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稿 | 张振兴：《广东粤方言地图集》序（新）

一、引言

“广东粤方言地图集”是国家社科基金立项的第一个分省方言地图集项目，由暨南大学甘于恩主持，于2004年立项，2009年结项，结项成果获评“优秀”等级。即将出版的《广东粤方言地图集》为该成果的进一步完善，《广东粤方言地图集》弥补了此前研究成果中在广东粤方言地图绘制方面的一系列不足，全面调查、优选条目、精细制图，是方言学和地理学两门交叉学科融合过程当中具有原创性、开拓性的最新研究成果。我作为一个从事过《中国语言地图集》编纂工作的语言工作者，深知方言地图绘制、出版之艰辛，在此除了表达欣喜之情外，也对我国地理语言学的发展以及《广东粤方言地图集》的特色，做些简要的评述，权作为序。

二、我国地理语言学的新发展

从20世纪80年代以来，中国语言学界有三个团队分别做了三种语言地图集：一是由中国社会科学院与澳大利亚人文科学院合编的《中国语言地图集》，1987年由香港朗文（远东）有限公司出版。这是一种中国语言地理分布图，它在中国语言学历史上第一次以36幅大型彩色地图的形式，表现了中国境内复杂的汉语方言和数十种少数民族语言的地理分布和系属分布，无论在理论上还是在实践上都对中国语言学的发展做出了重要贡献，受到了海内外学术界的高度关注。《中国语言地图集》的第二版（2012年版）反映了1987年以后汉语方言和少数民族语言调查研究的最新进展；二是由曹志耘主持编纂的《汉语方言地图集》，2008年由商务印书馆出版。这是一种整个汉语方言语言特征分布图，它在汉语方言研究历史上第一次以大型地图的形式，选择了512个语音、语法、词汇特征条目，表现这些条目在930个汉语方言地点里的分布状况。这本地图集以充分的事实反映了中国汉语方言的统一性和分歧性，在中国语言学的研究中具有重要的理论意义和实际价值；三是由甘于恩主持编纂的《广东粤方言地图集》，已基本完成编纂工作，期待正式出版。《广东粤方言地图集》也是一种汉语方言语言特征分布图。

必须特别指出，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我国学者先后完成三种不同类型的大型语言地图集，都是独立自主的首创性研究成果，这在世界语言学历史上是没有过的。它充分展示了我国语言研究，尤其是汉语方言研究领域里最近几十年来所取得的卓越成就，以及整体的雄厚实力。这是值得我们引以自豪和骄傲的。

三、《广东粤方言地图集》的特点

伍巍、詹伯慧（2008）指出，广东省是我国语言资源极其丰富多样的地区。境内有粤语、客家话、闽语、土话、军话等多种汉语方言。除此以外，还有瑶语、壮语、畲语、标话等多种少数民族语言。这些语言和方言呈现了一种十分复杂的分布状态。表现这种状态的最好方法是语言地图。《广东粤方言地图集》就是这样的一种语言地图集。它以大型彩色地图的形式，大规模地表现了广东省境内最主要的汉语方言-粤方言的语言特征，不表现广东省境内其他语言和其他汉语方言的语言特征。因此，《广东粤方言地图集》是一种地域性的汉语方言语言特征分布图，这部地图集具有一些重要特点：

第一，本地图集的所有材料都是实地田野调查所得的真实资料，同时也参考了以往的极其丰富的粤语方言调查研究成果，互相印证，相得益彰。这一条保证了本地图集内容的科学性，我们相信里面所涉及的基本内容是可靠的、可信的、准确的。对于任何一种语言地图来说，这一条是最重要的。

第二，本地图集田野调查遍布广东境内粤方言分布区域的所有县市。广东境内粤方言包括广府片、四邑片、高阳片、吴化片、勾漏片，分布于60个县市，而本地图集的调查地点却多达122个县市区镇，几乎每个县市都有两个分布点。这一条保证了本地图集内容的平衡性，使我们能够比较全面地观察广东粤方言的整体面貌。

第三，本地图集所包含的语言特征条目非常广泛，内容非常丰富。从粤语方言已有的调查研究成果来看，各类语言特征的比例分布是合适的，是经过比较合理的取舍的。这一条保证了本地图集内容的全面性。

我们知道，语言地图集是语言调查研究理论和实践在图形上的集中表现，是语言调查研究到了一定阶段的一种综合性成果，是一个重大的研究课题。语言调查研究不到一定成熟阶段，是无法编纂地图集的；能够绘制一部好的地图集，说明语言调查研究已经具备相当好的基础，已经取得了比较好的成就。《广东粤方言地图集》编纂成功，再次证实了重大学术研究攻关项目的三条最重要经验：

第一，必须高度重视以往的学术积累。

第二，必须要有一个团结协作的优秀团队，这个团队要有一种拼劲，要有一种精神。

第三，必须有一个或几个优秀的学科带头人。

粤方言的调查研究具有悠久的历史，长期以来就具有强烈的团队攻关的整体意识，最近半个多世纪以来所取得的成就尤其引人瞩目。《广东粤方言地图集》是广东语言研究，尤其是广东粤方言调查研究的一次阶段性总结。从总体上看，本地图集是成功的，它展示了广东语言研究，特别是方言调查研究的强大实力。

四、《广东粤方言地图集》的讨论

上文说过，《广东粤方言地图集》是一种地域性的语言特征分布图集。所以，关于这本地图集的讨论主要集中在这三个问题上：首先，什么是语言特征；其次，如何选择语言特征；最后，在地图上怎样表现语言特征。

（一）什么是语言特征

特征就是可以作为事物特点的征象、标志等。这是一个普遍的，可以广泛应用的定义。但是语言特征地图不能完全照搬这个定义，对于语言特征地图来说，所说的特征应该同时包括两个方面：共性特征和特性特征。

1．共性特征

所谓共性特征就是能够反映汉语方言普遍性的语言特征，不但要反映粤语方言内部的共性，还要在一定程度上反映粤方言与其他大区汉语方言的共性。研究汉语方言的人要记住一条，中国语言的共性，一致性是主要的，汉语方言尤其是如此。讲汉语方言的语音、讲词汇、讲语法都需要首先讲共性，编纂方言词典也要收录有共性的条目，不能只收录有特性的条目。有人不适当地夸大了不同汉语方言的特性，是不全面的，是不了解汉语方言的整体面貌的。《广东粤方言地图集》比较好地注意了方言的共性特征。例如，汉语是一种声调语言，南方汉语的声调尤其复杂，这就是广东汉语方言的声调共性：阴阳分化，保留入声，调类较多。地图集的第一幅就将广东粤语的这种特性清晰地予以反映，从10调类到7调类的方言点皆通过地图手段投射出来，既注意了粤语声调的共性，又在地理上显示了区域差别。在词汇、语法图中，区域的共性特征也是处理得比较好的。

2．特性特征

所谓特性，说的是某种事物所具备的特有的性质。而汉语方言的特性则主要表现了方言的分歧性和复杂性，这是汉语方言的另一个重要特点。《广东粤方言地图集》也很注意表现粤方言的特性。例如，词汇 “脏”的说法图，广东粤方言各种说法纷繁复杂，如果把语音的区别也算进去，有“污糟、邋遢、失人、银”或“污糟 / 邋遢”两说等等，多达48种说法，地图集在各地复杂的表达方式中抽丝剥茧，归纳出几种主要的类型，同时注意到类型之间的相互影响与融合。此外，地图集在反映了粤方言内部的各种特性时，还注意到文化对语言的影响，这可以举“猪肝”说法一图的解说，作者将区内的语言形式分为“猪膶”“猪湿”（避讳型）和“猪肝”（非避讳型）两大类型，分析语言特性和地理分布特点，如果没有地图的帮助，是不可能解释得如此条理分明的。

（二）如何选择语言特征

我们知道，选择语言特征要考虑条目的数量和质量。语言特征地图不是开放性的，所选择的语言特征在数量上应该受到限制，否则语言地图就变成大而无当，失去了实际应用的价值。那么，在有限数量的条目里，如何表现方言的共性特征和特性特征，其中的关键在于所选择的语言特征的质量。

1．数量方面

语言特征的条目要实行控制，条目数量既要多，又要少。要多到可以最充分表现方言的共性和特性，但要少到可以重点说明方言的共性和特性。追求多多益善是不必要的，但也不能越少越好。从已知的汉语方言材料来看，如果只是单纯地表现汉语方言的共性特征或个性特征，也许有几十个条目就够了。例如古全浊声母的演变、古入声的演变、动物雌雄性别的说法、VP不VP的说法等。但是要同时表现汉语方言的共性特征或个性特征，条目的数量也许需要适量增加。

2．质量方面

最重要的是条目选择的质量。语言特征要尽可能选择包含大类的内容，不要选择只是表现单一的、分散的条目。一般说来，在汉语方言的语言特征中，语音的条目容易表现大类，说古平声字条目，可以概括好几百字甚至上千字的调类，语法的条目次之，词汇的条目再次之。可以看出《广东粤方言地图集》在选择语言特征的条目方面下了很大的工夫。例如语音图：去声是否两分图、咸开三与深开三韵母对比图；词汇图：筷子图、系（鞋带）图、娶（妻子）图；语法图：近远指指示代词图、完成体图等等。以上这些条目都有一定的概括性，都能表现大类的内容。

（三）在地图上怎样表现语言特征

在语言特征地图上表现语言特征，主要依靠两个手段：象征性图形手段和概括性线条手段。

1．象征性图形手段

象征性图形手段是用示意图形方式象征性地表现地图上的某个地点方言怎么表达所涉及的语言特征。它表现的是方言点，不是方言面。一般概念上说，表现点的特征是确定的，表现面的特征是模糊的。可是，从语言特征地图的表现方式来说恰恰相反，表现点的特征是相对模糊的，不那么确定的。

2．概括性线条手段

概括性线条手段是用线条的方式概括性表现地图上某个地域方言的语言特征。它的表现是面的，不是点的，具有相对确定的范围。

跟《汉语方言地图集》一样，《广东粤方言地图集》采用的是象征性图形手段，用不同的圆圈点，或不同的图形符号表现广东粤方言语言特征的分布状况。总体上是可以的，不过也有可改进的余地。例如图形概括性不够，有的地方可能无意间夸大了广东粤方言的内部分歧。

五、余论

上面说到的事实，再次说明《广东粤方言地图集》在许多方面都有出色的表现，虽然也有一些需要改正的地方，但总体上这部地图集确实是一部优秀作品。

语言特征地图集跟语言分布地图集一样，由于它所提供的丰富的语言事实，几乎所有的语言学家都感到莫大的兴趣。由于几种地图集编纂成功，我们在社会语言学、地理语言学、文化语言学等分支学科占领了制高点，在历史地理语言学、经济语言学等最新兴学科也抢占了有利的阵地。其实，一部优秀的语言地图集，其他广泛的人文社会学科，包括人类学、考古学、民族学、社会学、民俗学、历史学、文学等部门的专家学者也会感到兴趣。同时，有关的政府部门、经济管理部门以及新闻机构有时候也需要参考其中的资料。因此，我们应该在这样的高度上来认识《广东粤方言地图集》的意义和价值。

广东在我国具有特别重要的经济文化地位。粤方言是广东最重要的方言，也是最主要的汉语方言之一。除了广东之外，它还分布于广西、香港、澳门等，海南省内也有一些居民是说粤方言的。中国境外的东南亚各地及美洲、大洋洲、欧洲、非洲也有很多华侨华人使用粤方言。因此，粤方言在我国语言生活中有着十分重要的地位，同时具有广泛的国际影响力。有鉴于此，我们呼吁有关方面给予更多必要的支持，进一步提高地图集的质量指标，并尽快首先出版这部地图集。同时，我还郑重建议：在《广东粤方言地图集》出版之后，应该在原来团队的基础上，扩充力量，增加配置，加大投入，尽快编纂出版《广东语言地图集》和《粤方言地图集》，前者包括广东省境内的所有语言和方言，后者包括广西、海南等省区的粤方言。如果几个地图集都能编纂成功，不但将从总体上大幅提高广东语言学界，尤其是汉语方言学界的整体实力，同时也将大大提高广东在国内外竞争中的文化学术软实力。

（张振兴，著名语言学家，原《方言》杂志主编，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研究员）

本期编辑 | 姜 婧

图片 | 章 策

本期审读 | 姜 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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