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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湘:一条名叫朗朗的狗

二湘 二湘的六维空间 2020-02-14

它黑亮的眼睛闪啊闪,像天边的一颗星,一颗小小的星,发出一点点微光。而我,将在这微光中,在我的余生,长久地思念一条名叫朗朗的狗。

一条名叫朗朗的狗


文/二湘



那天我原是要去中国美术馆的,那里有伦勃朗的一个画展,这个荷兰历史上最伟大的画家,一直深得我心。但是我在出发前两分钟收到罗彬教授的一个光闪信息。罗教授其实是个不折不扣的洋人,英文名字叫Roosevelt,中文名字叫罗彬。他问我要不要去听一场朗朗的音乐会。 “来吧,马先生!我保证你会喜欢朗朗的钢琴独奏。”他的话热气腾腾。我妻子从小就练钢琴,生前很喜欢朗朗的钢琴独奏。我想了想答应了。

大众的评议对朗朗似乎颇有些微词,觉得他表情太浮夸,可是我和妻子在听过一次他的现场演出后都毫无保留地喜欢上了他。那时朗朗还只有三十五岁,正是他演艺生涯最红火的时期。台上的他一头乌黑的头发,器宇不凡,只是身子稍稍有些笨拙,可是他一开始弹,我们都摒住了呼吸,绝对地震撼!他对作品的把握,音色的控制都达到了无与伦比的高度。妻子赞叹朗朗的细腻丰富和对音乐的揉捏程度,“不仅技术无敌 ,音乐感受也是万里挑一,你看整个乐队都服服帖帖,跟着他的音乐走。要知道这些乐队不知道有多希望踩烂这些独奏者!”妻子这么说的时候,眼睛闪闪发光。妻子是前几年病逝的,自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去听过朗朗的钢琴演奏会。但是今天不知道哪根弦动了,也许,我该往前走了,她如果在世,必定也是希望我能沉浸在朗朗绝妙的音乐里吧。

当我再一次看到朗朗那稍微有些笨拙的身子出现在台上时,我的眼睛有些丝的湿润。朗朗的头发不如年轻时那么密,前面有一些秃,露出亮亮的脑门,可是他依然激情澎湃,表情夸张,丝毫看不出已经是一个近五十岁的人了。那是一个沉醉美好的夜晚。我走出音乐厅,一直还在回味着那富有穿透力的旋律以至于罗教授几次问我话我都没有回过神来。我们就是那晚在停车场附近看到那条狗的。它有一双幽黑如墨的眼睛,眼睛周围的毛色也是黑的,只是眼睛的黑里面有丝丝亮光,在那一团黑中灼灼地闪,黑色的鼻头也在闪。而黑色之外是白,白得无比纯粹。它的目光温顺,我不由对它心生好感。我们一路走到车前,那条小狗也一路跟着。

“是条流浪狗吗?”我说。

“看起来很干净呢,样子也很灵敏,真不像流浪狗。”罗教授说。

我们走到了车子面前,就要关门了,那狗却机敏地一下子窜了进来,坐在了后座上。

“哈哈,看来它是跟定我们了。”罗教授说。

“不行,得把它赶下去,不然它更加找不到家了。”我下了车,打开了后座车门。那狗却在后座上趴了下来,不肯动,一双黑黑的眼睛定定地看着我,似有乞求之意。我有些不忍。

“今天太晚了,不如我先带它回家,明天再送到动物收容所。”我说。儿子上大学以后,我和妻子曾经养过一条比熊犬,浑身纯白,像一个雪球,可是后来却走丢了。妻子念叨了好久,一直无法释怀。

“这是一种边境牧羊犬,非常聪明的一种狗。”罗教授回头看了看后座的狗。

“边境牧羊犬?有意思,不知道它有没有名字,不如就叫它郎朗吧。”我笑着说。

“好名字。”罗教授也笑了,车子很快就开出了停车场。

第二天早上起来,我看到那条狗蹲在阳台的落地玻璃窗前,它像是非常熟悉这个地方似的,安安静静地坐在那,看着窗外。我住的是高层,窗外看出去也不过是高层,真不知道它在看什么。

“朗朗。”我蹲下来,看着它说,“我叫你朗朗好吗?”它那双湿润如墨的眼睛看着我,闪了一下。

“好的,那么,朗朗,我们一起出去走走如何?”我站了起来。我早上起来喜欢去不远处的巴比伦花园走走,这是贝聿铭的一个学生设计的一个项目,把好几栋邻近的高层顶楼改建成一个空中花园,这些花园之间是封闭式的走廊链接,每一个花园都是一个地理区域,几个花园连在一起,汇成了一个色彩纷呈,主题各异的美丽大花园。

我在欧洲花园呆了很久,这个花园用一丛一丛的薰衣草组成了一个迷宫,我在里面走来走去,呼吸着薰衣草的香气,浓郁的香。朗朗跟在我身边,不时这里看一下,那里看一下,像个孩童一般,它显然对这个美丽新世界充满了好奇。

我在花丛旁边的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朗朗,你知道吗?八年前我和我妻子一起去法国的普罗旺斯看那里的薰衣草。那么一大片一大片都是熏衣草田呢,一望无边的紫色,真是耐看啊。”朗朗坐在我旁边,像是真的在听我说话。只是我知道它不会回话,但我还是不停说着话。我大概是太久没有说话了。妻子过世也有5年了,我还是孤单单的一个人。也有热心人给我介绍,见了几位,总没有如意的。儿子每年从美国回来看我一次,每次来去匆匆,回来也是到处游玩,从来没有耐心坐下来和我聊聊天。

我和朗朗走到一个空中走廊上,下面的人和车如蚂蚁一般渺小。我站在那,心里不由生出了一种寒意。我有些明白当年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反对这个项目了。奇怪的是,走廊上却总是布满了人。朗朗也往下看,它的眼睛在眨巴着。

“你知道吗?我妻子生前喜欢来这个地方,她说她需要这种恐惧和不安来提醒自己现世安稳是多么地难能可贵。”我又开始说话了,这次我没有看着它,而是看着下面的车流,“她去世前两周央求我陪她来这里再看看。”我心里有些难过,朗朗的头突然在我的脚上蹭了一下,我蹲下来,“朗朗,你听懂了,是吧?”朗朗的眼睛闪啊闪,它真的听懂了吗?

“好了,朗朗,我该送你去动物收容所了。”我跟朗朗说,“谢谢你陪我说话。” 我想,也许它的主人正在到处找寻它呢。

我把朗朗送到了动物收容所。交给工作人员后,我心里有了一丝不忍,朗朗看着我,乌黑的眼睛似有一丝幽怨,那是我臆想出来的吧?我转身往门口走去,我听到了朗朗的吠叫,我好像是第一次听到它叫。我的脚步慢了下来,但是我没有回头,我顿了一下,继续往前走。

第二天起床,我下意识地看了看阳台前的那扇落地窗。没有朗朗的身影,我心里有一丝小小的失落。那天上午我有个很重要的会议,我草草吃了点东西,一大早出发去了公司。车子在严格的安检之后进入公司。我们公司是一个专门从事高端尖科研开发的公司,隶属于航天部。这个会议是航天部“星辰计划”的筹备大会,我是负责人之一。我毕业于国防科大,学的是最尖端的太空燃料专业。

那天开会开得头昏脑胀,我回到家倒头就睡了。接下来的一周都是匆匆忙忙。好不容易到了周末,我去了巴比伦花园。我走进欧洲花园的时候看到了一条狗,墨黑湿亮的眼睛,黑亮之外纯白的毛色,是朗朗!

“朗朗!”我奔了过去,“你一直都在这吗?你是怎么从动物收容所过来的?”我抚摸着它头顶的毛,它温顺地趴在那,鼻子不时蹭蹭我的脚。

“难道你不要回你的主人家吗?”我又开始说话了,“他会惦记着你呢。你知道,我曾经丢过一条狗,我的妻子到死都记挂着它呢。”朗朗看了我一眼,又把眼睛转开。

“好吧,看来你是想留下来,你知道我孤单单一个人,是吧?”我摸着它柔软的毛发。它叫了一声,像是说“是的,我要留下来。”

我开始去置办一些狗狗用的吃饭的器皿和狗粮。我甚至找出了以前那只比熊犬喜欢叼着玩的皮球。我把狗粮放在盆子里,朗朗吃得很欢。

“你可真是饿了,慢点吃啊。”我怜惜地看着它,像是看着小时候的儿子。


我的生活很规范,也很单调。每天起来吃了早饭,稍微走一走,然后去公司上班,或者有时候就在家里上班。晚上我在自己的办公桌前看资料,有时候我会登录公司的内部查看一些资料,但是因为保密的缘故,公司的机器都会很快自动删除那些资料在我的机器上的版本,包括缓存和硬盘上的版本。我上班的时候,朗朗就呆在一个角落里,偶尔会走动到别的房间。

朗朗让这间房子又多了些暖意,它是我的朋友,也是我的孩子,不过,更确切的是,它是我的陪伴。一个我可以开口说话的人。现在市面上有很多专门陪人说话的机器人,你可以买回家,你说话,他们会回应,回答得也八九不离十。可是他们冷冰冰的外壳总让我心生疏意,即便是那些做得高仿真的说话狗,或者是说话猫也让我有些排斥,我需要的不是一个机器,一个虚幻的不存在任何物理实体的物件。我大概更需要的是一个倾听者,一个可以触摸的真实的生物体。如此说起来,朗朗正好满足了我的需求,它安安静静,从不打扰我。可是它又特别懂我的心思,我出门的时候,它立即就把我的鞋子叼了过来。我一到家,它就摇着尾巴欢迎我的归来。可是,如果有陌生人来,哪怕是从门口过,它都会竖起耳朵,特别的机警。它和我以前养的那条比熊犬真的不大一样。可是,具体不一样在哪里,我又说不太上来。或许是它特别喜欢晒太阳?可是这又能说明什么。它喜欢坐在阳台前面,那里是我整个公寓阳光最充裕的地方,它真的是一条聪明的边境牧羊犬。

但是,生活总好像是少了点什么,嗯,是的,我是个快六十岁的人了,一个老鳏夫。

邵玖媛是一个远房亲戚介绍给我的。她比我年轻了近二十岁,不到四十,刚刚离婚,还没有孩子。对我来说,她真的是太年轻了。我是个比较保守老派的人,我们约会了很久还没有实质性的进展。她是个很热情主动的人。照说这样的组合应该是不错的。而且我前妻已经去世快五年了,现在续弦也是正常不过,但是我总是觉得有些不安。大概是我记忆中的妻子太完美,任何人和她比起来,总是失色几分。又或者,我太挑剔了?可是,我一老头找一个比自己年轻这么多的女人还指望什么啊。

圣诞节那晚,我把玖媛请到家里来。

“朗朗,来客人了。”我把她迎了进来。

“你是说这条狗叫朗朗吗?你可太幽默了。”玖媛有些夸张地看着我,并不看朗朗。

我自觉那个晚上还是一个愉快的夜晚,玖媛的笑声很响,这样很好,这个房子久不见如此爽朗的笑声了。 我们喝了些酒,玖媛那晚就没有回家。我和她在卧房里的时候,朗朗在外面不停地吠叫,声音很大,弄得我们兴致大减。

“这条狗,噢,我是说朗朗,它总是这样吗?”玖媛气恼地坐了起来。

“对不起,它可是一条懂事的狗呢。”我向她道歉。

第二天她走的时候,很懊恼地看了一眼朗朗。

“朗朗,你给我分析一下,你觉得玖媛如何?”那天晚上,我又对着朗朗说话。朗朗把眼睛偏到了一边。

“难道你不喜欢她吗?她各方面条件都不错呢。人也热情。”我继续跟它说,像是要劝说一个家庭成员接受我的选择。朗朗懒懒地把头歪在一边。我耸了耸肩。

有一天我在房子里看书,朗朗突然又拱头,又蹭我的脚,它甚至把前爪放在把手上。

“朗朗,你要出门吗?”我诧异地看着它,它叫了两声,像是在说是的。

“耍什么把戏啊,调皮蛋。”我披了外衣,和它出了门。

它一路在前面小跑,我跟在后面。它走得可真快,我跟得真辛苦。我们走了两个街区,它突然停住了脚,转过了头,看着我,又看着左前方,我顺着它的目光看过去,我看到了玖媛。嗯,应该说,看到了玖媛和一个男人,他们在我的前方走,玖媛挽着那个男人的手,非常亲密的样子。我呆在了那里。朗朗却一个箭步跑到了那两个人前方,冲着玖媛狂吠。那两个人停了下来。

“朗朗!”我硬着头皮走上前。

“对不起。”我跟对面的两个人说。玖媛旁边的那个男人很年轻,看起来比玖媛还年轻,他什么也没说,玖媛低下了头,这真是一个尴尬的场面,尤其是昨天她还在光闪信息里称我“亲爱的”。

我和朗朗往回走,路上碰到了罗教授。

“你好,马先生!你好,朗朗!”他热情地向我们打招呼,他弯下腰,拍打着朗朗,“它看起来精神不错。”他说。

“是啊。”我胡乱应了几句,全无心思和他说话。

“对了,今天正巧有一个朋友送给我两袋普洱茶,你要不要尝一尝,今年的新茶。”罗教授知道我喜欢普洱茶。我顺手接了过来,“那谢谢了。”我匆匆和他告辞。

我和朗朗回到家中。

“朗朗,你是不是以前就知道玖媛脚踩两只船,所以不欢迎她?”我坐在沙发上,朗朗也蹲在沙发的一角。它温柔地蹭着我的头。我心里倒是起了一丝凄凉。桌子上放着罗教授送的那包普洱,我起身泡了一杯普洱。普洱的香气沉郁,味道醇厚,我心里好似舒坦了一些。

“其实不怪玖媛。谁不愿意和年轻的人好啊,我是个糟老头子。但是,她不该欺骗我,她前天还要问我借一笔钱,说是要开一个老年人交流中心,专门找人陪老人说话。我还觉得她是个关爱老人的人呢。”我喝了一口茶。

“朗朗,现在只有你陪着我了。”我摸了摸它柔软的毛发。它的眼睛一闪一闪,舔了舔我的手背。我心里有温暖一片片蔓延,这样不也很好吗?我和它,我们两个作伴。


三天后的一个夜晚,我坐在桌前写一个建议书,突然觉得喘不过气来,胸口像压着一个重重的铅球,又疼又闷,怎么回事,我大叫了一身“朗朗”,然后我晕了过去。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在恍惚中看到急救医护人员进到我家,他们开始给我实施急救CPR,然后我被抬到了顶楼的急救平台,一辆直升飞机把我送到了医院。

我醒过来的时候,对面的医护人员说,“你真是命大,晕倒之前拨了119。”

“可是,我印象中没有啊!”我使劲地回忆,“难道是朗朗?”

“朗朗?”他们面面相觑,“是那个著名的钢琴家郎朗吗?”

“噢,不是,朗朗是我家的一条狗。”

“噢,”他们笑了,“说起来要感谢你们家那条狗,是它给我们开的门。这狗真是厉害,原来它还会拨119。真是厉害!”

“这狗真是通人性呢!它是最聪明的边境牧羊犬!”我眼睛潮湿,“它救了我的命呢。”


一个星期之后的下午,我正在公司办公,突然进来了一个人,瘦瘦的个子,脸膛黑黑的。

“我是国家安全局的李处长。”黑脸膛的男人向我亮出了他的证件。我看到黑色的皮夹里“国安”两个土黄的大字和大字上面金黄的国徽图像。

“怎么回事?”我惊诧地问。

“麻烦跟我们走一趟。”

我被带上了一辆黑色的轿车,车窗是镀膜反光的,我看不到外面。这是一辆无人驾驶车,车子开了约莫有半个小时后,停在一个四周是高墙的院子里,我无法定位自己所在的地方。我被带到了一个房间,然后,我被告知我这辈子最匪疑所思的一件事:国家安全局怀疑我是美国间谍,因为我做负责人的“星辰计划”有很多资料泄露。

“现在,美国也在开始试验最新的太空燃料。我们情报局截取的信息表示他们的配方简直就是我们国家太空局同类产品的复制。”黑脸膛说。

            我不禁有些哑然发笑,原来都是在互相刺探对方的绝密。但是我迅速收回我那丝笑容,“可是,你们有什么证据证明是我泄密的?我以我的人格发誓我不会做出背叛我的祖国的事情。”

“我们并没有这么说,也许是你周围的人通过你窃取了机密。”黑脸膛悠然道,“现在,你想想这几个月你周围有什么人和你很接近吗?”

我使劲地回想,似乎也只有玖媛。一个多月前,我和她分了手,那之前的几个月我们的确交往很多。

但是,把她的名字说出来,是不是太不够意思。我停在那里不说话了。

“如果你不能证明有其他人,我们就只能怀疑你了。”黑脸膛像是看出了我的心思,“你认识这个人吗?”他把手腕上的高级智能手表表壳高高抬起,表壳上投影出一个女人的相片,正是玖媛。

“认识。”原来他们早就查到她了。难道她会是美国间谍? 是为了刺探信息才靠近我,所以那次街上碰到的陌生人才是她真正的爱人或者是同谋。这可真是一件可怕的事情。

“邵玖媛是她的化名。她的真名叫邵子园。她的行为很诡异。你说说和她交往的一些细节。”黑脸膛按了一下智能手表,我知道他开始录音了。我老老实实地说了一些我们交往的细节, 甚至包括那次朗朗带着我在街头拦住了她和一个年轻的男子。

“我们先调查她,你可以回家,但是在我们的监视之下。”黑脸膛坦白地说。

我又被带上了一辆黑色无人驾驶的轿车,车子犹如在黑色隧道里飞行了半个小时,然后停在我住的高层不远处。我垂头丧气地回了家,一点也没有心思吃饭,想给儿子打个电话,想到我的电话都是被监听的,也没心思打电话了。

我躺在沙发上,一筹莫展,外面的夜色已经很深了,黑的夜,我在那黑的夜里看到一双黑色的眼睛,是朗朗。

“可怜的朗朗,如果我进了监狱,你都吃不上饭了。”我摸着它,心里隐隐发疼。朗朗的鼻子和头在我脚上不停地蹭来蹭去。它不时抬起它的眼睛看着我,我第一次觉得那双眼睛是如此幽远,有怜悯,同情,还有一丝我琢磨不透的东西。聪明的朗朗啊,它明白了我的处境了吗?


一周后黑脸膛来到我家。

“我们调查过了,这个玖媛是一个诈骗集团的一员,她们专门勾引像你这样上了年纪的单身男人,通过和你们交往谋取钱财。有些甚至会和你们结婚,但是迅速离婚获得赔偿费。”

我吃惊地听着这些,我曾经在报纸网站听说过这些事情,真正发生在自己身上,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不过,她倒不是美国间谍。”黑脸膛接着说,“想一想,你还和什么人有交往?”

我沉默了,自从妻子去世以后,我和这个世界似乎是断了大半联系,我突然发现我交往的朋友都是妻子的朋友。而那些交往随着妻子的去世也慢慢淡了。

“再想想有什么人?平常交往不多的也算。”黑脸膛眯缝着眼说。


我突然想到了一个人。罗教授!是的,罗教授是我许多年前在美国探亲的时候认识的一个朋友。儿子有一次带我去一个聚会,他主动来和我搭讪,说他是一个汉学家,一直非常喜欢中国文化。后来他到中国做访问学者,我们又开始联系。这几年我的前妻去世后我成了单身,他的妻儿也在美国,孤家寡人,我们两个熟络起来。但这一阵我比较忙碌,他有两次喊我去听音乐会,我都婉拒了。难道是他?

我把我的想法说了出来。黑脸膛点头,“不如你去他家一趟,探个究竟。我们这里有一个窃听器,你到时候可以把它放在某个地方。”

“什么?那我不真的成了一个间谍了吗?”我有些愤愤,“他也许根本就是清白的。”

“这不是为了还回你的清白吗?”黑脸膛微笑,“有时候不必太在意什么手段。”

我闭上了眼。五分钟以后,我睁开了眼,“好吧。”我的眼光里有一丝无奈。我似乎明白了上个世纪的文革中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亲人反目成仇,互相揭发。为了推卸自己的恶名,我做了自己不齿的事情。人性之恶,在我自己和我的同类身上一次一次得到见证。

我带着朗朗在第二天的傍晚拜访了罗教授。他的行为看起来颇有些不寻常,又或者是因为我这么怀疑他,所以看他就成了一个嫌疑人?我想起了“疑人偷斧”的典故。

“马先生很久没有来府上了,今天有何贵干?”到底不愧是汉学家,说起话来也这么文邹邹的。

“其实只是路过。”我撒了个谎,“你知道,朗朗一向很喜欢你呢。”我这么说着,脸上有些热。

“哈哈,朗朗,最近如何?”他蹲下身子,微笑着看着朗朗,朗朗却没有像往常一般和他亲热,只是趴在那懒洋洋的。

“上次送给你的普洱茶好喝吗?我再给你泡一杯。”罗教授说着去了厨房,我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后,迅速地四处查看,我看到墙上一幅仿制品油画,是伦勃朗的《夜巡》,一副充满了神秘,紧张和动感的杰作,难道他也喜欢伦勃朗?我站起来,把那个微小的窃听器放在画框背后。

我刚坐下,他就过来了,手里拿着两杯茶。

“来,喝点茶。”他把一杯茶推到我眼前,嘴角有一丝笑。

“难道是他发现我的反常行为了吗?”我的心怦怦跳,我真的不适合做间谍的工作。我慌慌张张地拿起面前的那杯茶,条件反射似地拿到嘴边。这时候朗朗的头在我脚上蹭了一下,我的手一抖,茶撒了出来,大概是烫到了朗朗,它发出一声尖叫,站了起来,然后把我手里的茶杯打翻了。像多米诺骨牌似的,一连串的坏事情连在一起,真是糟糕。

我有些责备地看着朗朗,又有些怜惜,“没有烫到你吧。”我低下头。

“没事吧。”罗教授脸色有些难看,很快就有一个自动清洁器过来把残局收拾停当。

“再给你泡一杯?”他看着我。

“不必不必。”我已经很尴尬了,“我们随便聊聊,我原只是路过。”

我们浅淡地聊了一阵,我就告辞了。这可不是一个愉快的拜访。

很快又是一周, 黑脸膛又来访了,“很遗憾,窃听器表明罗教授没有问题。”

“噢。”我不语,暗想我这可怎么洗清自己呢。

“我们已经查到10月5号那晚有很多数据流出了你的机器。”

“10月5号?可是那一晚我心肌梗塞,我在医院啊!”我叫了起来。

“可是怎么证明不是你别的同伙干的,然后你有不在场证明,正好给你开脱。”黑脸膛正视着我。

“那我真是比窦娥还冤了。”我可没想到这一层,垂下了头。

“对不起,我们只认证据。在没有找到别的嫌疑人之前,你不能脱了干系,一周以后你的案子在秘密法庭正式开审。”黑脸膛说完这句就走了。我颓然地坐在沙发上。朗朗走了过来,它蹲在地上,一双黑眼睛看着我。

“朗朗,你知道我是清白的,是吗?”我看着它,“那天晚上你一直呆在屋子里,你看到有谁来过吗?”

朗朗看了我一眼,把头扭开了。

“我真傻,你怎么听得懂呢。”我叹了口气,“也许这是我和你在一起的最后一周了。”我想到我也许会被关进监牢,不由打了个冷颤。

第二天一早,我把狗粮放在阳台前的落地窗边,朗朗平常最喜欢在这里一边晒太阳,一边咀嚼它的早餐。“朗朗!”我高声地叫着它的名字。客厅里没有朗朗。卧室里也没有,我的书房里也没有。这是怎么回事?因为有监视,我已经很久没有出门了,它是太闷了,自己出去遛达了吗?

我只好在家等待。中午过去了,朗朗没有回来,我有些发急了。到了大下午,还是没有,这可不是它,它以前也有一两次自己溜出去,可是中午之前肯定回来。难道它知道我的遭遇,弃我而去了吗?这不可能,我马上又否定了自己,它是那么忠诚的一条狗呢。它不会去了罗教授家吧?这是我唯一能想到朗朗会去的地方。朗朗和他一直很熟捻。我给他打了个电话。可是,他的电话一直也不通。夜色渐浓,我的心也随着夜色沉陷,都这么晚了,不,我得去找找它。

我去了巴比伦花园,我坐在欧洲花园里看着不远处的熏衣草迷宫。趁那个便衣不注意的当口,我迅速地进入了这个迷宫,这是一个超大的迷宫,我非常熟悉,我和朗朗曾经一次又一次研究最快捷的路线穿出来。趁着夜色,我从迷宫那头出去,通过空中走廊,我绕到了非洲花园。然后迅速地从那里下到地面。我在夜色里飞奔,然后截住了一辆出租车。

车子停在罗教授家门口。奇怪的是,他的窗户一片漆黑,我在光闪上按了很久他家的虚拟门铃,一直没有动静。我颓然回到家中。便衣给了我一个奇怪的眼色,我没有心思顾及,他一定以为我是畏罪潜逃吧。

那是我生命中最漫长的一周,我心里牵挂着朗朗,担心它没有吃的,担心它无处安睡。我竟不知道,朗朗在我心中已然是一个至亲的人了。又想到自己蒙受的冤屈,我更是悲愤交织。我像是又回到妻子去世前那些黑暗的日子,和亲人分别的痛楚和悲伤一直在我心头盘旋,压得我整个人喘不过气。

只是,不管我有多么焦虑神伤,我的审判还是在一周后如期进行。

我站在台子上,看着台下不多的几个人,心里的苍凉油然而起,没有人真正在乎我这样一个普通的科学家。我把自己的经历又叙述了一遍,台上的法官面无表情地听着我的陈述词。然后,黑脸膛把国安局的调查叙述了一遍。法官点点头。接下来就该他宣判我的罪行了。

这时候,我看到了一条狗,一条黑白相间的狗,不,黑白红相间的狗冲了进来。它的后面还跟着一个警卫。

“朗朗!”我叫了起来。

“那条狗会说话!”警卫在后面追得气喘吁吁,“我还在发愣它就冲了进来。”

它的身上有鲜血在流。

“马先生---清白。”朗朗居然开口说话了!!!虽然是很简单的几个词,还连不成句子。我还是被惊得目瞪口呆,我相信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是。

朗朗身上的血还在流。

“快给它急救!”我叫了起来。

朗朗看了我一眼,那眼里有感激,“罗教授—茶---有毒”。它又艰难地说了几个词。突然,它眼睛的瞳孔放大了,它倒在了地上。

“朗朗!”我跑了过去,朗朗黑幽幽的眼睛里的光在一寸一寸退缩,慢慢地慢慢地消失殆尽。

黑脸膛走了过来,摸了摸朗朗,又翻开它的眼皮看,“看样子像是电死的。”

“什么,电死的?谁下的毒手?!”我看着他。

“应该是罗教授他们干的。”他皱着眉头,“但是他们是如何远程操纵的呢?”

“罗教授?你们不是说他是清白的吗?”我睁大了眼。

“是这样,我们早就怀疑罗教授了。苦于他是知名的汉学家,又是美国人,我们不好动作太大。所以假装怀疑你,让你上门安装了窃听器。但是他却反常地没有任何行动了,很显然,有人泄密了。”黑脸膛看看我,又看看朗朗。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朗朗?”

“是的,朗朗是一条间谍狗。”黑脸膛笃定地看着我。

“这不可能!它是一条非常忠诚的狗,它还救过我的命!”我大叫了起来,看着怀里的朗朗,更是悲愤难抑。

“你冷静一点。”黑脸膛说,“我们跟踪调查很久了。罗教授是这个间谍项目的背后负责人,你“遇见”朗朗是他安排的,甚至连你那次心肌梗塞都是安排的!”黑脸膛接着解释罗教授送给我的普洱茶里有毒,但是这种毒并不是当场发作。而是三天后才会慢慢发作。它会引起心肌梗塞。那次路上“偶遇”他之后,我喝了他的茶,三天后心肌梗塞发作,朗朗拨打了119。 趁我在医院之际,他们盗走了我电脑里的信息。

“朗朗刚才的话也证实了我们的猜测,茶里有毒。”

“原来他们都是一伙的…”我颓然地坐在了地上。难道每次罗教授“偶遇”,热情地抚摸朗朗都是在检查它或者是换取信息吗?

“知道我们是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朗朗的吗?就是那次窃听器安装之后罗教授没有任何行动了。显然他知道其中有诈了。而当初我们在你房间商量的时候只有朗朗在场。”

我抚摸着渐渐变凉的朗朗,心里一阵阵冷。怪不得朗朗超级聪明,会打电话,会开门,甚至会知道玖媛的真实身份,是的,它绝对不是一条普普通通的狗。可是,它居然一直在监视我,甚至借机窃取我的信息!我的心里有一丝苦涩,像过了夜的普洱茶一样苦。

“但是,朗朗不是一个好间谍。你那次去罗教授家,他原本是在给你那杯普洱茶里加了毒的---这次是致命的毒,很难救过来,可是朗朗故意把它打翻了。”黑脸膛又说话了。

我听得目瞪口呆,“但是为什么它要这样呢?”

“这个我们也不是很清楚,说实在,我也没想到朗朗还会说话。”黑脸膛说,“我们要对朗朗做尸检,还要做进一步调查。”


两周以后,更多的谜底浮出水面。朗朗是一条狗,一条有血有肉的狗,这个没有问题,但是它的脑袋里装有一个超级电脑,有简单的人工语言系统,可以说简单的几个词,另外还安装有高智能分析系统。它的眼睛里装有扫描仪。它的鼻子上装着太阳能储电器。一句话,它是一只智能间谍狗。

当黑脸膛告诉我这个消息时,我再一次惊诧了,“智能狗?”

“没错。”黑脸膛说,“大概它的程序里出了差错,或者是它的基因抗拒这样的安排。总之,它已经不忠于它的指挥系统了。所以他们要把它召回 。”

它那双黑亮的眼睛闪烁的时候是在扫描吗?我像是意识到为什么它的眼睛那么亮,我也恍然明白它为何总是要晒太阳。

“可是如果你们知道我是清白的,为什么还要安排一个局让朗朗回来!它一定是不忍心我蒙冤才逃出来的……你们利用了它的同情心,是你们害死了它。”我想到这是他们设的局,声音也颤栗起来。

“是罗教授和中情局发现它的出逃,发出电流把它电死,大概是想销毁它脑内所有信息。”黑脸膛的口气没了他往日的那种自信笃定,大概也是心虚,他的脸上有了一丝不安。

我的手变得冰冷,人之恶,恶之花在我眼前旋转,我觉得眼前一阵晕眩。“你们不过是假人之手,你们就是要故意把它引出来!它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多么悲哀,它生活在这样的世界。”我起先声音很大,然后到了后来却是小了起来。是这个世界害了朗朗,而我自己,不也是这世界的一部分吗?


一个月以后的早上我一个人去了欧洲花园,薰衣草快开败了,原来好看的紫色淡了,散了,稀稀拉拉,一个灰色的薰衣草迷宫摆在我眼前。我坐在那,怅然若失,心里的悲凉如秋水一样漫过来。我在想,我只是把朗朗当作生命中极重要的一个朋友和陪伴。而朗朗,却是把我当作它生命的全部。一想及此,我不由倍感伤怀。它是那么聪明的一只狗呢,为什么会做出这么傻的选择?我能想到的便是,朗朗到底没有脱掉它作为狗的忠诚的天性,在这忠诚背后是一种深沉的爱,而但凡和爱有关的,都是不可以用理性来解释的。这个世界上一定有一些神秘而精巧的如同阳光下斑斓的树影一般的东西在空气里游荡,令我们做出一些不寻常的选择。

“朗朗,你知道吗,你可不是一个好间谍,你可真是傻呢。朗朗,你喜欢的那个皮球我洗干净了,放在阳台下。朗朗,我可真有些想你了…”我开始自言自语,我知道它听不到,但是我还是絮絮叨叨地说着。我一个人说了很久,仿佛它就趴在我脚边静静地听我说话,一语不发地听着,像以前很多次那样,专注地听着。它黑亮的眼睛闪啊闪,像天边的一颗星,一颗小小的星,发出一点点微光。而我,将在这微光中,在我的余生,长久地思念一条名叫朗朗的狗。


本文原载《解放军文艺》2018年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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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时间每周日上午八点准时推送二湘第二部长篇《暗涌》,欢迎跟读

【暗涌】第一章 喀布尔的白梨花

【暗涌】第二章 穿月白衬衫的女子 

【暗涌】第十八章 重返硅谷,又见蓝花楹

【暗涌】第十九章 康奈尔的世纪之交

【暗涌】第二十章 格子间女人

《暗涌》第一卷背后的故事和读者反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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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玫:阿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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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湘作品目录

《暗涌》:简介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第八章  第九章   第十章 更多章节

《狂流》:  朝圣的路  创作谈  原型  诺澄书评 木蓝书评   学者书评  广州日报访谈

玉观音系列小说:狂流    摩羯座的爱情   绿色之恋  重返2046  一步之遥  白的粉  距离   我的名字叫玉溪   我的名字叫玉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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