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稿 | 甘于恩：方言文化保存现状
甘于恩（1959.07.28—至今），暨南大学汉语方言研究中心主任兼语言资源保护暨协同研创中心主任，博士生导师，全国汉语方言学会理事、广东省中国语言学会副会长。中国语保工程核心专家组成员、广东省首席专家。学术杂志《南方语言学》主编。
甘于恩进入21世纪以来，举国上下对于方言文化的重要性认识不断加深，中共中央办公厅、国务院办公厅2017年1月印发的《关于实施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传承发展工程的意见》指出：要“大力推广和规范使用国家通用语言文字，保护传承方言文化。”各地各部门积极响应，集思广益，开展形式多样的各种活动，方言文化保存初见成效。
方言文化保存，不仅有迫切的现实意义，而且有深远的历史意义。随着中国国力的逐渐强盛，世界各地学习汉语的人也越来越多，其中不仅有学习普通话的，还有不少学习吴语、粤语、闽语、客家话等地方语言的；传统文化不少是靠方言承载的，方言缺位，就谈不上深入学习优秀的传统文化，更谈不上继承；汉语方言对于中华传统文化的继承与传播，对于沟通与海外侨胞的联系，起到独特的作用。
形态各异的汉语方言，蕴含着丰富的文化信息，是研究古汉语的活化石，也是研究中华地方文化的重要窗口。方言文化对于语言学、历史学、社会学、民俗学、地名学等相关学科具有十分重要的参考价值。
方言中心语言资源保护宣传图标
改革开放40年以来，中国社会经历了巨大的发展变化，众多学者指出，由于诸多原因，中华传统文化（包括方言及其所附着的乡土文化）在年轻一代身上，淡化的趋势相当明显，如果不加以扭转，后果堪忧。周玉洁（2013）指出：“语言随社会发展而不断发展，分化和整合是语言发展的基本运动形式。方言流失是一定时期内语言发展的必然趋势，也是汉语方言发展的现状，它表明在汉语方言发展历程中，整合正处于主导地位。正确认识方言流失的原因，提出具体可行的方言文化保护对策，是保护方言文化的重要前提。”（毕节学院学报2013:6）
（一）方言文化保存的特点
就整体而言，方言文化保存的态势可分三种情况：
（1）全局式：2015年由教育部、国家语委、财政部主导启动“中国语言资源保护工程”，堪称建国以来最大规模的语言资源调查工程，工程由北京语言大学中国语言资源中心主持，由各省（区市）语委具体实施，动员全国上千名专家，对汉语方言（900点）和少数民族语言（300点）进行多角度的调查，并配以高品质的音视频资料，另对200个濒危语言或方言点进行抢救式的调查。经过近5年的建设，成效显著，对于宣传和保护各民族语言（方言）文化，起到很好的推动作用；
（2）局部式：典型事例为湖南省实施的“湖南方言调查‘响应’计划”，计划由湖南卫视著名主持人汪涵资助发起，于2015年7月启动，由湖南工业大学陈山青教授和南京大学陈立中教授共同主持，分方言和口头文化两部分，目前已调查方言点50余个；
（3）零星式：主要指各地各高校由个人为主体的方言文化研究项目或课题。另外，近年来，出版社出版的区域方言文化著作亦达到数百种。
就保存的性质而言，可分为以下三种类型：
（1）记录性：多数的方言文化保存皆属记录性，其中又分纸笔记录和纸笔+音视频记录两种，前者以民间文人所写的笔记、杂文为多，如杨慕如《品味湘乡话》、舒饭《石岐话词语笔记》等，后者以专业学者所主持的大中小型语言文化调查项目，如由浙江大学出版社出版的《浙江方言资源典藏》（16册，2019），但有的出版时不一定会带有音视频（主要是出于技术及成本的考虑），如高然主编的《中山方言志》；
高然·著
高然著《中山方言志》
（2）娱乐（普及）性，主要是指媒体推出的以方言文化为主题的娱乐节目，如湖南经视的“多彩中国话”（2016）、“方言听写大会”（2015）、湖南卫视的“越策越开心”（2002-2015）等，“江苏方言听写大赛”（2014）则由江苏广播电视台综艺频道策划，广东南方卫视陈星工作室与暨南大学等高校合作推出“谁语争锋”（2014）大型方言娱乐节目，颇受欢迎；福建电视台从2014年起连续几年举办福建方言文化大赛。这些节目虽然以娱乐为主要目的，但共同的特点是较接地气、口语化，影响力大，客观上对保留、传承方言文化，起到正面的作用，有的还公开出版了节目的音视频合集；此外，省地市级电视台（电台），也有一些普及方言文化的栏目，如北京电视台7频道的“北京话话北京”栏目，广东梅州电视台的“客家印象”“这里是客家”栏目，梅州电台的“讲牙舍”栏目，台山电视台的“得闲倾偈”栏目，梅县电视台的“客家方圆”栏目等；
全国各地的方言文化娱乐节目
（3）教学（传承）性，面对各地方言的流失，不少学者、教师积极行动，编写方言文化教材或普及读物，推动年轻一代在熟悉普通话的同时，也掌握本土方言，如北京的陈平原、上海的钱乃荣（《上海话900句》）、厦门的周长楫（《闽南话800句》）、广东的丘学强（《新时空粤语》）、高然（《现代粤语口语》）等，而陈平原、林伦伦、黄挺主编《潮汕文化读本》（广东教育出版社，2017），经潮汕地区中小学试用，反响热烈；甘于恩主编《绘声绘色看方言》（新世纪出版社，2018；香港中和出版有限公司，2020）用音视频形式保存、传播粤、闽、客三大方言童谣，获得社会的肯定；韩山师范学院林朝虹团队以绘本形式在幼儿园、小学开展潮州歌谣传唱活动，从小培养儿童的母语能力，效果显著；梅州市曾宪梓中学编写《客言客韵 客文》校本教材，引导中学生挖掘客家话资源，投身于方言资源保护的活动中；广州大南路小学（后调任建设大马路小学）校长叶丽诗长期致力广府文化进校园，推动广府文化融合校园，用心将传统优秀文化传递给下一代。
《绘声绘色看方言》（上）与《广府童谣氹氹转》（下）
（二）方言文化保存的成果概说
就参与的人群而言，参与方言文化保存的有：专业人员、半专业人员和业余人员，限于篇幅，这里主要只列举专业人员的一些活动和成果。
（1）重要事件
进入新世纪以来，由于社会各方面的推动，方言文化保存和保护呈现勃勃生机，有几个大的标志：
1）语言是一种资源，一种生态，语言或方言文化需要加以保存和呵护，越来越成为全社会的共识，形成学者、传媒、学校合力推动的势头，在认识到普通话重要性的同时，方言文化保存的意义也得以彰显。
2）成立了一些致力于方言文化保护的机构，如北京语言大学的中国语言资源中心、陕西师范大学语言资源开发研究中心、山西大学的方言与口传文化典藏研究中心、语言资源保护传承与开发利用协同创新中心、华南师范大学的岭南文化研究中心、暨南大学的语言资源保护暨协同研创中心、岭南师范学院粤西方言与文化研究所以及韩山师范学院潮学研究中心等，从人力和物质上提供了有力保障。
充满活力的汉语方言研究中心
3）语保工程的启动，体现出社会对语言资源的普遍重视。语言或方言文化保护从个人调研转入团队作业的阶段。
4）方言文化的交流平台越来越多。主要有：中国语言资源研讨会、中国方言文化影视典藏研讨会、西北方言与民俗国际学术研讨会、闽南方言与文化研讨会、南方汉语方言研讨会（前身为“岭南语言资源理论与实践研讨会”）等。
作者在进行海南语保项目的审读工作，
左一为张惠英教授
5）因应新形势的发展，不少高校和研究机构都创办新媒体的传播平台，宣传方言文化。如公众号“今日语言学”（中国社科院语言研究所），“语宝”“乡音”（北京语言大学），“语言资源快讯”（包括头条号、喜马拉雅FM）“语言资源”（暨南大学），“方言与文化”（武汉大学），“八桂乡音”（广西大学）等，影响越来越大。
暨南大学汉语方言研究中心和语言资源保护中心的两个公众号
6）设立实体或线上的语言文字博物馆，系统整理各地的方言文化成果，用现代化的呈现方式，宣传方言文化的价值和保护理念，目前已经建好或在建的博物馆有：贺州学院语言博物馆（2016年建成）、贺州学院民族文化博物馆（2016年筹建）、广西民族大学语言博物馆（2019年筹建）、广东省岭南方言文化博物馆（2018年筹建）、北京语言文化数字博物馆（2017年建设）、上海外国语大学语言博物馆（2018年筹建）等。
甘于恩参观贺州学院语言博物馆，
左为邓玉荣教授
7）媒体开始重视运用方言元素，推动传播的深层次转向，效果渐显。比如有的时评节目导入了方言，更接地气，更受欢迎，如宁波电视台二套的“来发讲啥西”，绍兴电视台的《师爷说新闻》，山东齐鲁电视台的“拉呱”，有的开设了方言类的专题节目，如广东潮州电视台的“林江讲古”，福州电视台的“攀讲故事会”，泉州电视台的“泉州讲古”，综艺节目涉及方言的就更多，如上海电视台的“嘎讪胡”等。这些节目的成功，对方言文化的保存，起了正面的促进作用。
8）世界语言资源保护大会的召开，标志着语保事业走向规范化、常态化、国际化的道路。2018年9月在湖南长沙举办“世界语言资源保护大会”，与会者从多角度、多侧面探讨了语言保护的理论与实践，并发表《岳麓宣言》，文件强调“文化多样性和多语主义在促进多元、公平、开放和包容的知识社会方面发挥着重要作用”，倡导“为保护语言多样性提供必要的环境条件和服务，探索语言多样性、环境保护与经济增长共赢的可持续发展模式”，获得良好的社会反响。
《中国语言生活状况报告》
（2）主要成果
近几年来，方言文化的成果源源不断地推出，其中影响较大的有：《中国方言民俗图典系列》（侯精一、李守业、曹志耘主编，语文出版社2014）、《中国语言文化典藏》（20卷，曹志耘主编，商务印书馆2017）、《中国濒危语言志》（30册，曹志耘主编，商务印书馆2018）；各地也逐步出版跟方言文化相关的系列丛书，如暨南大学出版社推出“岭南文化书系”共30册，其中多数与方言文化相关；世界图书出版公司推出“闽南侬闽南文化与语言文库”（暨南大学汉语方言研究中心高然主编），计划出齐20册，内容涉及闽南话口语、谚语、笑话、小说、歌谣、故事、曲艺等。
语保工程一期于2019年12月基本结束（个别省区延至2020年1月），各省区市目前已经投入人力、物力，编纂各地的语言资源集，这也是方言文化保存的一大亮点。
无可讳言，我国方言文化保存（传承）还存在一些不足与短板。大致而言有以下几点：
（1）方言文化保存的面还不够广，语保工程的选点侧重县城或市区，广大的乡村还无暇顾及，如何解决这一问题，需要集思广益；
（2）方言文化保存的内容还有待拓展，语保工程第一期的选字只有1000个，例句也只有50个，这对于保存语言的全貌乃至活态样貌是远远不够的；
（3）方言文化的宣传力度还很欠缺，社会上对于方言文化的价值和重要性认知不足，甚至存在不少误区；
（4）方言文化保存的社会化程度还不深，社会上还有许多对方言文化保存非常热心的人士，苦无用武之地，如何引导他们加入语保行列，应该引起主管部门和专业人士的深思。其实，全国各地都有一些值得借鉴、推广的经验，例如暨南大学汉语方言研究中心重视与企事业和地方的合作，与广州图书馆开办多期“公益粤语”培训班，开设20余期“知粤讲堂”公益讲座；与南方卫视合办方言文化综艺节目；与番禺社区合作开展“粤讲粤好”（粤语进社区）活动；为各地语保活动提供理论和技术指导；定期招募语保志愿者，开展线上+线下活动，初步在语言资源活化方面走出一条路子。中山（三乡）尚古传统文化保育中心把方言文化的保存与非遗项目传承相结合，效果亦可喜；广州羊城网劳震宇等尝试用粤音诵读经典文学作品，反响甚佳；
（5）各地乡土文化教材编写有待加强。
甘于恩、陈李茂（2017）就广东语言资源和方言文化的保护提出几点建议，对于全国其他地方同样具有启发性，即：①有关主管部门要就语言资源和方言文化保护提出具有战略性的近、中、远期规划；②要改变目前自上而下的基本态势，形成自上而下和自下而上的对流态势，调动全社会的力量来保护和抢救语言资源；③要善于利用新媒体，拓展语言资源保护的广度和深度；④从使用人群入手，从根本上改善语言资源“断流”的现象。
汉语方言数量众多，从长远来看，方言文化保存不可能平均用力，面面俱到。我们要处理好大方言和小方言的关系，处理好城市方言和乡村方言的关系，处理好一般方言和濒危方言的关系，分清轻重缓急，该抢救的就抢救，该调查的就调查，该传承的就传承，最大限度地动员社会力量，提升我们国家方言文化保存事业的效度。
参考文献
周玉洁2013：论汉语方言流失及方言文化的保护。毕节学院学报，第6期。
甘于恩、陈李茂 2017：广东语言资源保护：策略与措施。学术研究，第3期。
【原载《中国语言生活状况报告2020》，国家语言文字工作委员会组编，商务印书馆，2020】
本期编辑：杨玉婷/章策
本期审读：杨玉婷
责任总编：老 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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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作者过“六一”
语保路上666
贴心的小编悄悄告诉大家
今天是作者的“破壳日”哟~
所以要“happy birthday”啦
28 July 2020
●高考特备节目（音频）|甘于恩：我的高考【修订版】（福建福州话/唐若石、福建漳平话/李巧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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