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人 | 陈泽平：《福州方言的结构与演变》自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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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州方言的结构与演变》自序

（陈泽平教授在闽南师范大学做学术演讲）

方言学的正宗是方言地理学（dialect geography），始于19世纪德国人温克对高地德语和低地德语分界线的调查研究。方言地理学研究语言内部差异在地理上的分布，绘制语言地图，确定方言分区。中国社科院语言研究所编的《中国语言地图集》以及在《方言》季刊上展开的方言分区问题大讨论，曹志耘教授主持编撰的《汉语方言地图集》等，都是这一领域的重要成果。

由于特殊的社会历史条件，汉语长期言文分离，各地的口语脱离了文字系统的约束，按自身的规律发展，形成相对独立的系统格局。对汉语方言的科学研究一开始就受欧洲人类学和美国描写主义语言学的影响，又继承了传统小学的遗产，不限于方言地理学的研究兴趣。学者们往往从自己熟悉的方言人手，描写分析其共时结构，联系古代汉语和周边方言讨论其历史演变规律。

国内的语言学概论教材一直在什么是语言、什么是方言，以及什么是“民族共同语”的概念问题上纠结。实际上，语言都是以具体的方言形式存在的。最早以现代学术方式描写福州方言的著作是美国传教士M. C.White 在1856年发表的 The Chinese Language Spoken at Fuh Chau，直译书名就是 “福州人说的汉语”。福州话就是福州人说的汉语，是汉语的一种具体形式。等量齐观，广东话就是广东人说的汉语，苏州话就是苏州人说的汉语，四川话就起四川人说的汉语，除了书面标准语及其口头形式“普通话”，汉语就是以各种方言的形式具体存在的。分布在不同区城的不同方言都是语言学意义上的汉语样本。从学术上讲，标准语也是经过人工规范的方言。

对各地方音的共时结构和历史演变问题的研究越来越深入，就发现需要讨论的问题越来越多，逐渐触及到汉语在语言类型学意义上的特征、汉语史的一般规律及其在在普通历史语言学方面的个性。这样的方言研究，其实就是以具体方言为观察对象的汉语语言学本身。

近年来，时常遇到汉语方言专业的年轻学者抱怨论文选题因难，在自己有条件调查的区域范围内，“好像都有人做过了”，怎么办？

汉语方言研究的特点是要从田野调查工作做起。用一套教科书写明的发现程序记录方言事实，整理出声韵调系统、同音字汇，概括音韵特点、词汇语法特点，编写反映方言概貌的调查报告。早在20世纪的30年代，赵元任先生就主持做过6个省区方言调查。50年代，以推广普通话为目的搞了一次空前规模的全国方言普查，以县为单位，在两年多一点的时间内调查了 1800多个县。这次普查虽然在学术方面粗糙了一些，但在全国范围内，除了个别省份、少数边远地区，汉语方言分布的大致情况就已经呈现出来了。60年代前半段，许多有条件的省区陆续出版了大规模的方言调查报告。袁家骅先生主编的《汉语方言概要》已经相当详细地按八大方言的分区，描写分析了各区代表点的语音系统和词汇语法特点，另外又有北京大学中文系编的《汉语方音字汇》、《汉语方言词汇》这两部资料集为之配套。从70年代末开始，北京大学的王福堂先生花了十多年功夫精心增补修订这三部集大成的重要著作，形成更具整体性的第2版，既有总论、分论，又有20个重要代表点互相对齐的字音词汇资料，提纲挈领地反映了汉语方言的全貌。同一时期, 中国社科院语言所完成了分布在各大方言区的九个地点的“汉语方言重点调查”项目，又有李荣先生主编的 41 部汉语方言词典和《中国语言地图集》出版。汉语方言品种固然丰富，这几个大项目完成之后，剩下的方言处女地实在已经不多了。近年来又涌现出一批以 《XX方言研究》 为名的地点方言或区域方言调查报告，以及大量尚未正式出版的方言学硕博论文。在这个基础上，继续一般地进行田野调查，编写以“填补空白”作为创新点的调查报告，着实不好找题目。

作为汉语语言学的方言研究不直接服务于语文教学或推广普通话，也不是为了保护方言、传承方言，不局限于提供语料、展示方言的多样性，更不存在任何 “转化为生产力”的功利目的。它只是以分布在不同区域的汉语活口语为观察对象，探讨汉语的结构特点和演变规律，进而探讨人类语言的一般规律。我们对汉语的奥秘、语言的奥秘知道得还那么少，应该研究并且可以研究的课题肯定很多。只是这样的研究已经不再有现成的步骤和方法可循，每一步都要自己根据具体课题的性质和特点独立思考，创新将全面体现在问题的提出、资料的运用、研究方法的设计、分析论证、直至做出解释性结论的整个过程中。这样的方言研究做起来当然不很容易，有时甚至没有办法按照项目规划的要求拟出一个出成果的时间表。面对难题，除了以开放的心态积极引进新的研究手段和理论工具，研究者还可以、也应该充分利用自己的母语优势、调动自己头脑中的语料库藏。研究自己熟悉的母语方言是值得提倡的。

我在拙作《闽语新探索》的前言中，自嘲做的是“农耕民型”的方言研究,只能打理房前屋后的二亩三分地，缺乏开拓新边疆的勇气和魄力。现在已年过花甲，还是没有什么长进。遇有出版机会，收拾一些自认为还拿得出手的研究收获，略加修订，编为十章，就教于方家。

谨自序。

陈泽平

2014 年元月于福州守耕堂

（《福州方言的结构与演变》，陈泽平著，人民出版社2014年10月第一版）

（《福州方言的结构与演变》书影，人民出版社2014年10月第一版）

（陈泽平教授墨宝）

本期编辑|洪晓晓

本期审读|洪晓晓

责任编辑|甘于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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