这里的——产房——英文是,DeliveryRoom,不知道——对不对,是不是——国际通用的,还是——医院自己编造的。”

“那么我就走了。”我说,“出来一整天了。”

猫空的目光射向我。我说:“明天我再过来。”并对它爸说,“今天晚上,你得陪一下。”

回家的路上,雾霾仍然没有消散,令人不敢用力地呼吸,只能一小口一小口地呼吸,并且知道这样其实并没有任何作用。胸是闷的,喉咙也在痛。我还真是很少在雾霾天里这样长时间暴露在外面。一路上,我在想猫空的这个孩子爸的来历。我和猫空很久没见过面了,你知道的,在婚姻生活中的女性跟她们单身的女朋友来往渐渐地就少了,尤其是有了孩子以后。虽然大学和研究生阶段,我和猫空是无话不谈的好朋友,我熟悉她的每一段情史、每一个男朋友,就像亲身经历过他们一样。猫空不爱钱,哪里有一个哲学系的四眼妹爱钱的?起初她爱有才华的男性,文艺男,然而后来类型便多了起来。跟猫空谈恋爱的都是一些普普通通的人,我于是知道了一个普普通通的男人和一个既不惊艳也不浪漫的四眼妹依然可以谈一场不靠谱的恋爱,否则在大街上看到这样的两个人,我一定以为他们是准备结婚的。猫空的恋爱总是不等到结婚就收手了,这令我感到尴尬。大概是一年多以前吧,之前我们其实已经很久没联系了,我接到了猫空的一个电话,猫空对我说,她爱上了一个人,一个有老婆的师兄。在电话中,我并不热情,我其实巴不得把电话挂掉,但是能感受到猫空的倾诉欲。她也的确没有什么别的人可以诉说啊。如今我再回想起来,可以肯定孩子他爸也就是那个说话会口吃的师兄,就是那个当初电话里的男主角。时间人物完全对得上。哦,原来就是这个人。

进门的时候保姆告诉我,孩子已经睡了。那么差的天气,整整一天,他都没办法出去玩。我走向他的小床。他睡着了,可爱的小鼻翼,可爱的脸颊,可爱的脚伸展着,把自己摆成一个大字。我特别想紧紧地抱着他,又怕把他弄醒。














空白

第二天一大早,我必须马上赶到猫空的病房去。如我所料,她还没有生,只是确定了一会儿去剖腹产。坐下来之后猫空告诉我,她的弟弟来过了。“我弟弟,”她露出受伤的表情,“只上来坐了十分钟。我弟媳根本就没有上来,而是等在外面的车里。我弟弟仅仅是问了我怎么回事。跟他的爸爸目前是什么关系。这种人冷漠又自私。”

“他不该这样,他该留下来照顾一下、陪一下的。”我说。

“他从来就是这样。我弟媳大概会觉得我这样很丢人,她可能都不想让我弟弟来。我弟弟什么都听我弟媳的。”

“他们这样想,也不算不正常。”我说。

“我母亲眼里只有我弟弟。”猫空说,“家里所有的钱都给他。我弟弟是妻管严。明明他挣那么多钱,全部交给家里,完全听家里的话。他是工科生。”

“孩子爸爸呢?”我问。

“他一会儿可能会来。”猫空说,“昨天晚上,他说女儿在家里一个人,不放心,他又回去了。巧了,他老婆正在出差,他老婆也不知道我的预产期,否则一定不会让他来。”

“这种情况他竟然留你一个人在这里吗?”

“这种人心里糊涂得很。他和他老婆之间,早就没有感情了,他们的关系一直很奇怪。互相是清淡的、不理的,既没有身体关系,也没有什么交流。他说跟他老婆已经有十年没有性了。他以前也是经常出轨,还曾经跟一个歌厅的小姐同居。你知道的,如果家庭里没有什么温暖,男的很容易乱来。他老婆,是个医生,长得很难看,父母是农村的,出身贫寒,从来不懂得什么是应当有的关系,明明已经过成那样了,却还习以为常,以为这样是对的。有了跟我的事情,他老婆反而反省了,进步了,跟他有了一些交流了,有一段时间,我对他们的关系是良性的,促进了他们夫妻的和好。他还把他们之间的信息给我看,他老婆各方面都在追求进步,但是她的情绪很不稳定,有时候对他很好,有时候会把家里的东西都砸了。他的老婆很奇葩,摊上这么一个人也真是倒霉,她有暴力倾向。”

“剖腹产要准备什么东西,我们赶紧准备一下吧。”我说。

晚上最好不剖腹产,万一出了问题,其他科室的大夫可能喊不过来。所以手术安排在白天。我坐在手术室外头,想着自己当初在手术室中的情形。麻醉针下去了,所有骇人的疼痛立刻结束了,只余下极大的温暖和舒适。这种感觉,要比头天晚上的杜冷丁好得多,因为杜冷丁并不能令我完全麻醉,只是把宫缩的疼痛缩小到可以忍受的范围而已,所以仍然不可能睡着。进手术室之前,我已经阵痛三天两夜没有睡眠了,孩子还是生不出来。但是紧接着我感觉到了极大的恐惧,因为脊髓麻醉带来了强烈的窒息感,如果没有呼吸,那么很快会死。于是我用尽了最大的力量喊道:“喘不上气啊!喘不上气啊!”

氧气立刻递上来了,捂在口鼻处,呼吸变得正常。我,赤裸裸的,就像刚出生时候一样,被摆放在手术台上,在许多医生护士还有男麻醉师面前,一点也没有羞耻。此刻我只是一具正在生育的身体。我没有名字。我感到很多人在推我的肚子,把我的身体推得晃来晃去。我听见哧啦哧啦割肚皮的声音。就这么来回推了一阵子以后,我听到了一个细细的声音,“哎呀!哎呀!”怎么,他出生后的第一句话说的是“哎呀”吗?他不是应该哇哇大哭,发出“啊、啊”的声音吗?他一出生就会说“哎呀”,是不是只有这个孩子会呢,他是不是世界上最特别的一个孩子?他有特异功能吗?护士在喊我的名字。护士问:“你看看,是男孩儿女孩儿?”我于是看到了他的小鸡鸡,他被端在护士的手中,把鸡鸡露出来给我看。我说:“男孩!”护士就把他抱走了。

护士告诉我,猫空生了一个男孩。我是见到这个男孩的第一个人。我跟这个男孩先回到病房,等待猫空。护士给他打了生平第一针疫苗。他圆头圆脑,长得很像他爸爸。我们在等待猫空回病室,这是这个男孩生命中的第一天。













他爸是接到消息以后才来到医院的。我恭喜他老来得子。我说得很隆重、郑重,用特别诚恳的语气,看着他说的。同时我还在观察他的反应,看他有没有因为“老来得子”而喜出望外。他爸慢慢地踱到小床旁边,笨拙地用一个手指头碰他儿子的脸颊。

我的电话响了,是这个医院打来的。医院问我是不是猫空的家属,通知我需要补齐生育服务证和其他证件,让我现在就去补。“等一下,我不是,我问问猫空的家属。”我把这个情况立刻告诉了他爸爸。他爸爸沉吟了一阵儿说:

“让——他们——打我的电话。”

这也是我正想做的。听说这个医院是他爸爸托人让猫空住进来的,那么他一定认识这儿的人,一定有法子在没有什么生育服务证甚至没有结婚的情况下,搞定这一切。至于我,我能有什么法子呢?我甚至在进到医院服侍猫空生孩子之前,都已经两年没见过猫空了。当然了,即使两年不见,猫空也会完全信赖我,知道我在这种情况下仍然会很忠诚地为她做一切——我们是从十八岁开始一起长起来的朋友。

猫空昏睡了一下午,中间尝试让孩子吃了几次她的奶。我开始忧虑家里,下半年把孩子送到幼儿园就好了。他现在在干什么呢?看不到我他会有点闹。我从前从来没有和他分开这么长的时间。这个保姆大体还算放心,但是我完全不在的情况下,她会尽职吗?她会不会不顾我的禁令,偷偷地给孩子看电视?在完全跟孩子在一起的情况下,一天是漫长的。我很清楚那种漫长是需要一个人细细去忍耐的,而没有我的情况下,保姆能不能忍过这漫长的一天,而不对我的孩子发脾气呢?

我不可能把我的孩子带到医院里的,所有新生儿的病房都不可以有小孩儿,因为害怕交叉感染。

“月嫂还没有到。”猫空抱歉地对我说。

“我比预产期提前了一周,所以我订好的月嫂还在别人家没有下岗,我已经催她了,她说这两天就来,等她来了,我怎么向她解释我的家庭状况呢?”

“你没必要解释。”

猫空沉吟了片刻说:“我就说我和他爸爸准备离婚,所以他爸爸不在家。”

“你没必要解释!”一瞬间,我甚至恼怒起来,觉得猫空真是迂透了,不懂人情世故。“不过是一个月嫂而已,到你家里领一个月的工资,她有资格知道你的生活状态吗?你们只是相处一个月,一个月过去之后,她从此跟你不会有什么关系,可能一辈子也不会见了!你干嘛跟她解释?越解释越麻烦!让她自己去猜!见不到男主人就说出差了!工作忙!要给孩子买奶粉!”

猫空没有说什么,听到我激烈地说了一大通,她仿佛也没什么可反对的,所以我就认为她听进去了。我去查看了一下孩子的尿不湿,发现已经尿过了,就着手给他换了起来。花王,新生儿号,是猫空一两个月之前就找人代购了囤好的,她还真是做了不少功课,知道这种最好。我把孩子翻过来,往他的小屁眼附近抹上了一些鞣酸,婴儿的屁股实在太嫩了,这个是防止红屁屁的,然后就让孩子那么趴着,给他换上了一片新的花王。

“我们给他起个什么名字呢?”

“思远怎么样?”

“才不要。”猫空笑了起来,“才不让他想那么多,想那么远,眼前有快乐就好。”

“小名就叫傻蛋。”

“也不能太傻,重要的是不能像他爹这么糊涂。要知道自己爱谁,也知道怎样去爱。”












这天晚上,我没法回家,这种局面是我起初没有预料到的,我总以为多少会有个人来帮忙。我给保姆打了电话,问她晚上自己带宝宝行不行。她当然说行,没有什么不行。从宝宝出生到现在,三年了,这是我们第一次晚上分开,我还是挺焦虑的。猫空说:“反正龙章也可以陪嘛,反正你们是有爹的娃,不像我们这没爹的。”

龙章、猫空和我,我们三个是同班同学。龙章这几天出差了,今晚到家。龙章说明天来医院看猫空。

“我和孩儿他爹,其实到现在很多事情互相还摸不准,我也不是特别确定孩儿他爹是什么样的人。不像你们这种,大学时期就谈上恋爱,彼此都是初恋初婚的,感情基础深厚。有时想想你们真是一段爱情童话。你知道,我们这个圈子本来不大,后来有人传我和孩儿他爹的事情,也有人跟我谈起孩儿他爹,都很惊讶我怎么会和他在一起。”猫空说。

“孩儿他爹在外面,在其他人的印象中,是一个怎样的人呢?”我问。我想起了那个说话口吃、看上去很木讷,似乎没有什么特点的男人。如果我完全不知道他的故事,那么见到这种人,第一印象大概会是“好人”一类的吧。他笑眯眯地喊我“春——草”。他的姿态总有那么一点儿像是点头哈腰。他好像总在对所有人抱歉,这样一个人一定是老实的、循规蹈矩的、生怕得罪人的。我想起了猫空说过的他跟歌厅小姐之间的故事。真是人不可貌相。不像龙章,外表太出色,谈锋又健,看起来就不太安全。

“人们都传他的人品不是太好,可惜没有人早点告诉我。你知道的,他比我们高六届,我们读大一的时候,他已经只剩研究生最后一年了,我们都不认识他,后来是系友返校的时候认识的,认识也很多年了,他可能很多年都一直喜欢我,但是认识的时候他就是快要结婚的状态了。我们在一起之后他才告诉我这十多年他一直都喜欢我的。”

我想到了那时的场景。一百年系庆那天。来的人特别多,我们负责接待。男生穿黑色西装、白衬衫,女生穿黑色背带裙、白衬衫。陆续报到的系友们各种年龄都有,龙章悄悄地把那些秃顶、肥胖的中年男性系友命名为“你大爷”,他把一个系庆资料袋递给我,让我交给一位这样的系友,附在我耳边说:“这是你大爷的。”说来也怪,我的那些大爷,每一个的眼神都在我们这些女生身上缠绵好久,难怪龙章要骂他们。我不知道猫空的孩子的爸爸返校认识猫空是不是就在那次。不知道猫空的孩子他爸是不是我大爷当中的一个。那天夜里,龙章和几个男同学玩得有点大了,他们跳进了学校的湖里游泳,被保安发现了,差点全校通报批评。我还记得龙章湿淋淋地从水里钻出来,保安在后面吼,而龙章和他调侃的情形。我从岸边抱起龙章的衣服给他送过去,劝保安息怒。现在想想那会儿的龙章不是个惹人生气、让人没办法的孩子嘛?我又想到家里那个今晚没有妈妈陪伴的孩子了,他长得真像龙章。

“这种人就是人品不好啊,”我说,“没感情了分开不好吗?什么都不能成为他习惯性出轨、多次出轨的借口。他现在还不离婚?”

“随便吧,就算他离了,我也不会和他结婚。”

“是啊,他跟谁结婚都一样,以后还会出轨的。”我说。我想起当初听说猫空怀孕的时候,为什么没有阻止她生下这个私生子呢。因为猫空是这样对我说的,她说她早就不爱这个男人也不在乎这个男人了,她只是想为自己要个孩子。她说她已经快要四十岁了,这次虽然是意外怀孕,然而如果流产了的话,以后就没有可能做上母亲了。这样的理由说出来,谁还有狠心劝她流产呢?所以我真的以为猫空已经完全不在乎那个男人,只是快快乐乐地借了个精子,然后自己把孩子生下来。如今看来,好像跟我想的不太一样。

“他本来说待会儿会来的,结果到现在也没有来。他老婆一定是回来了,他一定没有勇气告诉他老婆我生了。万一知道了,他老婆绝对不会放他出门的。希望他不要那么傻,告诉他老婆这个医院。他老婆有暴力倾向,她竟然还曾经发短信骂我。”猫空又好气又好笑地说,“谁是存心抢她老公的吗?那样的一个老公,自己又不是不知道,还会有人抢吗?大概也是她这把年龄了,又那么难看,所以才把她老公看得这么稀缺。”

“得了,你骂自己就行了。”我说,“你骂自己,骂孩子他爸都行,别扯上人家老婆一起骂。人家造了什么孽,好好地过着自己的日子,认都不认识你,被你在这儿骂。”

“我没骂她。”猫空奇怪地看了我一眼。











照顾新生儿这种事情真的是天底下最辛苦的劳动,外加还有一个产妇也要照顾,还要听产妇唠叨。尽管豪华的病室里也有我的一张床,但我几乎没时间在那张床上睡一会儿。“哇哇哇。”他哭了。“呜呜呜。”他尿了。小婴儿哭起来是这样的:“哎……呀!”每一个小婴儿都“哎呀哎呀”地哭,可见我儿子并没有特异功能。

早上九点的时候我的曙光到了,月嫂来了。她一出现,对我来说简直意味着解放。把事情和东西匆匆交代给她之后,尽管一夜没睡,我还是立刻钻到外面的雾霾里了。我要回家看孩子去,我要去看他,我要去看他。

刚出生四十二天的时候,由于新来的保姆不小心关掉了暖气的开关,冻了一夜,他得了肺炎,我陪他住了九天的医院。所有的护士来了,都惊叫一声:“这么小!”确实是小啊,放在床边上都掉不下来,因为不会翻身。然而在我眼中他一点都不小,他很大。他的眼神饱含深意,似乎能够理解世界上的一切事物。同时,因为总是近距离俯看的缘故,他的一切在我眼中都放得很大。那么大的脸,那么大的鼻子,那么大的手。我好像每一分钟每一秒都在看他,把他的每一个动作都看成了慢动作。他的每一声呼吸都意味着一个事件。所以他怎么会小呢?

至于一夜不睡,那也是很经常的事情。在孩子两岁以前,我每天都是很困很困的,从来没有睡够过。听说好多孩子是吃了睡、睡了吃的,妈妈也可以跟着睡一觉。然而我的孩子总是最多睡四十分钟就醒。他得了很严重的湿疹。犯错的保姆已经辞退了,由于焦虑我不想再请新的保姆。我每天都在洗洗洗,想把家里的一切洗得一尘不染,可孩子身上的湿疹还是一点没有好转。

刚打开门的时候,孩子听到我的声音就跑了出来。“妈妈,妈妈!”这是特别好听的叫喊。他在爱着我。此时的爱是完全不用怀疑的。世界上只有一种爱是全心全意的,那就是小孩子对妈妈的爱。












接了几个电话之后,我告诉猫空,龙章就要到了。“本来就说好他今天来看你。他上午其实有个会议,但是他决定不去了。”我说。

“耽误他的事情了吧?”猫空说,“其实哪天来都行,看不看我也都行,你都一直在这里,没必要再搭上你老公。”

我现在还不能说龙章来的主要目的是捎过来给猫空的钱。一个红包,里面装了一万块。这是我俩之前在微信上商量好了的。单身妈妈养孩子不容易。

龙章进门的时候,猫空的表情是带一丝羞愧的。倘若不是因为我,龙章和猫空就算是同班同学,也只能是半认识不认识的关系。毕业之后,连名字都叫不上来的那种。因为龙章是个外貌控,在龙章眼里,长得像猫空一样的女人都是没有性别的,不值得认识的。然而这个真相只有我是心知肚明的,从来没有对猫空提起过。猫空很喜欢龙章。像龙章这样的哪怕站在满屋子人中间,十分钟之后每一个人都会注意到有他存在的男生,谁会不喜欢呢?

“有肚子了呀?”猫空第一句对龙章说。龙章笑了笑。

送龙章到电梯的路上,龙章问我有没有见到过孩子的爸爸。我说曾经见到过。龙章问那是一个什么样子的人。怎么说呢?我笑着说:“你不要以为长得丑的人就没有爱情。”

“也算是轰轰烈烈了一场。”龙章说。电梯门马上就要打开的时候,龙章抱了我一下,我把他推开了。

回来之后,猫空对我说她觉得龙章胖了,不如年轻时候好看了,她说龙章老的速度超过我。大概是操心的事情多,听说又在忙另一个公司的并购。她叹息道,像龙章这样,没日没夜地忙工作的人,根本没有时间去整那些花花草草,而她孩子的爸爸,在大学里工作这种,看上去没钱没势,但是有大把时间,四处惹事。我说:“你闻到了没有?孩子好像拉臭臭了。”

收拾孩子的屎花了半天工夫。月嫂拿着一些东西去倒垃圾了。猫空悄悄地告诉我说:“我告诉了她,我和孩子的爸爸分居了,正在打算离婚。”

“你有病吧?”我恨铁不成钢,“她配知道你这样的事儿吗?这些人出了这家进那家,你想让你家的事儿成为以后她跟别的主顾在一起的谈资吗?你的生活为什么要让她通过、批准?她不过是个萍水相逢的路人……”我收了口,说她也没有用。我默默地收拾着小婴儿,他像我的孩子一样纯洁无辜,动手动脚,呀呀地叫。

“他老婆知道了。”猫空对我说,“昨天下午你走了以后他来过,他说以后可能不能来了。他老婆是怎么知道这事儿的呢?多半是他说的。他给了我20 万,打到卡上,他说他老婆不让给那么多。我把他骂走了。”

“你还是以后不要骂他了。”我说,“你越骂,他可能越不会来看孩子了。”

“他该被骂呀。”

“是的。”我说,“他是不怎么样。”

“我现在才明白他和他老婆也是一丘之貉。他们两个,一路货色。都这样了,还不离婚,为什么呢?离不开呗。两个人一起合计着怎么对付我,这在我以前真是很难想象,竟然会有这样的事情。这男的有多脏,他老婆就有多脏,甚至更脏。”

“你有完没完?”我说,“你怎么知道在别人的家庭里发生了什么?你怎么知道他们俩的关系是什么样的,他们都说了什么,他们在想什么,你亲眼看见了吗?而且这跟你没关系的,好吧?别人夫妻关起门来说什么有你什么事,你在这里乱猜?”

“春草。”猫空看着我。两行眼泪掉下来。












中午我就离开了猫空的病室,只比龙章晚走两个小时。我要回家看看孩子,我很想他,今天剩下的所有时间,我会和他在一起。我们会画画,会玩小汽车,我会带他到小区里玩一会儿,会碰见别的妈妈,或者姥姥,或者带孩子的阿姨。小区里别的妈妈会告诉我一些我家阿姨的事情。还好,到现在为止没有听到过什么负面的,这个阿姨还可以。如果可能的话,我还会带他去试听一堂英文课。那个英文补习学校说是两岁以上的孩子就可以参加了。就算是到了那里,我的孩子只会在地上翻跟头,根本不知道什么是英文,我们也打算过去试试。

只是不知道有什么触动了我的泪腺机关。龙章知道,以前的龙章知道我很爱哭。我哭了好几趟地铁线路,我的眼泪冲洗过20公里。是的,没有事发生过,也不会有事发生。孩子和保姆在家里。一定还是那个人,我早就知道他们没分手,那个人的面孔浮现出来,这是这么几年来深深印在我脑子里的一张面孔。我想象我自己把刀子插在这个人的胸口,看着血喷溅出来,我把这个画面想象了很多次,想得自己更加泪流满面。我想象我在龙章的杯子里放了安眠药,然后再用龙章的电话发短信把她喊到一个地方。我想象我在她背后用锤子砸晕她,然后把她和龙章摆在一起。摆在床上,像他们经常做的那样,脱光他们俩的衣服。我喂她吃足够她昏睡两天的安眠药。我把他们俩的衣服脱光,让他们赤身相对,躺在床上,然后扇他们的耳光,用针扎他们的皮肤。我想用线把他们俩的皮肤缝在一起。把她的乳房缝在他的乳房上。那一天晚上,我在猫空的医院里,龙章并没有回家,一分钟都没有回来过。这在这几年当中不是很正常吗?几年之前,龙章不是扯着脖子对我吼过,没有她也会有别人,所以我最好别管吗?几年当中不是有无数次龙章对我吼道:离什么婚,你离开我也是一个老太太没人要了,你就别管我,我玩腻了自然会回来的……然后,我把房门敞开,走出那个房间,再给他的所有朋友打电话。他们都来了,所有的朋友。他们走进来,他们来救他了。他们看到了他和她赤身裸体被缝在一起的样子。

是她,我见过的那个人。或者不是她,是另一个。我哽咽着坐过一个又一个车站,身边换了一拨又一拨乘客。都怪他,都怪龙章。我幻想着我的指甲掐烂他的皮肤,我幻想着用巴掌拍碎他的脸,我幻想把他浸到水缸里闷死。啊车站到了,我家到了。我该带着孩子去试听一堂英文课。我不该再想孩子爸爸的事,我不是习惯了不去想他的事儿了吗?最好是忘记我们曾经爱过,如果可以。必须可以。我要回家照顾孩子,而平静的生活是多么美好。



刊于《青年作家》2018年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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