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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我着迷的,是借写作展现的、铺在孩子面前的人生 | 共同成长手记

栗子 三明治文化中心 2023-08-21



作者 | 栗子(中文阅读与创意写作老师)



近日身体抱恙,和一位朋友就看中医还是看西医的问题,展开了争辩。


她非常担心我被中医洗脑。她觉得中医得出结论的依据是不靠谱的,而西医的检查逻辑是排除法,医生根据经验筛查可能性比较大的问题,再一项一项排除,因而诊断是有确切理论依据的。中医不需要排除法式的检查,甚至不需要你讲述病状;反过来,他搭脉,并问你:“你是否会如何如何?”你一惊,这可能是一个深藏已久的老毛病,或是最近刚暴露出来的新症状,难道仅仅根据脉搏就能判断?


早先我也会觉得这跟算命差不多,只要往人皆有之的混沌里说,补血、养气、去淤、祛湿,总能与人那迫切的求解心理搭上点边。但倘若能精确推测出身中既有之症状,并予以调理,对我等医学门外汉来说,还是很不可思议的。


想着想着,突然开悟了。这可不就是我自己在做的事嘛!


身体运作,讲求整体之道,头痛医头,脚痛医脚,无法治本。中医观察你的内在联结,从血脉运行中或可发现一些连你本人都忽视了的细节。


而写作亦讲求整体,透过写作,我看到的其实是每个孩子的成长轨迹,留意到他们的心智和精神状态。




教授写作越久,就越感到技法只是辅助工具,而且技法是容易训练的。


我常常观看学校里老师给孩子的写作评语。比方说,“这个开头不吸引人”。开头的套路原本是老师教的,然后老师又说这不吸引人。小孩也很迷惑。


但要练习写出一个“吸引人”的开头,难吗?一点也不难。故事有很多种开头的方法,可以设定时间、渲染环境、使用对话、设置悬念、采用倒叙等等。你去尝试用每种方法多写几遍,至少形成肌肉记忆,提笔就能用一种别人不太会用的开头手法;积累到一定程度,也能自觉判断哪种方法最适用于接下来要写的故事。


又如,老师会说,“心理描写不足”。别慌,通过阅读和练习,你的心理描写不但可以“很足”,还能让老师叹为观止。因为你不只在写“我想,……”或者“我心里难过极了”,还知道用环境来衬托心情,将抽象的情绪具像化,甚至使用内心独白等等。


这些都是典型的“西医疗法”,开刀吃药,针对性强,见效快。它也能为孩子在技法层面创造空间。一个专业的写作导师首先要能够做到这一些。


但在此基础上,我会发问,我们为什么要让孩子写这些东西呢?大多数孩子,将来不会也无需成为作家,习得技能后,他们能够自如地应对各种文章了,似乎“教”与“学”的过程也完成了,老师岂不是可以就地退役了?


然后我意识到,通过“写作”这样一个堂而皇之的交流平台,我一直在观察他们每一个人:他们来自何方,将去向何处。孩子有没有写作天赋,其实很早就能看出来,有的孩子写了很久,看上去已经到了天花板,但更让我着迷的,是借由写作展现出来的、铺在他们面前的人生。





曾遇到一个心思细腻的女孩,读书甚深、甚广,看待问题要比同龄的孩子更为透彻。她常常对书中或现实中发生的事抱持强烈的批判态度。我们聊“人的异化”,让孩子们思考在故事里,他们的主人公将在何种困境下,变形成何种事物。


女孩想了良久说,文中的“我”,在母女关系中会变成一条鱼。


这是她的故事:


一群人,大人和小孩聚在一起,准备去钓鱼。“我”和其他孩子格格不入——“我被生硬地放入了他们当中,他们自然对这外来者感到万分的不满,将我驱逐出去。”


“我”想靠近母亲,但她也拒绝了“我”:“怎么?你怎么还没和他们一起去玩?玩玩关系就好了,真是不可理喻!”她烦躁起来,“你一直在打扰我,你难道不知道钓鱼是需要专注的吗?别烦我了。”


我知道,这样的场面在她和妈妈的日常相处中,不时发生。


在这场“抛弃”之后,文中的女孩孤身一人走在湖边高低不平的小路上,也许是出于恍惚,她失足落水。我不禁好奇,跌落水中变成鱼,对女孩来说,究竟意味着自由还是恐惧?母亲的鱼钩会将“它”捕获吗?我问作者,“我”会往哪里游呢?她声音里带着一丝犹豫:应该还是会往妈妈那里游吧。


这个故事她没有写完。主人公掉进湖里,开始适应水中的视觉,她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变成了鱼,只是幻想着死亡必然到来。视野从清晰变到模糊,“有层薄雾一直不肯离我而去,周围的景象变得有些朦朦胧胧,色彩变得单调黯淡。”这条“鱼”,还不知道自己要游向何处,似乎也预示着作者无法确信自己该游向何处。


从我这里“毕业”之后,有一天,她给我发了一条很长的留言:“……我自己不知道怎么评价妈妈,她有时候对我还是很好的,但有时候又不济。那篇期中作品(就是指“鱼的故事”)我到现在还没有拾起,多少叫我有点愧疚……”


我倾听她。我在那样的文字里触摸她惴惴不安的脉搏。


残篇又有何妨。她在未来的人生中也许还要花很久纠缠在蜜糖与毒药交杂的母女关系里,但她已经知道湖中有许多方向可选择:在水波荡漾时前行,在遇到危机时后撤;眼前不只是母亲和鱼钩——以水草为枕、做场美梦亦不错。




别的孩子也会来向我倒倒苦水。头一句可能是:“写不来怎么办!”接着东拉西扯,聊点跟自己有关的事儿。比如这个孩子想跟我讲讲她的外婆。我说,怎么啦?她说,外婆得了老年痴呆和脑梗,糊里糊涂的,生活不能自理,这会正在客厅里骂骂咧咧。顺手还加上了“白眼”和“死亡微笑”的表情。


我当下意识到,她并不明白老年痴呆是一种多么痛苦的疾病,当然,患病的老人的确会给家人带来很多困扰,看来她现在就深陷其中。


讲了一会,她自己打住,说还是要讲回文章怎么写。我不动声色地回复,“我以为你刚刚就在说素材”。这也不是诓小孩,有时候,当下你最有表达欲的东西,就是最值得去写的东西。


我让她再说多一点,比如她觉得外婆的烦,跟一般年纪大的人喜欢唠叨有什么区别?她给我举了个例子:比如她做错了一件事,然后外婆就开始“教育”,不停重复不停重复,重复了十五分钟,重复到自己忘了为什么要重复,这才闭嘴。


这个故事的主题叫做“尺寸”。我想,她已经讲出了她的故事。


我没有研究过这种病症发作的机理,但从她的讲述中我感受到,老年痴呆症患者的记忆尺寸和一般人不同,为什么重复?也许说过立刻就忘记了。小孩似乎也想到了,“因为别人的记忆尺寸比她大,当别人用异样的眼神看着她,她却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死亡微笑变成了垂着嘴角的苦瓜脸。


我建议她试试用外婆的视角来写这个关于记忆尺寸的故事。或许她仍然不能理解老年痴呆,但下一次,当她听到外婆不断重复自己的话时,大概能找到一种接纳的办法:外婆不是有意这样,只是疾病导致她的记忆尺寸不断缩短,她很难自知和自控。


随之而来的,是弧线更长的思考,面向“衰老”这个终将到来的课题。握着她的手,我感知到另一个人的心跳。生命本身就是一场书写。




随着孩子写作经验不断丰富,我发现自己愈少像在他们小时候那样,追问那些没写出来的细节。哪怕遇到刚刚接触创意写作的孩子,我也会先去观察他们“纯天然”的输出。


比如,为什么孩子们写在餐桌上吃饭,很少写到真实的对话?家人之间,除了“爸爸妈妈聊起了工作”,和“外婆叫我多吃点菜”之外,大家就不聊别的了吗?为什么孩子会说“我忘了”?是他们真的没有留意,还是生活已经变得不值一提?


教授写作时,我们借助“五感”等工具,鼓励孩子打开感官,多去观察,保有好奇心;但我望出去,不得不感到这种觉知、情感和好奇心的变化是有原因的,孩子的成长环境需要被看到。


每晚的餐桌上,孩子观察不到太多有趣的聊天,可能是因为生活的节奏变得快起来,压缩了聊天的时间;也可能父母没有留意到孩子表达的需要,一味只是谈着所谓“大人的事情”;又或者孩子常常被父母关心和“问候”的只有学习、成绩,而这些话题会勾起孩子不愉快的情绪,他们不愿书写在自己的故事中……


孩子的世界并不很大,学校、家庭就映照出他们大部分的“社会现实”。因此,在讨论他们的作品时,除了启发孩子回忆和说出细节是什么,我更关注他们为什么会这样写——关注存在,也关注缺失。


有一个女孩,写了个有关“钞能力”的故事。


主人公小玲,成绩平平,特长没有,喜欢帮助别人,作者称她是“讨好型人格。”小玲想竞选班里的劳动委员,没想到杀出个程咬金,坐她后排的小怡也要竞选,但小怡跟“劳动委员”这个角色没有半点关系,她只是“心情好就给全班各发一盒薯片”的富家女罢了。


读到这,诸位恐怕已经能猜到结局。不出意料,小怡贿赂了全班同学,小怡的妈妈贿赂了老师,小怡在妈妈的“安排”下,全票当选了劳动委员,而精心准备的小玲一票都没拿到。作者说,她的朋友跟她说起过这样一个人物原型:小学时,此人通过贿选当上了大队委——现实是,明明选票没有别人多,老师照样为其撑腰,把其他候选人打发掉了。


我却在小玲身上看到作者的影子。


她借这个角色,表达了自己极为质朴的正义观:“难道有钱就可以为所欲为,一个本该是我的荣誉,就因为几纸袋的钱随意被人夺走?”她也深知,富有与否,将决定一个人的终点是否才刚刚碰到另一个人的起点。我能感受到她的不解与失望,同时,也明白她无力面对这种情形。




故事的结局,发生在办公室里。


小玲本打算告诉老师小怡贿赂同学的事,结果推门便发现,小怡的妈妈正在跟老师“打招呼”。她震惊,她的内心不断挣扎,最后,她想要逃离,想离开这个充满了钱的甜腥味的地方,想去呼吸新鲜空气。然而,“窗都被关上了,空气是浑浊的。小玲至今还没有从老师办公室走出来,一直都没有。”


跟那个不知自己该往哪游的孩子不同,这个女孩已经有了答案。


她的手放在了门把手上,可惜打不开。仅有的一丝“足够努力就能被看到”的天真希望,随着故事落幕而灰飞烟灭。她知道权威很大而自己很小,现实中,她情愿把愤懑和委屈都倾倒在我这一方小小的教室里,再转身去做那个永不违抗权威意志的人。


就只能这样了吗?我有点遗憾。


要知道,这是一个虚构故事。如果能在写作中做些别的尝试,她在现实中应对此类事件的状态,会不会也将有所改变?如果那些接受“贿赂”的同学背叛了小怡呢?如果送了钱的家长,转头就把老师举报了呢?如果临时加入了第三个竞选人呢?因为写作就是种种可能。


当然这些假设我都没有跟作者说。我只说,想在故事里读到一个意料之外的情节。


我觉得她心里会存在一些“想要发生”的时刻,那种名为“勇气”的东西至今还潜藏在她体内某个未知的角落。不是这一次,就是下一次,或者再下一次。我期待着,但并不着急。写作必须是诚实的,即使套上最荒诞的戏服,站上最虚无的舞台,我们也能凭脉搏辨认出作者的内心碎片。换句话说,诚实的写作才是好的写作。


作为从事写作的老师,孩子的脉搏贴着我的脉搏。我永远在追根究底地好奇着,他们为什么在这个时刻,来到我的面前。他们是什么样的人,又为什么会成为这样的人。每一次收到一份作品,我就仿佛轻轻握住他们的手。


大多数故事读起来就很有意思,看点子如何形成,文字如何流淌,悬念如何推进,以及,哪里可以变得更好——但那种谜一般的好奇总会把我吸到深处,为我拼上一块拼图。然后,依稀辨认出眼前那个更完整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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