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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春言:红裙子 | 新力量

刘春言 青年作家杂志社 2023-11-04



作者简介




刘春言,1990 年出生于四川省南江县。曾出版长篇小说《永不结束的开始》。《红裙子》《父子之间》为短篇小说处女作。现居成都。








 红 裙 子

刘春言



清冷的早春,冰雪消融。一滴水滴落松枝的瞬间,电话响了,来自老家的陌生号码,让她心惊,快二十年了……也许不是他们,也许只是司空见惯的推销电话。

深呼吸,接起电话,她沉默,对方也沉默。正当她准备挂断时,对方好像听见了她的心思:

“别挂,是我。”

“你是?”

“舟飏,”又是一阵沉默,“妈不行了,她想见你。”

她感觉到自己急促的心跳声,双手不由自主地颤抖。这么多年了,他们是怎么找到她的?她吸气吐气、吸气吐气,如此反复数次,调整自己的呼吸。妈怎么会不行了,记忆中那个美丽精干的女人,永远充满活力,她怎么也无法想象她奄奄一息的样子。

“她怎么了?”

“喉癌,晚期。”

再次深呼吸,她把身子紧靠在窗台上,支撑自己不至于倒下。

“我会回去的。”

“要尽快,不然怕来不及了……”

挂断电话,抬头看玻璃外头顶的天空,湛蓝高远,一片云细若游丝,缓缓地飘,她紧张的心便跟着它飘回了十五岁。一片密密潮湿的树林,他们赤脚踩在青苔上,踩在树叶上。一阵凉意浸透全身,她打了个冷战,多不愿回想的当年。店里的事交给前台,多年来,第一次踏上了回家的路。

她本来应该盛装回家,至少开着她的新车,可是她没有。她不想让她看见自己的变化,只想让她为自己的离开保持内疚。

火车里挤满的人群吵吵嚷嚷,车外大片的原野飞速后退,她感觉像在梦里。母亲在她心里是永不衰败的石像,冰冷而坚硬。她怎会不

行了?怎么也无法把一个病入膏肓的老人与母亲联系在一起。暗淡的光线,母亲站在镜子前涂口红,她是个美人,自己也心知肚明。她要出门打牌,每天,家里剩下舟飏和自己。于是,她的世界总被舟飏占有,被他填得满满。他们总在争吵,她总趁母亲不在,恶作剧地惹他哭。

那天,他们为一件小事大打出手,打到最后,他们互相扯着对方的衣服,谁也不松手。她头发不听话地跑进眼睛里了,她眨巴着眼睛,又痒又痛。这时,抓着她衣服的舟飏松开手,把那缕头发卡在她耳后,再回到原来的姿势抓住她,两个人便一起笑。她亦在车厢里浅浅地笑。

站在这座离开了快二十年的小院前,她几乎想掉下泪来,半生的光阴都到哪里去了?房子尚且旧了,人何以堪?

房子里静悄悄的,她几乎以为家里没人,犹豫再三,终于推门进去。家里的陈设还是旧时模样,只是布满了灰尘,一切都陈旧了,一切都在光阴里流失,包括自己。

“你回来了?”楼上传来一个陌生的男声,她抬头,没有看见舟飏。离开时,他也只有十五岁,他们是双胞胎,虽然长得一点也不像。二十年过去了,他会变成什么样子?“你上来吧,我不太方便。”顺着楼梯走上去,她看见逆光下坐在轮椅里的男人:“舟飏?”

“是我。”

“你,你的腿怎么了?”她惊讶地瞪大双眼,舟飏在她心里还是那个蹦蹦跳跳的小男孩,如今,眼前这个坐在轮椅里羸弱的男人怎么会是舟飏?

对方沉默许久,终于没有回答她的疑问,划着轮椅带她去到母亲房间。这个躺在床上虚弱的老人正睡着,眉宇间还能辨认出母亲的神态,可是,这个人真的是母亲吗?她看上去那么陈旧,像堆在角落的一堆破布,显得多余,又让人忍不住生出一缕哀伤。她黯淡的脸上像抹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她真想伸手擦掉那些灰,让她回到过去。

“怎么不在医院?”这时她才仔细打量了舟飏,他几乎还是小时候的样子,只是多了些沧桑和成熟。

“在医院住了半年,上周医生让回家护理。”

他说得很小声。

“两个都是我的孩子啊……你这是要我的命啊……”她耳边突然响起母亲的哭嚎,可她怎么也不能把当年的母亲和眼前这个灰蒙蒙的老女人联系在一起。

她一眼瞥见,床头的椅子上,放着一个并未填写的信封,还有一条正在缝纫的红裙子。

红裙子 ! 她不自觉地打了个冷战。她只得坐在床沿上,环顾四周。对,窗子还是那窗子;对,衣柜还放在那里。她看见自己,偷偷潜进妈妈房里,穿她的衣服和高跟鞋,抹她的口红和粉底液,然后对着镜子扭来扭去,学着电视里的样子,走模特步。

她本来应该一直在这座小院里长大,穿着妈妈的高跟鞋,在日光下咯噔咯噔,无忧无虑地读书、考试、恋爱、结婚、生子……可是,她终于在一次际遇里,选择了离开。

母亲醒了,一眼看见了坐在床上的她,浑浊的眼睛好像亮了一下。很快,泪水沿着纵横交错的皱纹缓缓流下。她举起颤巍巍的双手,想去抓她的手。她犹豫了一下,才把那双苍老发黄的手接过来,轻轻握住。她们相对无言,或者无话可说。只醒了一会儿,她再度睡去窗外,一轮残阳缓缓西沉。在夕阳的余晖里,她仿佛再度赤脚踩在松软的落叶上。“姐姐,快过来,这里有好多红蘑菇。”提着篮子跑去舟飏身边,果然,地上一大片红红的蘑菇,他们高兴极了,一会儿便采了满满一篮。回去,家里空荡荡的,妈妈还在打牌。

“姐姐,我肚子好饿啊。”

“别急,妈妈很快就回来了。”

“可是我真的很饿。”

“那我们找找家里有啥吃的。”

“找过了,啥也没有。不是有蘑菇吗?你给我做蘑菇汤吧。”

“好,做蘑菇汤。”

不知是蘑菇没熟,还是本身有毒,妈妈回来时,他们趴在地上,已经不省人事。不,严格说来她真希望自己不省人事,可她没有,她只是动弹不得,却能听见妈妈和医生的对话。医生说情况紧急,必须立刻洗胃。

“求求你,医生,快救救我的孩子,”

“医生都下班了,只有我一个人值班,两个孩子先救哪个?”

“都要救,都要救。”

“不能再耽误了,赶紧选一个,先救哪个?”

“两个都是我的孩子啊……你这是要我的命啊……”

“哎呀,别啰唆了,一会儿两个都救不了。”

她听见母亲的抽泣,她也在等着那个答案,在弟弟和自己之间,母亲到底会选择谁?

“先救弟弟吧。”终于,母亲细若游丝的声音判了她死刑,她的心沉入谷底,她真希望就这样走了,再也不要醒来。可她没走,她醒过来了。母亲是那么侥幸,那么高兴。记忆中,她从未见她这么高兴过。可她的心却从此沉在谷底,被冰冻,被尘封,她感觉自己与他们隔了一层坚硬的冰,永远也不能交融了。

“姐姐,我们去山里玩。”

“不去。”

“为什么?”

她转过头去瞪着他,一字一顿地说:“我是个死人。”

弟弟却哈哈大笑,“我也是,我也是死人。”

她狠狠盯了他一眼,走进房间,反锁上门,把他关在外面。

“吃饭了。”舟飏的声音把她拉回现实。她跟着他的轮椅走出门去。原来,楼梯上加了两块专供轮椅上下的木板,她刚刚没有注意到。饭是简单的炒饭和紫菜汤,弟弟吃得很快,她想象这些年他们的生活,大概就是这样,房间里,餐桌前,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这些年,你在外面干啥?”

“先是在工厂打工,然后和同寝室的姐妹一起去学美容,再找了一家美容店打工,又半工半读上了大学,现在开了家美容店。”她说得非常轻巧,似乎说的是别人。

“挺好,我一直跟妈说,不用担心你。”

“你呢,在干啥?”

“毕业以后就一直在家,残疾人,能干啥?”

“你的腿,到底咋回事?”

“吃饭。”

“她呢,她吃啥?”

“她已经吃不下东西了,待会儿喂她一点牛奶。”

她突然有点难过,这时她才真的相信,母亲可能就会永远离开了。可她还是不能原谅她,所以她也无从知道这难过的由来,大概是对命运的感慨吧,仅此而已。

“还剩一个鸡腿,你们说该怎样?”鸡腿是她和弟弟的最爱,不知为何,说这话时妈妈总是像个巫婆,脸上的笑总让她害怕。

“让给弟弟吃。”她小声地、自然而然地接过话头,天知道,从一开始的反抗哭泣,再到接受,她内心经历了怎样的艰辛和挣扎。

母亲再度醒来,浑浊的眼睛一直盯着她。她那么虚弱,舟飏一勺一勺喂她喝牛奶,她却抬起沉重的手指着她。“她想让你喂。”“我来吧。”接过碗,她喂她喝牛奶,咽下去的寥寥无几,大多顺着脖颈流到衣服上了,潦潦草草。她努力喝着,努力吞咽。她的手抖得厉害,从未想过生命如此脆弱,如此不堪。母亲抬起颤巍巍的手,想摸她的脸。她故意忽视那只向自己伸出的手,直到它轻轻垂下。

突然,她说话了:“舟飏,你出去。”声音很低,低得犹如地上不能扬起的尘土。

她心里一惊,临走前夜,母亲也是这样对舟飏说:“舟飏,你出去。”然后缓缓转过脸来对着她:“你说,你最近到底是咋了?”

“没啥呀。”

“你中邪了吗?从医院回来,你整个人都变了,你有啥事你说,不要一个人憋在心里。”

“我没啥好说的。”

“你竟然这么跟我说话,我生你养你,还亏欠你了?”

“呵呵。”她冷笑。

“你这是啥态度?”

“你,你没资格做我的妈妈。”她终于把这句话说了出来。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脸上,她终于哭着喊出了所有的委屈:“你心里有我吗?你只爱弟弟,就算我快死了,你也只救弟弟。我算啥,我连狗都不如 !”

“你,你这是说的啥话 ?”母亲的手颤抖起来,但眼睛里充满虚弱。

“那天在医院里,我都听见了,你以为我昏迷了,一定听不见吧,不,我告诉你,不,我都听见了,你亲口说的,先救弟弟。”

母亲缓缓放下举在空气里的手,转过身去,全身颤抖,似乎要倒下去。那一次,她一定无地自容,一定无话可说。这个好强的女人,在那一刻沉默了。

冲出门去,把这个女人扔在已经凝固的空气里。夜变得稠密,这个家已经毫无意义了,再也待不下去了,她和她已经打开天窗说亮话——彻底撕破脸了。这座小院、小院里的一切,一点都值不得眷恋,她只想离开。

夜,安静得有些奇怪吧,潜入母亲房间,打开她的钱夹,运气真好,有好多钱呢,大概有好几千。她把所有的钱全部拿出来,藏进枕头底下,只剩下一个空空的钱夹。可是她害怕,从未一个人离开过,外面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就这样想着,她竟然睡过去了。

“回来了好。”她把耳朵凑近她的嘴,听见了这几个字。

“嗯。”

“我……看看你。”她苍老的手再次伸出,终于挨上了她的脸。那手似乎从不知何处伸来,充满死亡的味道。

“好看。”

“呵呵,都老了。”

“好看。”

那句话仍在耳边回荡:“先救弟弟。”她将她的手拿开,放回被子里,“好好睡觉吧。”

“唉,就要死了……”

她心里突然一紧,人之将死,其言也哀 ?她想问她怕不怕,但她没问。

“你……为啥不……结婚,生……孩子。”

“不是任何一个女人,都有做母亲的资格,我怕,也不相信自己。”她说。她似乎有些失望,有些惊愕,眼睛慢慢黯淡下去,艰难地、缓缓地把头转到一边。

她突然有些后悔,后悔说出那些话。原谅一个人就这么难?为何来自亲人的伤害,更让人难以释怀?

“我的钱呢?哪个拿了我的钱?”她被母亲的惊呼吵醒,钱就在枕头底下,她突然很害怕,心跳急速。咋办 ? 她找不到钱会怎样 ? 不能让她知道自己拿了钱,绝对不能 !

透过门缝,她看见她气急败坏,四处翻找。她爬起来,把钱抓起,想把钱从门里扔回去,但她还在房间里翻箱倒柜。情急之下,她跑进舟飏房间,他睡在床上,有轻微的鼾声。她像贼一样,把钱放进了挂在墙上的那个书包,想想,又转回去,取出几张,揣进兜里,再偷偷摸摸回到床上躺下,假装睡着。

她进来了,翻她的东西,翻得乱七八糟。她像舟飏一样打鼾。她总算出去了,去了舟飏的房间。她侧耳偷听,她终于在舟飏的书包里找到了钱,“你这个贼,说,为啥偷钱?”

“我没偷。”

“钱都在这里,你还抵赖。”

“我没偷,就是没偷。”

“你说,你偷钱干啥,你拿这些钱干啥?”

“不,不是我偷的 !”舟飏大声哭嚎。一记清脆的耳光响起,一切静下来,似乎一切也结束了。但她知道,那是暴风雨前片刻的宁静。她很想冲出去,说钱是自己拿的,与舟飏无关;可她不敢,事到如今,一切已经失控。她听见舟飏夺门而出,母亲也追了出去。家里只剩下她。一直难以下定决心,终于让自己坚定了,赶紧离开,离开这座小院,离开这个眼里只有儿子的女人。

她走了,没和任何人告别,一走就是二十年。

此刻,母亲躺在宽大的床上。风掀起白色的窗帘,窗外是无边无际的春光。可她再也走不出去了,衰老和疾病将她与世界彻底隔离,

每一树花都不再为她而开。如今,苟延残喘的她,是否觉得自己很渺小、很微不足道,只是一个行色匆匆的路人 ?

她伸出那只颤巍巍的手,要去拿那件尚未缝好的红裙子。

“妈,你干啥?”舟飏来了。

那只手与红裙子之间,似乎隔着千里万里,拼却一切都不能到达。

“你还缝啥裙子,好好休息吧。”他将她的手接住,放回去。

“生日……”

“还早,是深秋。”

“先喝点牛奶。”他一勺一勺喂她喝奶。她张开麻木的嘴,喂进嘴里的牛奶几乎全部流出来。一切都已沦为形式,完全多余。

母亲有一双化腐朽为神奇的手,能做出世上最好看的裙子。曾经,母亲做的每一条裙子都是她的梦想,特别是那条红裙子,可她从未为她做过,她只为自己做。她无法感动,即使她终于为自己做裙子了。

母亲醒醒睡睡,他们轮流守在床边,有些可疑地等她死去。夜里十二点,她再度清醒过来,这一次,她居然很有力气,话也说得清楚明白:

“你去把舟飏叫过来,我有话跟他说。”

舟飏没有睡,一个人坐在轮椅里,望着窗外繁星点点的天空,“妈让你过去。”

“你出去一下。”母亲望着自己说。她真想冷笑,直到现在,你心里果然还是只有弟弟。她没想到,这么多年了,她还是这么在意自己的儿子。她躲在门外偷听,看她到底会说什么。就让自己的心彻底冷了吧,连那一点点怜悯,连那件还没缝好的红裙子,都冷了吧。

从门缝里偷偷往里看,母亲的眼睛时不时盯向门口,似乎在寻找什么。

“舟飏……我快不行了。”

“妈,”舟飏泣不成声,“你别胡说。”

“你别哭……妈不怕……妈就要解脱了。”

“可是,我舍不得你。”

“人都会死……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妈,你说。”

“你……先答应我。”

“好,我答应。”

她屏住呼吸,觉得她将要说的话,一定与自己有关。母亲的眼光再次射过来,射向门口,射向躲在门外的自己。“永远,永远不要让你姐姐知道……你的腿,是因为她离家出走那天……你跑出去……出了车祸。”

“可是……”

“答应我……求求你,一定要答应我。”

“好,我答应。”

她瞪大了两眼,这些话顿时把自己掏空了。舟飏的腿,是因为自己?

她再次看见自己穿着睡衣,赤着脚,把钱偷偷塞进他的书包。她走了,母亲和舟飏到底经历了什么?

突然,一种感觉迅速将她抓住,使她喘不过气来——她知道自己会偷听,以她与她的相互了解,她一定知道自己躲在门后;她寻找的,正是自己。她故意以这种方式让自己知道,舟飏的腿与自己直接相关 !



春夏之交的午后,她和舟飏在同学家看动画片,她突然想起自己的洋娃娃,要拿过来向小伙伴炫耀。一路小跑回家,上楼,走到母亲门口,推门进去,母亲和一个陌生男人同时惊慌失措地看向她。

“你跑回来干啥,一声不吭,你啥意思?”直到自己成人以后,她才明白她当时的慌乱。但从那以后,母亲似乎变了,对她充满警惕。

“去,叫你姐姐进来。”

她赶紧去到走廊那头,拍拍脸上僵硬的肌肉。

“姐姐,妈叫你进来。”

母亲温和地看着她,“我走以后……弟弟就要麻烦你了。”

“放心吧,我知道。”

“谢谢……我的,好女儿。”

凌晨两点,她停止了最后的挣扎,他们与她一起彻底解脱。给丧葬公司打了电话,一切都有人操持,她和舟飏只需接待前来送葬的亲友。

从此,她看向弟弟时,再没了从前的自在。她偷偷观察他的眼睛,想看到对她的仇恨和鄙视,可他总是不动声色,偶尔目光相遇,也只轻轻一笑。难道他不知道钱是自己放进去的?不可能,不用想,他也清楚。

“吃饭了。”舟飏叫她。跟他下楼,一起吃饭,是面条。

“跟我一起走吧。”

“不,我只能留在这里。”

“你一个人,不方便吧?”

“不,没问题,你看,我还能照顾你。”

他冷冷地笑。他真是因为自己出的车祸 ?“吃完饭,我们去林子里转转吧。”他提议,她默然。

“别担心,轮椅已经是我的腿了。”

她笑着,推上他走在满地的落叶上。天阴沉沉的,一团乌云低低悬在树梢,似要下雨了。

“姐姐。”还是孩子的舟飏跑在前面,“姐姐,快点,快点啊。”而今,轮椅里的他再没了当年的活力,已经是断了翼的天使,而他的翼,是因自己而断的?

“姐姐,你长大了想做什么?”

“做歌星,你呢?”

“我想做宇航员。”每个男孩子好像都想做宇航员,大概因为人没有翅膀,才更渴望飞翔。只是他的梦,早早就破碎了。正如她的梦,

从母亲说出救弟弟那一刻起,她再也不能歌唱。所以,弟弟的腿,更应该责怪的是母亲,而不是自己。

“你还记得吗?从前我们总是到这里来。”

“记得,当然记得。”

“这些年,你想家吗?”

她沉默,怎么会不想,只是想起的都是痛。走到发现红蘑菇的地方,他们停下,两个人都沉默,看着眼前那块空荡荡的空地。没有蘑菇,还不到雨季。

“就是这里。”

“嗯。”

“到处都是红蘑菇,像花儿一样。”

“嗯,我也记得。”

“如果不是因为那些蘑菇……”他顿了一下,又接着说,“如果不是因为那些蘑菇,后来的事情都不会有。”

她惊讶地张着嘴巴,半天说不出话来,他怎会知道是因为那些蘑菇 ?

“你一定以为我不知道吧。”

“什么?”她故作镇定。

“那年在医院,你以为我不省人事,你以为我没有听见……其实,我都听见了,我知道,你也听见了。”

“什么?”

“当时,我希望妈妈选择的是你,而不是我。”

“可是……为什么?”

“如果选择的是你,后来的事情就不会发生。”

他们陷入沉默,过了许久,他接着说,“因为,那时候我最在意的人是你,躺在病床上,我只担心你,你怎么样,你会不会有事,我愿用我的命去换你命……可是,妈妈说先救我,那时,我多想爬起来,冲她吼,让他们先救姐姐,可我没有力气,我拼命挣扎,身体怎么也动不了……如果妈妈让医生先救你,我绝不会有任何怨恨。”

她万万没想到,弟弟也听见了母亲的话;更不曾想过,如果母亲要医生先救自己,弟弟会不会像自己一样,至今耿耿于怀?

她忽然想起母亲盯向门口的眼神,那眼神里的用意,以及最后时刻对舟飏的告诫——不要告诉姐姐,你的腿是因为她……

她不寒而栗,舟飏和母亲,似乎早已结成同盟,他们要让自己背负永远无法摆脱的愧疚。为了这笔无法偿还的良心债,自己将担负舟飏的一切,直到最后,直到永远。

舟飏一直扭头看着自己,充满期待。她忽然明白,他把自己领到这里,其实需要自己说出那笔钱的真相。

这是一次审判,舟飏手握一切证据,她必须在证据面前低头认罪。

她呼出一口气说 :“你出车祸那天,把那些钱放进你书包里的人……是我。”

她低下头,声音小到几乎听不见,“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更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真的,相信我,我不是有心要陷害你。”

她故意不去看他,小心翼翼地等待宣判。但舟飏不出声,似乎她的供述与他无关。难道这还不够?难道他和母亲需要的不是这些,或者不止这些?

噢,我明白了,他们需要我自己对自己宣判。

“和我一起走吧,我会照顾你一辈子。”

她说。

他还是不说话,但已经转过头去。片刻,轮椅缓缓滑动,像碾过她的身体一样,碾过地上的落叶,碾过这条野草浸漫的小路,向那座已经老去的小院滑去,像一叶归舟。

她做了一桌丰盛的晚餐,舟飏竟然拿出一瓶酒和两只杯子,斟满酒,看着她。她从这有些朦胧的眼神里,读出了舟飏的意思——这杯酒,不知是为你洗尘,还是为你送行?

她不禁有些轻微的愠怒,真想朝他怒吼,我已经说了,你是个残疾人,我会管你一辈子,难道还不够吗?

夜里,躺在床上,她努力想把一切好好理一理,但越理越乱,是是非非,恩恩怨怨,似乎彻底混淆在一起,根本无从分辨。

不知何时,一缕月光透过窗户照进来,落在那条尚未缝好的红裙子上,闪闪烁烁,充满疑问。

她一惊,红裙子怎么到了自己的房间?一定是舟飏 !

母亲是个舞蹈家,她穿着红裙子翩翩起舞的样子,曾使很多人为之倾倒。母亲最大的梦想,是通过自己的舞蹈,跳出这座偏远的小城,跳进一个更大的世界。无论何时,每当她看见母亲穿上亲手缝制的红裙子,无论在家里,还是在台上,她都会惊讶,甚至有些忌妒。她希望自己也有一条红裙子,希望自己也像母亲一样惊艳,一样被注视、被追捧。

终于有一天,她忍不住说 :“妈,今天是我生日,能把这条裙子送给我吗?”

那是一个清凉的深秋,小院里落叶疏疏。她刚好上中学,刚好明天要参加校庆,她也想像母亲那样,穿上红裙子翩翩起舞。

“不行,明天是文艺汇演,我要穿。”母亲的话不容商量,甚至有些决绝。

她转身走了,走出这座落叶似雨的小院。但那条红裙子却像飞不尽的落叶,始终在眼前飘舞。

第二天一早,她悄悄起来。母亲打了半夜牌,还没起床。她有些窃喜,潜进母亲房里,偷偷把那条裙子拿走,穿去了学校。在校庆晚会上,她的惊艳她的优雅,使所有人惊为天人。她终于找到了与母亲可以相提并论的美感。

她知道,另一场以母亲为中心的晚会也在上演。她必须赶在母亲回家前,把这条红裙子还回去。

当她急速冲回小院,冲进家门,她看见母亲坐在客厅一角,像一枝忽然凋谢的花,所有的明媚鲜妍丢失殆尽。

她远远站在门口,不敢过去,穿在身上的红裙子像永远不可抵赖的罪证。她等待呵斥,等待谩骂。但母亲一脸麻木,始终一言不发。

她怯怯回到自己那间小小的阁楼,脱下红裙子,悄悄放回母亲房里。

半夜,母亲像一个影子,来到自己床前,忽然一把抓住她头发骂道 :“你这个魔鬼,你穿走我的表演服,你知道我错过了什么吗?”

母亲歇斯底里骂了一气,然后双手捂面,跌坐地上,终于哭诉起来,“我咋这么苦命,养了你们两个,我这辈子完了,完了 !”

她也哭诉,“难道一条裙子比女儿还重要 ?难道在你眼里,我还不如一条裙子?”

母亲终于忍不住,拿起扫帚,狠狠打了她一顿。第二天,她发现扔在垃圾桶里被剪成碎屑的、忧伤的红裙子。

过了许久,她才知道,母亲因为自己穿走了那条红裙子,只好借了一条又短又小的红裙子,或许因为缺少自信,那个被她跳了无数遍

的舞蹈,彻底失败。母亲由此失去了跳出这座小城的最后机会。

红裙子成了她和母亲共同的伤痛。从此以后,母亲对自己充满怀疑,更充满怨恨。拿起这条裙子,穿上,镜子里的自己,虽然因为裙子尚未缝好而不乏缺陷,但依旧美丽,酷似当年的母亲。

母亲为自己缝这条裙子,一定想把母女间的隔阂彻底缝合。这是妥协吗?可惜母亲最终还是败给了时间,她没能把裙子缝好。她想拿起针线,把母亲留下的遗憾缝上,但自己实在没有这个能力,只好放弃。

她坐在床边,心里一片空白。忽然,门被轻轻推开,舟飏的轮椅停在门口。他举着那个信封说 :“差点忘了,这是妈给你的信。”

她微微一愣,起身过去,把信接过来。舟飏的轮椅立即掉头,轻轻滑走,无声无息。信封仍未填写,但似乎早已封口。母亲到底要通过这封信告诉我什么?

 



全 文 未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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刊于《青年作家》2021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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