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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给死神起了个名字:一坨黑色的屎正在放屁|导师手记

胡胡 三明治文化中心 2023-08-21


在文学里谈天说地 在教育中共同成长

这是写作导师胡胡的一篇手记



后来我才知道橙橙是她的小名。她扎双马尾,喜欢穿着一条白底红花的裙子,要凑近看才知道上面的印花其实是樱桃。裙子肩部的设计很别致,翘翘的,看起来像是长着一对隐秘地但尚未完全生长的翅膀。即将升入三年级。


橙橙之前参加过楚焙老师的工作坊,听说是个大大咧咧的快活孩子。但她在我开设的工作坊中却呈现出了完全不同的样貌。


我们的工作坊由橙橙和一对古灵精怪的姐弟组成,自我介绍的环节我请他们分享自己一些奇怪的擅长或不擅长的事儿。我先自己做示范,“我很会学公鸡叫,还会用舌头绕出一朵花。”其实我只讲了后半句,前半句因为在纠结是否要当场展示公鸡打鸣而忘记了。不过这番奇怪的介绍和舌头花换来的“哇”里,我知道我们的距离近了一些。


弟弟希望大家叫他哈利波特·黄,擅长搭乐高和看书,不擅长拉屎。


姐姐当时还没有想到自己的昵称,我们竟然也跟着弟弟,姐姐姐姐地叫了下来。姐姐说她不擅长让自己变得幸运,比如她的生日总是错过假期。


橙橙擅长看书,不擅长健康,因为总是生病。



在这个关于告别的工作坊里我们讨论到了一些难以回避的的话题,比如“死”。


死怎么会这么奇怪呢?


有的时候不能说,因为像是在诅咒别人,姐姐说。也有人觉得在平日里讲出这个字不吉利,但很多时候我们又会说开心死了、笑死了,这又怎么解释呢?哈利波特·黄说起了姐姐指甲油的颜色——死亡芭比粉,好像在这样的例子中,死亡从令人可怖的名词变成了一种无害的形容词。在大家的讨论中,橙橙非常诚实地告诉大家大家她的想法——“一说到(死亡)我就发怵”,语气平淡而坚决。她没有把“死亡”这个词真正地讲出来,有意很轻地咬字。


橙橙的“怵”毫无保留地体现在《当鸭子遇见死神》的阅读过程中,她一瞥见书的名字,上身就往后挪了挪。这本书的作者是沃尔夫·埃布鲁赫。或许大家以往接触到他的作品是更轻快的那部分,像是《是谁嗯嗯在我的头上》。


我们先看了看封面,嗯,一只伸长脖子的鸭子,似乎还不足以使人联想到恐怖的事物。这让橙橙放心,也让我放心。接下来大家轮流念上面的文字,故事一点点显现。鸭子总觉得有什么人在跟着它,原来是死神,不过这个死神却不大一样……只要句子里有“死神”这个词,橙橙就会紧张地捂住耳朵。轮到橙橙时,她摇头不愿意念。姐姐和哈利波特·黄热心地把死神大大的骷髅脑袋给遮住,然后期待地望着橙橙。她还是很为难的样子,不愿意念出来。不过这也没有关系,我知道她的眼睛还是跟随着文字,她正在用自己的方式阅读。我们继续把这个故事看了下去。


与总穿黑溜溜长袍制服的死神不同,绘本中的死神穿着浅褐色方格长袍,露出红色方格的衣摆,手里拿着一枝暗红色的郁金香藏在背后。这个死神似乎还挺有自己的穿搭美学。


弟弟说死神很可爱,总是笑,甚至有些萌。姐姐则是觉得他没有自己想象得那么可怕,虽然话不多但对鸭子很温柔,就像是亲人。橙橙没有办法回答,干脆离开座位躲进了角落。我们的讨论中断了。


橙橙害怕地捂住耳朵


我想,如果这种对于“死”的害怕是必然会出现的境遇,那我们应当去思考这普遍的害怕背后的可能。而不仅仅停留在表象,着急去纠正。我想要知道她害怕的究竟是死神骇人的外貌,还是“死神”这个词、这种关于死的表达。于是我去角落找她,我们进行了以下对话。


“你在生活中有碰见过长相和大家不一样的人吗?或者说,没那么好看甚至有些恐怖的人?”


“……” 她不置可否地点点头。


“换个角度来看,这个死神其实就是一个长得让人害怕的人,如果他知道有人因为长相而这么怕他,也许还会有些难过。”


她皱着的眉毛舒展了一点,好像在思考。


“有没有可能‘死神’是别人给他起的名字,就像我们给朋友起的绰号。也许他的真名叫哈密瓜,或者叫小绿!”


“他叫放屁!” 她一下子开心起来。


“他叫一坨屎!”“黑色的!”姐姐和弟弟也欢快地参与进来。


后面我们汇集了大家稀奇古怪的想法,决定给死神一个代号:“一坨黑色的屎正在放屁”。于是讨论的时候,我们的句子就变成了,“还记得一坨黑色的屎正在放屁手里拿着的那朵郁金香吗?”大家咯咯咯地笑着,橙橙也回到了我们的讨论中。小孩是很神奇的物种,一会儿灿烂一会儿阴云密布,我知道这只是开始。



我不想用胆小这样的词去形容她,这是很粗暴的判断。


我们的教育里似乎总是非常推崇勇敢,却极少蹲下来真诚地问问孩子,为什么害怕?假使缺少对个体的关注,那么思索和对话则是更难发生的。


小时候的我和橙橙一样,害怕很多东西。衣柜的缝隙、闪过的黑影、甚至还疑心家里的人其实都是影视剧里我最怕的猫妖变的。而当时身边人的反应总是侧面提醒我“胆小”是一件可耻的事,是需要克服的事,结果我被迫练习了很多类似关黑屋的壮胆训练,这反倒让我更加恐惧。只是我学乖了,不再把这种恐惧讲出来。于是大人可能就会接收到错误的信息,甚至会有“这孩子胆子终于大起来了啊”的感概。



其实对橙橙来说,不仅是死亡的话题,就连“离别”“分离”“失去”这样的话题她也难以接受,她总是捂着耳朵,十分抗拒。她有着敏感又纤细的触觉,在感到尴尬和羞怯的时候她会悄悄在耳边跟我说,“我又想藏起来了。”


敏感对于创作者来说是好事,甚至可以看做是天赋。创作本来就是无中生有,需要写作者从那么多看似寻常的表面掠过,捕获到细微的情绪。今年春天的时候听吴明益在香港科技大学的讲座,有读者问写作偶有无力和脆弱时候,该如何消解。吴明益说铁石心肠的人怎么会写作?就是因为脆弱才要写。


那节工作坊我们还玩了一个游戏,请他们来设计死神。凭什么死神的形象总是固定的?穿着黑色的长袍,拿着镰刀,如果你对这样的形象不满意,你会制造出什么样的死神呢?


橙橙设计的死神是一只穿着高跟鞋的兔子,冰激凌就是它的法宝,它会显示人间的生和死,死亡兔通过冰淇淋上面紫色的按钮,决定死去的人们是上天堂还是下地狱。她设计的小兔子死神阳光开朗,可是它见到凡人会害羞。跟她一样。




在他们介绍完自己设计的死神后,为了带他们了解死神形象的多样性。我们又一起看了Kitty Crowther《小小的她的来访》这本书,这里面的死神就是非主流的死神形象——一个温柔的小女孩。她走起路来轻轻的,敲门也是轻轻的。她会用双臂温柔拥抱即将去世的人,还会为他们生火保持温暖。可那些人总是很害怕她。


在看这本书的时候,姐姐和哈利波特·黄依旧贴心地帮橙橙把“死神”这两个字盖住,念出来的时候会用我们发明的代号“一坨黑色的屎正在放屁”来替代。橙橙享受着创作的快乐,念着这些文字,在每一个“一坨黑色的屎正在放屁”的部分跟大家一起哈哈大笑。快要念完的时候,橙橙竟然主动把姐姐和哈利波特·黄友善的手挪开,没有说代号,而是直接念出了“死神”两个字。即便是现在回想这个场景,也会让我激动不已。


哪怕只是让一个原本连听都听不了“死神”的孩子获得了一点点讲述的勇气,我觉得这就够了。其实开这个工作坊并不是要就死亡这个话题给出一些绝对的答案,而是试着和孩子讨论与疏导,任何情绪都是可以的,害怕是可以的,悲伤也是可以的。与其给孩子单一的答案,不如抛出更多线索,让孩子用自己的方式去寻找他们的答案。



吉竹伸介是我很喜欢的作者,《后来呢?后来怎么样了》或许在他的读者眼中是比较特别的一本,因为也涉及到了生死。他的创作谈是这样的:


死亡通常是很严肃的话题,是不能随便拿来开玩笑的。我希望这本书能让大家发现,原来我们还可以用这样一种好玩、幽默的方式谈死亡。


在我看来,一个宽容的世界、一个丰富的世界,就是不管什么话题都能用一种“高级的幽默”,轻松、诙谐地去谈论。


再多讲一点就是,小孩几乎不会跟父母说起自己死后想要怎样怎样,但死位于生的延长线上,谁都会经历这一关。


3 岁的人有3 岁的生死观,80 岁的人有80 岁的生死观,如果大家能有机会半开玩笑地、轻松幽默地聊一聊,听听对方的想法,我觉得很有意思。


我还记得最后一次工作坊的课间我们嘻嘻哈哈地聊天,大概是关于暑假的游玩计划。橙橙像想起来什么似的突然说,她的姨爷昨天死了,是癌症。她的这句话讲得很流畅,表情也十分坦然,说到“死”的时候并没有放低音量。随即又补充了一句,感觉和我们的工作坊很搭。哈利波特·黄说,他肯定是去了更好玩的地方,然后大家自然地讲起来我们讨论过《后来呢?后来怎么样了》里天堂和地狱有趣的机关设计。我明白橙橙那句词不达意的话背后的含义,也知道一定有什么东西正在发生改变。


那天下课后她却迟迟没走出教室,我问是想等外面人少些再走吗?她说我想在这里再多待一会儿。她磨蹭了好一会儿,最后拿出了一张哈利波特的卡片,那是她最喜欢的书。她在卡片背后签了她自己的名字,说,送你。我把它贴在书桌右手边的墙壁上,一眼就能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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