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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志梅:​漫谈武大之死

金学界 金学界 2022-11-26






若问《金瓶梅》中死的最冤的那个人是谁,大家肯定会异口同声的说“武大郎”。
武大这个人,生的可怜,死的可悲,是个典型的悲剧式小人物。估计大部分读过《金瓶梅》或者知道武大家事的人,都会这么认为。
人们总是倾向于同情弱者,更何况又遭遇如此的奇耻大辱,被戴了绿帽子就够窝心的了,还被奸夫殴打,淫妇谋杀,天理何在!
愤怒同情之余,很少有人会去仔细捋一遍武大的人生,他,何以就那么倒霉?难道真如俗语所云,黄鼠狼专咬病鸭子,他武大郎活该天生就是一个倒霉蛋不成?其实不然,如果不是结局不好,武大的人生还真算是幸运的。


武大郎(影视人物)


武大身份低微,又且本分老实,倒也落得一个好人缘。但因模样猥蕤,人称“三寸丁谷树皮”。在县城中张大户家租了房子卖炊饼。
张家下人“闲时在铺中坐地,武大无不奉承”。因此“张宅家下人个个都欢喜,在大户面前一力与他说方便。因此大户连房钱也不问武大要。”
这样的日子虽然艰难,倒也相对安宁。
后来因缘凑巧,大户竟然又倒赔妆奁,送了他一个如花似玉的娘子——潘金莲。
这张大户真可以说是武大命中的贵人了。
当然,天上掉馅饼的好事不会这么容易就砸中了武大,事情总得有些原委的。
书中交代,“这潘金莲却是南门外潘裁的女儿,排行六姐。因他自幼生得有些姿色,缠得一双好小脚儿,所以就叫金莲。”从九岁便被卖与人家……到十五岁的时节,……三十两银子转卖于张大户家”。
因为张大户收用被主家婆发现不容,这才赌气给了武大,而且存了“早晚还要看觑此女”之意。
因此金莲虽然名义上是武大之妻,实际上是张大户寄存在此的外室。

“武大若挑担儿出去,大户候无人,便踅入房中与金莲厮会。”


但张大户并不白“寄存”,“这武大自从娶了金莲,大户甚是看顾他。若武大没本钱做炊饼,大户私与他银两。”武大走街串巷多年,这点人情世故还是懂得的。
因此,对于张大户与金莲的私情,“虽一时撞见,原是他的行货,不敢声言。”
“朝来暮往,也有多时”,武大不作他想!
所幸张大户不久就得了“阴寒病症,呜呼死了”,武大虽然被东家赶出,另外租屋居住,但坏事变好事:
他从此夫权归位,依旧卖炊饼,可谓有家有业,算是个体面人了。
此时的金莲虽然对这段姻缘有些怨气,“每日打发武大出门,只在帘子下嗑瓜子儿,一径把那一对小金莲故露出来,勾引浮浪子弟”,倒也没有真心要做非分之事。

但武大对门前的浮浪子弟和闲言碎语颇在意,想换个地方,“与老婆商议”,金莲也同意,并且建议“不如添几两银子,看相应的,典上他两间住,却也气概些,免受人欺侮。”



戴敦邦绘 · 潘金莲


金莲的性格在此尽显。她要强好胜,颇有男子汉的担当与打算。

虽然婚姻不如意,但还是一心一意的帮衬武大,想跟他长久过下去的:“把我的钗梳凑办了去,有何难处!过后有了再治不迟。”

在娘子的帮助下,武大有了自己的家。虽然不大,但也在“县门前”,是个繁华所在,且是“楼上下两层四间房屋”,“两个小小院落,甚是干净”。

说一句闲话,前些日子在网上看到有人吐槽,大意是说自己过的连武大不如了,宋朝卖炊饼的武大,尚且在市中心购置了二层小别墅,自己每日起早贪黑,连个独单都买不起。

其实这些人是没有仔细看小说,武大的“别墅”哪是他能购置的,还不是潘金莲的钗环首饰换来的!

奇怪世人为何眼中不见潘金莲之好!

言归正传。有了家的武大,每日担着烧饼担子沿街叫卖,晚上回家喝上二两小酒,倒头就睡。
虽然那婆娘照旧“甚是憎嫌,常与他合气。”但也没出什么大格,日子平淡如水,也算惬意。
如果不是兄弟武二郎的出现,武大和潘金莲的生活,也许会像其他许许多多普通的小市民一样,虽然“妻管严”闹得他有些丈夫气短,但也太平无事。



戴敦邦绘 · 武都头(武松)


英俊伟岸的打虎英雄武二郎一旦出现,这个婚姻基础本就不平衡的家庭就出现了动摇。
首先是在潘金莲的内心掀起了一阵粉红色的小涟漪;其次,也在武大脑中夯实了他对妻子“所有权”的认知。
武松出差之前一句“篱牢犬不入”,彻底揭开了罩于这对夫妻之间长久以来的尴尬面纱。
夫妻相处之道乃在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可万事清清楚楚。
对于潘金莲的心思,武大并非没有察觉,只是不愿意面对。所以他才一再的搬家。
潘金莲是个好强之人,最忌讳短处被人揭发。
与武二调情不成,本身就有些面皮挂不住,在家庭酒会上,武二又不管不顾的当面嘱咐哥哥严守门户,晚出早归,提防嫂子红杏出墙。
这就怪不得潘金莲翻脸不认人,撕破面皮将他们兄弟两个臭骂一通。
公平的说,武松对于哥哥家庭的指手画脚,确实有点挑唆之嫌。
追根溯源,还是那古老的“兄弟是手足,妻子如衣服”、“红颜祸水”等思想作祟之故。
武大因为有了兄弟的撑腰,在家中不免硬气了许多。无视老婆的不满与谩骂,只是遵照武松的嘱咐,每天只上半天班。
太阳老高就回家关门落锁,守着他的婆娘喝酒,睡觉,听凭她骂上天去。此时的武大也许才略略体会出一点“所有权”的感觉,并且享受的很。



泥塑 · 潘金莲与武大郎(陈素景创作)


中国大多数的男人,恐怕都有武大彼时的想法和感觉,妻子娶回家,就是生娃、烧菜、睡觉用的。
只要她不给自己戴绿帽子,就不要管她的思想、情绪如何,用宝玉的话说就是“管她呢,过一阵子就好了”。
女人情绪的善变,“近之则逊,远之则怨”,连孔老夫子都感慨“难养”了,更何况愚劣如武大!
不过武大自有他的混世哲学。
适当的示弱、装孙子是武大这一类人的先天生存之道,原来兄弟没来之时,他自认为不是这婆娘的对手,无论什么事,忍字当头,不与她计较。
武二的出现,令他俨然充足气的皮球一般硬气起来。
兄弟既然是打虎英雄,又在县令跟前混个官差,怎么地也算是有头脸的人物,所以从此之后居然不怕这婆娘了。
潘金莲在家中的地位受到打压,自然心中不快,加之武大越发变本加厉的晚出早归,防她如同防贼。
逆反心理自然是有的,当然还有原来调情武松不成的不甘心在继续发酵。所以说武大家庭内部已经出现了裂痕,西门庆的出现只是一个契机而已。
因此,武大在听到珲哥告密,怒气冲冲去王婆那里捉奸之时,他已经不是张大户看顾下的那个“颇懂人情世故”的武大郎了。
他的男子汉气概陡涨,有了“维权”意识,因为现在的金莲,“原是他的行货”,西门庆无故染指,自然他要“声言”。
这个时候的武大,也不是紫石街上的武大,面对一班每日门前调戏自家婆娘的无赖,敢怒不敢言,惹不起,他只好躲了,搬家了事。
此时的武大,身份是打虎英雄武二郎的“嫡亲哥哥”,所以他不但捉得了奸,维得了权,而且还敢于直面西门庆那厮之花拳绣腿,将他打到床底下,逼得他翻墙越窗,狼狈而去。
虽然自家也因此口吐鲜血,受了严重的内伤,但总算也是做了一回有尊严的男人,谁说“三寸丁”不丈夫!


《金瓶梅》连环画


受伤回家的武大,面对羞愧交加,梨花带雨的娘子,向来不解风情的武大,竟然也是柔肠寸断,怜香惜玉之情溢于言表。
他一再安慰金莲,只要她悔过,自己可以不记前情。
可见男女相处,女子示弱是法宝啊,任是如何的深仇大恨,铁石男子,也一概拿得下,此时的潘金莲深谙此道,
可惜自归家西门,竟将看家本领渐渐抛诸脑后,与西门诸妻妾的相处中,处处想“掐尖”,导致后来尸横街头的下场。
此是后话,暂且撇过不提。
再说武大,既然被潘金莲的粉泪催动柔肠,就千不该万不该再提那句“并且武二回来后,绝不与他讲起。”
这句看似讨好的承诺,暗含着很多未尽之意。
意思很明白,“我本来是可以让武二知道的,他若知道了,有你们这对狗男女的好看!看在你有悔改之意、好好伺候本大爷的份上,我可以不说!”
常年的生意人生涯,让武大的脑袋中时刻去不了生意经的原则。
人生无处不交易,这似乎也成了武大的一个人生信条,当年他就是在这信条支持下与张大户做的交易,他替张大户担了“虚名”,不但免了他的房租,还赚了好多炊饼的本钱,最终还得到了“一块好羊肉”。
在他看来,这个生意是划得来的。
如今,他被奸夫踢伤,需要淫妇的照料,他依旧用了这个生意经。这是武大的精明处,也是他的愚蠢之处。
他低估了“打虎英雄”四个字对于这对奸夫淫妇的震慑力,他本意是谈和,谁知却是火上浇油,把这对狗男女的后怕心理招了起来,促使他们一不做二不休,下定决心要在武松回来之前,来个毁尸灭迹,死无对证。
由此也就把自己送上了不归路。


《金瓶梅》连环画


对于武大之死,向来众说纷纭。很多人都去谴责那个红颜祸水,也有人去谩骂西门庆的道德败坏,杀人不眨眼。
还有看得透彻一点的,认为武大是被万恶的“夫权”意识害死的。
其实,这些说法,都是隔岸观火,没有触及真正的内因。
从武大与潘金莲短短几年的婚姻生活看,虽然不算幸福,但也是一家一计的过日子,用潘金莲的话说“老娘自从嫁了武大,真个蚂蚁不敢入屋里来”。
与西门庆勾搭成奸,也是有一个从量变到质变的过程,期间西门庆费了不少的力气和钱财,可见潘金莲也不似西门庆勾搭的其他几个女子一样容易上手,尤其是与那主动送上门的林太太,有天渊之别。
被捉奸之后,潘金莲也是诚惶诚恐,从未起杀心,西门庆更是如热锅上的蚂蚁,不知如何是好。
如果不是武大不合时宜的提起“武二”的名号,也许事情还有转机。
这恰如网络上流行的防身常识一样,碰到手持利刃的歹人,在无外援的情况下,千万不要乞求对方不要杀人。
不提还好,一提,肯定就没命了。《水浒传》中的阎婆惜就是这样死的。
说千道万,武大死了。他的死,武松难辞其咎。

首先,婚姻内平衡是因他打破的。
其次,武大能忍张大户,不能忍西门庆,也是他那些“为哥哥做主”的话起了最关键作用。
当然,压死武大的最后那根稻草,还是他那小市民的人生信条,以为无事不可交易。
殊不知,性命攸关之际,狗急跳墙才是人之常情。



《金瓶梅全图》封套


















文章作者单位:天津师范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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