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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俊平:《金瓶梅》中的谶言探微

金学界 金学界 2022-11-26



 

 



谶言文化是我国历史长河中流传久远的一种神秘的文化现象,《说文解字》云:“谶,验也,有微验之书,河洛所出之书日谶。”
《广验雅·释诂四》云:“谶,纤也,其义纤微而为效验也。”
《后汉书.张衡传》曰:“立言于前,有征于后,故智者贵焉,谓之谶书。”
《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易类六》曰:“谶者,诡为隐语,预下吉凶。”
总之,谶是对于未来带有应验性的语言和隐语,是能够灵验地预测来事的图记和文字符号.
因为“谶”是古代的方士、儒生编造出来的具有预言性质的文字和图记,它往往假托以天命与神意的形式出现而具有迷信和玄幻色彩。
作为一种具有舆论性质的语言,它具有一定的神秘性、模糊性和预言性。在我国古代,统治者经常采用谶言来预言未来政治的吉凶成败与人事的荣辱祸福。
历代政治家用它为“君权”披上“神授”的外衣来蒙蔽和欺骗人民群众,以达到操纵社会的目的。而野心家和起义者也用它来假托天命和神意,并以此作为篡夺政权的工具和聚众起事的号召。
因此,随着时代的发展,谶言因为其干涉朝政、蛊惑人心的作用而逐渐受到统治者的冷落。
魏晋以降,谶言日渐被统治者冷落,逐渐褪去了神学的外衣。后来,一些富有创造性的作家把这种特殊的语言运用到小说创作中。
在早期的长篇白话小说《三国演义》、《西游记》、《水浒传》等中,谶言大多只是为了表现“君权神授”的天意以及英雄人物的传奇色彩和神异性,但是大都比较单一直白,
有的甚至成为游离于小说主题与情节主体之外的累赘。到了世情小说的开山之作《金瓶梅》中,大量的谶言作为一种文学表现手段被作者巧妙运用,
从文学功能上来说取得了独特而良好的效果,也为后世又一部巨著《红楼梦》谶言艺术的成熟做出了良好的范式,并起到了一定的借鉴作用。





《谶纬与神秘文化》





《金瓶梅》中出现的大量的谶言,具有形式多样化的特点,可作如下分类:

(一)占卜谶
指利用占卜的方式出现的谶言,其中又可细分为卦谶、龟儿谶、相面谶。
第二十九回吴神仙为西门庆及其众妻妾卜卦和相面。一则把西门庆与众女子的相貌神态从一个局外人眼里描写一番,二则预示众人的命运与小说的结局。
第四十六回中月娘、玉楼与瓶儿卜龟儿卦,再次预言她们以后的命运。
孟玉楼问及月娘的有无子息时,卜卦的老婆子说吴月娘“往后只好招个出家的儿子送老罢了(本文所引文本中语言皆出自《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为日后孝哥出家,月娘招玳安为子埋下伏笔。
到李瓶儿时,老婆子道:“奶奶,你休怪我说,你尽好匹红罗,只可惜尺头短了些。”婉转地暗示出瓶儿早夭的结局。
第九十六回中,叶头陀为陈经济相面,说他“后来还有三妻之会……但恐美中不足……花柳之中少要行走”,预示了陈经济于西门大姐死后,重遇庞春梅,再娶韩爱姐,以及他在酒色欢娱之中送了性命的命运结局。
(二)曲词、戏文谶
第六回中潘金莲给西门庆唱曲的内容是夜烧香。
此曲“冠儿不戴懒梳妆”,吻合了她思念情郎的心思,但同时也预兆了她的将来。
一是嫁给西门庆后常独守空房心怀落寞;二为西门庆守孝时应了曲中“穿一套缟素衣裳”,三是“梅香,你与我卷起帘儿,烧柱儿夜香”的唱词,正应了后来她与陈经济以烧香为名私通,
且她赠与陈经济的也是一方莺莺烧夜香汗巾儿,而陈经济“弄得一双”也正是那次幽会时得到了金莲的“梅香”——即春梅。
第三十回中西门庆生子加官,吩咐家乐唱的“人皆畏夏日,我爱炎天暑气佳”,此曲是西门庆的运势即将达到顶峰的暗示,
也暗示出他官场财势生涯如“炎天暑气”,由权势陡起到炙手可热,而热到极处,就又突然败落了。
第三十一回中两位老太监赴西门庆的生日宴会,吩咐乐工唱曲。开始点“叹浮生有如一梦里”,后来又点“虽不是八位中紫绶臣,管领的六宫中金钗女”。
这段曲子唱的是《陈琳抱妆盒》,也就是狸猫换太子的故事,因其与西门庆生子加官的生日宴会的气氛十分不合而均被守备拦住。
而薛太监又点了《普天乐》“想人生最苦是离别”,结果又被夏提刑拦住并点了一段“三十腔”才罢。
这几段曲词与戏文分明是暗示了西门庆以后的命运走向。果然后来又过了一个生日之后他就一命鸣呼了,果然是“人生如梦”。
他的儿子官哥儿受到百般娇宠,正是西门庆家的“太子”。
从金莲吃醋的言语里已经明明写出“自从养了这种子,恰似生了太子一般”,然而官哥儿仅一岁零两个月就夭折了。
金莲的“怀妒惊儿”导致了官哥的早夭与戏曲中刘妃谋太子的故事暗合。接下来李瓶儿的死,使西门庆尝尽了离别之苦。
而在第六十五回中西门庆在酒宴上想起已逝的李瓶儿无限伤怀,又点此曲《普天乐》“洛阳花”,正是与前文照应。
第五十四回西门庆到刘太监的园上郊游,听(水仙子》“据着俺老母情”,此曲是《倩女离魂》第四折中女主人公张倩女魂追王文举还家之后,表达自己的对母亲拆散自己婚姻的埋怨情绪。
与后文瓶儿病重请医生诊病的情节结合,暗示了瓶儿“离魂”的结局。
第六十一回李瓶儿带病宴重阳,点了一支曲子《折腰一支花·紫陌红尘》。
只看曲牌之名,就可知是花枝摧折之兆,且“榴如火……金风动……落人深深井”的曲词,更暗示出了她“瓶落深井”的悲惨命运。
(三)话语谶
指书中人物在日常生活中不经意道出的话语,也往往流露出未来事件的某种安排。
第五回中西门庆曾经发誓对金莲决不相负,否则便如武大一般,暗伏着西门庆的结局将和武大郎相同。
第七十九回金莲给西门庆吃胡僧的药的一段描写,“与当初灌武大砒霜不差毫厘”(绣像本评点),西门庆也因此纵欲身亡,最终落得个和武大郎样也是死于金莲之手的结局。
第四十六回中月娘等人下龟儿卦时,潘金莲不肯卜卦,还赌气说“随它明日街死街埋,倒在洋沟里,就是棺材”,
谁知此语竟成日后她被武松杀死后抛尸街头的惨烈结局的谶语。
(四)梦谶
指文中的梦境预兆了未来事件的发生或发展。
第六十二回中侍女迎春梦见李瓶儿下炕来,推了自己一把,嘱咐:“你每看家,我去也。”此梦暗示瓶儿已经仙逝。
第六十二回中西门庆与应伯爵同时梦到簪折。
西门庆梦见东京翟亲家那里寄送了六根簪子,内有一根折了,此梦预示了西门庆家中女人的死亡。
簪子作为当时女性饰物的一种,既然是从东京翟亲家那里得到的管子定是质量上乘。
西门庆有妻妾六人,李瓶儿排在第六,书中曾经交代李瓶儿的簪子是花太监从宫中带出的,质量自然是上好的,且她的簪子上镂有“寿”字,那么折了的上好的簪子就预示了她“折寿”的命运。
第七十八回,吴月娘梦见潘金莲夺走大红袍,暗示了后来西门庆的死亡。
第一百回中周守备之弟周宣“梦见一张弓挂在旗竿上,旗杆折了”,预示了周守备的阵亡。
(五)酒令谶
第二十一回中,西门庆与众妻妾给孟玉楼做寿,大家掷骰子猜枚行令,关合《西厢》一句,各人的酒令皆与其人的身份、经历和未来遭遇暗合。
其中西门庆的酒令:“虞美人,见楚汉争锋,伤了正马军,只听得耳边金鼓连天震。”
是他以虞姬自喻,以楚汉争锋,来比喻月娘等众多妇人的矛盾,李瓶儿死后,西门庆也一命鸣呼。
金莲与陈经济偷情,“坏了三纲五常,问他个非奸做贼拿”(金莲的酒令);李瓶儿与西庆偷期,曾经“搭梯望月……那时节隔墙儿险化作望夫山”(李瓶儿酒令)。
雪娥与来旺偷情败露后被卖入守备府,受到做了守备夫人春梅的百般折磨,恰似一只“折足雁——好叫我两下里做人难”(雪娥的酒令)。
李娇儿“水仙子,因二士人桃源,惊散了花开蝶满枝,只做了落红满地胭脂冷”(李娇儿的酒令)。
娇儿名字暗含春天桃李,她又是青楼出身,二士人桃源是指刘晨、阮肇遇见神女的桃源,预示着娇儿在西门庆死后,率先再嫁,那时西门庆家里已经开始了“落红满地”的冷局。而玉楼的酒令“念奴娇……得多少春风夜月销锦帐”,预示着后来她与李衙内的美满姻缘。
(六)物谶
指文中带有暗示性或者预兆性物象。
鞋:
金莲醉闹葡萄架时把鞋子弄丢了让春梅为她寻找,春梅却在藏春坞的雪洞里里找到已经死去的宋惠莲的鞋,预示了金莲将步惠莲的后尘——落得个香消玉殒的不得善终的下场。
秋千:
第二十五回惠莲和金莲打秋千,“那秋千飞起在半云里,然后忽地飞落下来,端的却是飞仙一般”,以秋千的起落,摹写出了二人由受宠而骄到受辱而死的大起大落的命运。
金八吉祥儿:
第九十六回中,春梅游旧家池馆,给孝哥儿一副金八吉祥儿做生日礼物。
金八吉祥儿是佛家的八种宝物,常常被当作织物上的花纹图案,取其吉祥之意。
这八种器物分别是法轮、盘长(百结)、舍利壶、莲花、天盖、宝伞、金鱼和法螺。
法螺唤醒众生,提醒信徒祷告;金鱼取其有余;天盖、宝伞都寓言保护,莲花出污泥而不染,是西方净土供佛的花;
舍利壶或净瓶象征纯洁或生命之雨露,盘长(百结)意谓长生不老,佛对人的连绵不绝的关爱慈悲……金八吉祥儿是古人用金子做成的这八种饰物,佩戴在身上以求吉避邪。
月娘好佛,这种饰物是春梅投其所好,但是也预兆了日后孝哥出家的命运。





《中国 历代小说序跋集》





《金瓶梅》中的谶言,虽然不脱神秘的玄幻色彩,但是它也表现出的文人在独立创作过程中前后照应的细微痕迹,是作者在构四线过程中,将其作为一种文学表现手法的独具匠心的尝试。
这部小说中大量谶言的巧妙运用,从其艺术表现手段来看,具有不可忽视的文
学功能与美学意义。
(一)开宗明义——营建故事整个结构框架
在世情小说中,《金瓶梅》首次利用命相判语和谶应卜辞来作为小说的纲目和伏线,营建故事整个结构框架。
在这里,命相判语已经不再以神秘玄幻为主,而更多的是转化成了对人物性格命运的直接描写。
在本书的三分之一处,第二十九回中吴神仙冰鉴定终身,以吴神仙为西门庆及其众妻妾卜卦相面为契机,写出了书中主要人物外貌与性格,并且借吴神仙定下了全书的结构框架与入物命运发展脉络,也为本书后面三分之二的故事概貌勾勒出朦胧的轮廓。
故事中的男主人公西门庆是一个开生药铺起家的暴发户,因其先是娶了富商的孀妻孟玉楼,接着侵吞了女婿陈经济寄存的家产,后又娶了花太监侄儿妻李瓶儿,从而聚敛了大宗财产陡然暴宫,声势日渐显赫。
“后来定掌威权之职”,“一生多得妻财,不少纱帽戴,临死有二子送老。”目下“必主平地登云之喜添官进禄之荣”,“不出六六之年,主有呕血流脓之灾,骨瘦形衰之病”。
此判语几乎概括了西门庆一生命运的兴衰荣枯,也将第二十九回后的故事情节的发展脉络——西门庆加官、生子、病死的命运流程点出。
当西门庆问其命中还有败否时,吴神仙道:“年赶着月,月赶着日,实难矣。”暗示了西门庆从权势陡起到炙手可热,却又迅速衰落的命运结局。
通过吴神仙为他相面所说的“必主富贵而多诈”、“一生常自足欢娱”、“中岁必然多耗败”、“一生广得妻财”“旬日内必定加官”、“进岁必定生贵子”、“主贪花,验中年之造化;
承浆地阁,管来世之荣枯”等判语,将西门庆多诈贪欢、中年病死于花柳之下的命运结局全盘托出,使得故事的发展脉络更为清晰地呈现在读者面前。
还有对西门庆众妻妾的判语:如月娘主“六亲若冰炭”;李娇儿“非侧室,必三嫁其夫”,点出其妓女身份以及后来再嫁的命运;
孟玉楼“威命兼全财禄有”;潘金莲寿夭与淫荡;雪娥“不为婢妾必风尘”;西门大姐寿夭恶死以及瓶儿和春梅都会“生贵子”等,大都简单勾勒出了她们一生命运的大致走向。
吴神仙为李瓶儿相面说她"必产贵儿……山根青黑,三九前后定见哭声,法令细繵鸡犬之年焉可过”,预言了李瓶儿将于三九——二十七岁,死于鸡年即丁酋年。
书中此处特意提到众丫鬟中唯一卜卦的人——春梅,说她后来有“戴珠冠”、“生贵子”的命运。
后文春梅的故事即由此展开,并成为本书中的重要组成部分。金、瓶、梅等重要人物在此聚齐,使后文以分别瓶儿与春梅为主体的故事情节,从叙事结构上联结成了一个有机的整体。
在这里,从吴神仙之口描述的人物的外貌与性格,由于它所呈现出的相术标示意义,成为一种具有特殊形式的命相判语。
不但反映出了人物的外貌特征,而且也暗示了故事主题的发展与情节的变化。后世长篇巨著《红楼梦》的作者借鉴这种结构手法,在书中第五回贾宝玉梦游太虚仙境,见到金陵十二钗的图册,以梦谶与图谶的方式预示了众多女子的的命运,为全书定下了总纲。





戴敦邦绘 · 李瓶儿




(二)伏线与悬念——叙事结构上的预示和照应
本书中的谶言构成了情节发展的基本线索,它们大都预示了人物命运,为故事情节的发展设置了伏线和悬念。
它们在叙事结构上的预示和照应,为读者提供了若明若暗的线索,可以使读者由此来寻绎书中人物的命运与故事结局。
试简单举例如下:第二十九回中吴神仙冰鉴定终身,是故事的伏脉,已经大致勾勒出了西门庆及其妻妾的命运,并且后文中皆有照应。
其中说到孟玉楼“温厚堪同掌上珠”、“威命兼全财禄有”;在第四十六回中妻妾戏笑卜龟儿时,又一次通过卜卦婆子之口,将玉楼“三个官人…….所招夫主都是贵人”的再嫁命运写出,既照应了前面又联接了后文。
到第九十一回,陶妈妈和薛嫂为李衙内说媒,并与玉楼卜卦,玉楼后半生“丈夫宠爱,享受荣华长寿而有子”的命运再次从算命先生口中说出,再次与前文形成照应。
还有西门大姐“受折磨”和春梅“戴珠冠”的谶言,曾经令月娘百思不得其解,对西门庆说:“相咱家大姐到明日受折磨,不知怎地折磨?相春梅后来也生贵子,或者你用了她?各人子孙也看不见。我只不信,说她后来戴珠冠,有夫人之份,端的咱家又没官,那讨珠冠来?就有珠冠,也论不到她头上。
此书中人的疑惑正表明了读者的疑惑,看似浮光掠影,惊鸿一瞥,却给人留下重重悬念。
还有关于李瓶儿之死的谶言,
最早先由第二十九回吴神仙的判语可大体窥知,到第三十一回太监所点的离别之曲中又现不祥之兆,第四十六回中再次由卜龟儿卦婆子婉转道出,以及后来第五十四回西门庆在刘太监的园上听《水仙子》、
第六十一回李瓶儿点的《折腰一枝花》的预兆,最后到她临死之前西门庆、应伯爵(这几处前文均已论及,此不赘述)和侍女迎春之梦。
文中前后穿插的伏线相互交织,为读者设置了重重悬念,使李瓶儿的命运悲剧更加具有强烈的宿命意识和震撼人心的力量。
书中以谶言作为伏线与悬念,如云中游龙时隐时现,对故事情节进行穿插编织。
正如张竹坡先生所赞:“盖其书之细如牛毛,乃千万根共具一体,血脉贯通,藏针伏线,千里相牵,少有所见。”[1]
这层层叠叠的伏笔,又使作品由虚境到实境的描写层层深入。这样,整个过程不但顺应了人们的好奇心,而且符合人们认识事物的规律和程序。
一方面使得故事情节跌宕起伏、结构明晰严谨;另一方面也增强了小说的趣味性,进一步提高了读者的阅读积极性。
(三)添丝补锦——表现人物心理 、深化人物性格
第三十一回,在西门庆的生日宴会上,两位老太监前去贺喜,席间点唱“叹浮生有如一梦里”,此曲是《韩湘子度陈半街升仙会》一剧中的唱词。
在生日演唱这种否定尘世的神仙道化剧显然不合时宜。
接着又点“虽不是八位中紫绶臣,管领的六宫中金钗女”(《陈琳抱妆盒》里的唱词)和《普天乐》“想人生最苦是离别”两支曲,与“弄璋之喜”的场合格格不人,在预示了不祥的同时,也深刻反映出了常居深宫的太监不谙世情、昏聩糊涂的可笑之态。
第二十五回惠莲打秋千,只见“这惠莲手挽彩绳,身子站得直屡屡的,脚跐定下边画板,也不用别人推送,那秋千飞起在半云里,然后忽地飞落下来,端的却是飞仙一般”,
以秋千为谶,预示出她大起大落的命运,也活现出她自从被西门庆收用后飘飘欲仙不知所以又处处炫耀、轻狂浅薄的性格。
第七十八回,吴月娘梦见西门庆从瓶儿箱子里寻出一件大红袍给了月娘,却被金莲劈手夺走,月娘便道:“她(指李瓶儿)的皮袄,你要的去穿了罢了,这件袍儿你又来夺!”
金莲使性把袍子撕了一个大口子,月娘就大吆喝着嚷骂起来,然后就惊醒了。大红袍是月娘白天在酒席上看到林太太所穿并心存羡慕,晚上就做了这个梦,此梦反映了月娘的心理活动,也暗示了月娘后来如林太太一样做寡妇的命运,也是后来西门庆死亡的伏笔。
月娘梦中的红袍是现实中瓶儿的皮袄的转型,且潘金莲索要皮袄的风波由来已久。
早在第四十六回中,月娘和潘金莲、李瓶儿等人元宵夜前往吴大妗子家赴宴,她们之中惟独金莲没有皮袄穿。
月娘命人拿一件别人典当的青厢皮袄给金莲穿,因金莲好胜嫌它不好而遭到拒绝,引起了月娘心中不悦。
后来瓶儿病逝之后,在第七十四回中潘金莲极力讨好西门庆,软硬兼施把瓶儿一件价值六十两银子的貂鼠皮袄要走,月娘心中不满,为此好生数落西门庆,且一直对此事耿耿于怀。
而林太太所穿的华贵的大红袍正好触动了月娘压抑已久的心事,此梦也正显露出了她为贪图瓶儿之财而斤斤计较的心理,加之她在梦中张口骂人一节,不但深化了月娘贪婪小气粗鄙浅薄的性格,而且也从她眼中侧面写出了金莲逞强好胜且极为虚荣的性格。





戴敦邦绘 · 吴月娘




(四)浓抹轻描——深化故事主旨、渲染悲剧气氛
《金瓶梅》中作者在本书一开篇就点明创作主旨,即是对“四贪”——酒、色、财、气的劝诫。西门庆正是集贪财、爱色、嗜酒、逞气于一身的“四贪”典型代表。
作者以西门庆及其众妻妾的聚合离散设置了繁华凋落、盛筵散尽的悲剧世界。
书中的谶言常常出现在故事的繁华处、热闹处和欢娱处,如生日宴会,节日酒席、迎来送往、踏青郊游、密约幽期和庭院赏玩等等。
也正是在如此的锦绣繁华、花酒风流与纵情声色的生命情境之中,潜藏着甚至直接流露出哀绵不绝的悲凉之音。
它们所透出由盛转衰、由热趋冷的无奈与苍凉的况味更让人感觉别样辛酸。
如第三十回中西门庆生子加官时,家乐唱的“人皆畏夏日,我爱炎天暑气佳……得高歌处且高歌”,歌咏的是五月的石榴花,此曲是西门庆的权势即将达到顶峰的暗示,
而在第六十一回中重阳节李瓶儿点的《折腰一枝花·紫陌红尘》,同样唱的是石榴花,此处却全是由盛夏转入秋凉的凄凉景色,在炙手可热的繁华中透露出“有焰无烟烧碎我心”的寒冷消息。
第三十一回中两位老太监赴西门庆的生日宴会点“叹浮生有如一梦里”这支曲子,更是在锦绣繁华之中以冷笔暗寓了“盛筵必散”的尘世盛衰消长变化的人生悲剧。
尤其是日常生活的话语谶和物谶,常常是书中人物在毫不知觉的情况下说出或者见到的,如第四十六回中妻妾戏笑卜龟儿,潘金莲说“随它明日街死街埋”的话语,竟成日后她被武松杀死后抛尸街头的惨烈结局的谶语。
不经意的话语和个体生命的悲剧结局之间,竟然有着如此偶然又必然的联系!
这些预言“切入人对自我认识的盲目性和荒谬性的哲理层面,给市井社会逐财猎色、炙手可热的生活埋下了某种神秘主义的危机感”[2] 更加渲染出在宇宙时空的大背景下,个体生命走向消亡的无可逃避的大悲剧。
作者在琐碎的细节描写中,还不时穿插许多劝诫之语。
如“一场春梦由人作”、“世事到头终有尽,浮华过眼总非真”等议论,表达了强烈的人生空幻意识,它们与书中的谶言一起,浓抹轻描,既深化了故事主旨又大肆了渲染了悲剧气氛,
时时提醒读者不要被富贵声色迷惑了耳目,使得读者在“旁观者清”的冷静中,眼看书中的当局者在危机一步步来临之际,依然在滚滚红尘的声色欲望之海中沉沦挣扎却痴迷不返,不禁会产生无限悲悯的情怀。
在这个悲剧故事之中,谶言总是出现在西门庆家庭的鼎盛时期或者个人人生的热闹时期,使得“极闹极热的尘世人生和极冷极灭的梦幻色空观念形成强烈残酷的对照”[3]
从而将社会生活中的人事变易和命运穷通皆归于前定的宿命,在人生万象、一切皆是幻境的大悲剧中,尽情涂抹人世间聚散离合的苦乐悲欢。
所以,谶言从小说的情节结构的发展线索方面,为读者做出了种种暗示并以其强烈的预兆功能,渲染了悲剧气氛,增加了艺术的蕴涵和感染力。
综上所述,《金瓶梅》中形式多样且寓意深远的谶言,从表面看似乎神秘玄幻,实际上却是作者精巧独具的匠心。
文中对中国古代谶言艺术的吸纳和化用,不但增加了作品的反映生活的深度,而且取得了独特的艺术效果。
鲁迅先生在评价《金瓶梅》时说:“作者之于世情,盖诚极洞达。凡所形容,或条畅,或曲折,或刻露而尽相,或幽伏而含讥,或一时并写两面,使之相形。变幻之情,随在显见。”而它“同时说部,无以上之”的美誉,其中亦有谶言的巧妙运用之功。
单就谶言在小说中的运用技巧而言,它对提高长篇小说创作的艺术水准有着一定启发与借鉴作用的,也为后世又一巨著《红楼梦》的谶言艺术的成熟提供了良好的范式。




《新刻绣像批评原本金瓶梅》影印本(封面








注释:

[1](清)张竹坡:《金瓶梅闲话》,《中国历代小说序跋集》丁锡根,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版,P1085。

[2]杨义;《中国古典小说史论》,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年版,P483。

[3]孙键 孙开东:《论<金瓶梅词话>“盛筵散尽”的悲剧内涵》,《青岛大学师范学院学报》,2003年第6期。



 


 

本文选自《金瓶梅研究》第八辑,2005,中国文史出版社出版。转发请注明出处。



      (数据采集   黄 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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