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涌

第四十八章 记忆中北方的那座城

放学回家要经过解放路，解放路是一条大马路，老师负责把学生送过马路。绿灯的时候，大家三三两两拉着，说着笑着过马路。永军一个人，低着头往前走，贵林也是一个人。两个人落在后面了，老师说，你们两个小男生快一点，快要变红灯了。他们就都加快了脚步，过了马路，一前一后往前走。过了十五路公交车站就是福利厂了，永军回过头看了一眼，然后迅速地拐进了福利厂。贵林不知道永军有没有看到他，他站在福利厂的铁皮门下，看着永军的身影消失在一栋砖房里。贵林继续往前走，拾级而上。上山的青石路两旁是高高的竹篱笆，篱笆上爬满了牵牛花藤，初秋了，花还开着，团团簇簇，只是下午的牵牛花都有些蔫了。他记得早上的时候，它们都还骄傲地挺着小喇叭，宝蓝色居多，中间掺了几朵玫瑰红的，红得有些落寞。

他们两个是过了大半个学期才熟悉起来的。永军总是低着头，课间休息很少动，也不怎么说话。贵林和他一样不爱说话。他刚从南方乡下来到这个城市，普通话说得不好，何况他从小话就不多。慢慢地，两个人在回家的路上会说说话，说的都是学校里的事，老师，同学和作业，像是约好了似的，都不说家里的事情。有一天放学回家的路上，贵林说起刚看过的一个电影，《孔雀公主》。“真好看，孔雀公主站在那里，头顶着花冠，王子射箭的时候把我吓坏了。 ”

“你真幸福。我喜欢看电影，不过看得很少。”永军黑亮的眼睛如秋阳一般沉暮下来，那沉寂中闪过一丝羡慕和沮丧。

贵林发现原来自己也有让人羡慕的地方，心里颇得意。吴辰刚那时在武装部，每个星期都会拿到几张电影票。“或者，我哪次可以请你一起看。”贵林说完这话就有些后悔，他其实并没有支配电影票的权利，他一定是被那丝得意冲晕了头脑。

但是已经晚了，永军高兴地说，“好啊，我请你吃韭菜盒子。”

贵林说了那话几个月后还没有兑现诺言，就有些讪然，他只恨不得两个人之间隔了帐幔，他不必看到永军黑亮的眼睛。还好永军没有再提电影的事。

有一天下了雨，教室外面是铺天盖地的雨，雨把天和地都扯成了青灰色。大家都等在教室里，发愁怎么回家。这个时候教室的后门开了，进来一个中等个子的中年男人，他穿着件蓝色卡其布的工装服，眼睛很亮。可是，贵林一眼看到了他的不同之处---他的上嘴唇裂开，像是…...兔子的嘴唇。他没有顾及满教室好奇的眼光，径直走到永军的面前，递给他一把黑布伞。那个男人没有说什么，甚至都没有笑一下，转身就迅速地离开了教室。永军的脸涨得通红，他把伞放在课桌旁边，把脸埋在了书里。陆陆续续有别的同学的家长送伞过来。没有人给贵林送伞。贵林的脸也涨得通红，但是没有人注意到他，有谁会注意到一个瘦小的带着南方口音的小男孩没人给他送伞呢？

然而永军注意到了，他轻轻地问，“你没有伞吗？我们可以共一把伞回家。”贵林点点头。他们两个一起走进了大雨中，雨很大，极目处，烟雨迷蒙一片。天地间都是水，溅起的水珠打湿了他们的裤腿。他们走在雨中，没有说话，他们一句话也没有说。到了福利厂，永军问贵林，“要不我送你回家？”贵林看看线一般的雨水，点点头。他们默默地上了山路，青石板很滑，有几次贵林差点滑倒，永军扶住了他。

他们终于到了半山腰的房子，这是栋四层楼青红砖的楼房。他们进了门，“你要不要坐一下？”贵林问永军。永军显然是有几分好奇，点了点头，贵林便又后悔说了这个客套话，他其实并不想邀他进来。

贵林家是个两居室的房子。客厅很大，既是客厅，又是饭厅。客厅的墙上挂着一张三个人的合影，他站在父亲和母亲之间，没有一丝笑容。贵林挡在那相片前，然而永军还是看到了，“你是独生子女？”贵林没有说话，点点头。永军又看了一眼那照片，再看看他，然后把目光转到了别的地方，不再说什么。贵林松了口气。

“我回家了。”永军说。

“嗯。”贵林没有挽留他。

贵林隔着窗户看着他的黑布伞消失在一片雨雾中，天空依然灰暗，远处的桃树林在水雾中变得模糊混沌，窗外的一切都静然无声。

他们照旧一起放学回家，照旧说着原来的话题，他们都不说家里的事。

又过了一个月，有一天贵林高兴地跟永军说，“我们一起去看电影吧，我有一张多余的票。”永军睁大了眼睛，连声说好，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气。

周六的那天下午，吴辰刚带着两个孩子一起翻过山去南山电影院看电影。他们一路走得欢快，先是经过一个文具厂，之后是一大片桃树林，桃花已经谢了，露出深褐色的树干和树桠，有一种细致嶙峋的美。过了桃树林很快就到了山顶上的气象台，他们在山顶上甚至看到了海，海成了一条线，一条细细的蓝线，泛着光，星星点点跳跃着。气象台往前就是下山路了，山这边俨然是另一个世界，马路宽敞起来，路的两边是一排排的法国梧桐，机动车多了起来，路上却没有什么尘土。梧桐树后面是一个个大院子，庭院深深，高高的铁门给这些院子添了几分神秘。隔着高墙，能看到里面一栋栋漂亮的俄式小洋楼，据说里面住着资历很深的首长。这样子把这些大院一一走过，南山电影院就出现在路的尽头了。

南山电影院的房子看起来很普通，灰色的楼，平屋顶，并没有什么特色。里面的凳子有些年头了，人一站起来，凳子翻起来，会发出沉闷的响声。电影院分两层，他们的票一般是二楼的，位置都很偏。但是这些和电影本身比起来，简直微不足道。那天的电影是《牧马人》，他们其实都看不太懂，但是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那个屏幕看了两个小时。

看完电影，经过桃树林的时候，贵林央求再玩耍一会儿。吴辰刚想了想便答应了, 他先一个人回了家。贵林和永军在桃树林里爬上爬下，找剩下的几个毛桃。他们玩累了，就躺在桃树下的草地上抬头看天，天空是清浅的淡蓝，蓝得像透明的海。月亮很早就出来了，是半月，挂在天际，像一枚贝壳。而他们便如躺在海底的水草里。这个时候有一架飞机匀速飞过，在月亮之上飞过，它飞得那么高，那么舒展，如一条白鲸在海水里遨游。然后，贵林听到永军说，“看，气球！”他的语气里充满了惊奇，仿佛气球比飞机还要稀罕。

“那是气象台放气球测试风向，我们每天在阳台上都会看到。”贵林有些嘲笑永军的孤陋寡闻。他不好意思地笑了，“我家在山脚下，很少看到呢。”

他们一起看着那气球越飞越高，慢慢地也飞到了月亮之上，终于是不见了踪影。

“谢谢你，我真喜欢今天的电影。”永军说。

“我也是。”贵林看着天空。

“如果我有一个亲生父母从美国回来找我，我会不会跟他们走？”永军像是在喃喃自语。

贵林没有做声。隔了许久，他说，“至少，你有亲生父母。”

“你也有啊，而且你的父母都好的。”永军声音低了下去。贵林想起了他父亲的兔唇。

“嗯。”贵林还是很简短地应了一声。永军有些意外他的回答这么冷淡，他转过脸看着他，像是想从他的眼睛里找出谜底。

“是的，他们都好。”贵林闪开他的眼睛。

晚霞把天边映得绯红，桃树林像是搽了一层浅浅的胭脂，那胭脂四处弥漫着，一树，一叶，一风，一露，都挑染了一抹红。贵林带着永军爬到了气象台的高墙上。他喜欢从这个高高的地方看这个城市，城市似乎就在脚下，远处深蓝色的大海温柔地围绕着它，晚霞也给它披上了一层霓裳羽衣，浅灰，深蓝，粉紫，这个城市在这一刻华丽得像天边的一块锦缎。

“真好看啊。”贵林说。 只是它那么好，那么美，却是不属于他的，他叹了口气。永军也叹了口气。

起风了，永军家住的那个破旧的老街在风里一点一点印入眼帘，风，破碎的风，如那座老街一般破碎的风。天色渐渐暗哑，浅灰色的时间静静地流过，他们默默地往回走。

又过了两个星期，他们又约了一起看电影。吴辰刚这次居然答应他们两个人单独去看。这次是个喜剧片，《小小得月楼》，看到那个胖胖的中年女人滑着香蕉皮摔了个大跟头，两个人都笑得合不拢嘴。

回家的路上，永军说，“你爸妈不看吗，把票让给我，多不好意思。”

“我妈妈怀了小毛头，天天在家吐，不舒服。”贵林心情好得很，顺口回了他。

“噢。”他应着，过了一阵，他皱了皱眉头，“现在不是不准生二胎吗？”

贵林木在那，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永军看了他一眼，不再说什么。

转眼就是一年，贵林八岁了，家里添了个小妹妹。这一年，吴辰刚和李秀梅都忙得没有时间看电影，贵林和永军两个人看了好多电影。永军每次都对贵林谢了又谢，还常带韭菜盒子给他吃。吴辰刚和李秀梅都是南方人，不会做这些面食，可是贵林却喜欢吃。只是永军从来不喊他去他家。

有一次他们看完电影经过气象台。这时候气象台的气球正徐徐升起，从他们头顶飞过，穿过那些小洋房灰色的尖屋顶，穿过粉白的桃树林，越飞越高。

“我觉得这个城市对我来说像个气球，它不属于我。”永军看着天，气球已经快看不见了。

贵林也看着那气球，心里一激灵，脱口而出，“不仅这个城市不属于我，连我的父母都不属于我。”

“嗯？”永军暼了他一眼。

贵林并不看他：“我不是我爸妈亲生的，我是他们领养的。”

永军很震惊地转过身子，看着他，半天才说，“我不会跟别人说的。”

“嗯。”贵林觉得喉咙突然有些哽咽，他的眼泪就要掉下来了，但是他深吸了口气，没有哭，而是抬头看着那个气球。气球，像气球一样的城市，像气球一样的父母，他们飘在那，晃荡着，没有定数，早晚都会离他而去，又或者，他早晚都会离开他们。

那之后不久永军邀请贵林去他家吃饭。贵林之前从来没有去过他家。他家住的那栋砖房是和另一家合住的。他家在二楼，楼梯在外面，没有遮挡。里面光线不好，客厅的墙上挂着几张电影海报，《庐山恋》和《神秘的大佛》。贵林看到里屋一个微胖的中年女人从炕上站了起来，下了地，走到客厅。她的眼睛也是细长的，她朝着贵林笑，她的身上带着一团踏踏实实过日子的温暖。一种久违的慈爱在空气里流淌。

“阿姨好。”贵林说。她却没有回话，只是又朝他笑笑，然后向永军打着手语。贵林极力掩饰脸上的震惊，永军的脸上露出一点点尴尬，但是那尴尬快速地褪去，他甚至不知道那是否真的存在过。

“我妈妈，她让我告诉你，到我家不要见外，想吃什么跟我说。”永军看着贵林。

“韭菜盒子。”贵林说。

那是贵林吃过的最好吃的韭菜盒子，热乎乎刚出锅的韭菜盒子两面都煎得金黄，刚刚好的黄。里面的粉条韭菜不知道加了什么调料，香喷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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