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那是一个周日的上午，我和雷美人在逛街，哥哥打来电话，先是问我在干嘛？我说在逛街，想买件羽绒服。哥哥第二句话便是：外婆死了，上吊死的。然后我们在电话里沉默了起来，我说知道了，挂上电话，雷美人问我什么事？我告诉她，我外婆上吊死了，雷美人说，那你现在要不要回家？我说，不急，先买衣服吧。我们继续挑选衣服，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好像我刚才接错了一个电话，好像死的是别人的外婆。

冬日的天气，阳光多么灿烂，至今想起那天来都是明晃晃的耀眼，选好衣服从店里出来，我抬头看看天，想哭却没有眼泪，非典那年哥哥告诉我小猫死了的时候，我从校门口一直哭到食堂。

可是，现在，我的外婆死了，就在几个小时以前，我却一滴眼泪也没有，魂灵冲出躯体跑到远方去寻究竟了，只剩下麻木的外壳，按着既定程序完成上午的事情。眼泪是什么东西？洋葱和魂灵才能驱逐出来的东西，可是我身边，没有这两样。

幼时和外婆睡在一张炕上，深更半夜从隔壁会传来一个女人的叫骂声，吓得我瑟瑟发抖。外婆总会搂着安慰我说，没事儿，她累了就不骂了。后来听说邻居家是个疯子，每次去外婆家，只是半夜会听到疯子在叫骂，好像和人对话似的，经常还会一问一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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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声音特别大，左邻右舍应该都能听到，慢慢地我就不怕了，有时候还会听得津津有味，因为疯子的叫骂仔细听来其实说的都是一桩桩的事情，可是白天，却很静悄悄。我对疯子充满了好奇，有一次，趁外婆不在，我悄悄地溜进了疯子的家里，门是从里面挂着锁的，我轻轻的打开了锁，按捺住狂跳的心，踏进了那个神秘的杂草丛生的院子。

大门离疯子的房间还有一段距离，我慢慢地靠近，终于看到了心心念念的疯子，满头长长的白发编成一根辫子，斜搭在胸前，皮肤是那么白皙，眼睛是那么清亮，就在我看呆了的时候，疯子一声大叫，顺手抄起一根木棍向我冲了过来。我转身拔腿就跑，边跑边喊，外婆救我！还未及门槛，恰好扑到了前来寻我的外婆怀里，外婆为了保护我，胳膊挨了疯子重重一棍，好长时间都抬不起胳膊。

回到家也没有过多的责备我，只是叮嘱我不要再去惹人，说疯子以前也是个“值钱人”，我乡里“值钱人”的意思就是“体面或者有风度”之人。只是我事后为了给外婆报仇还背着外婆偷偷的砸了几次疯子的门环，故意惹疯子叫骂，然后溜之大吉。外婆因为我挨了打这件事，我俩都不曾告诉过任何人，这件事一直都在我记忆里不曾抹去。

我幼时异常顽劣，去外婆家和村子的娃娃们打架，每每都要被人找上门来，外婆为此向人赔礼道歉，母亲说外婆是个很“争气”的人，是有傲骨的意思，可外婆却因我的顽劣有失颜面。有一次我偷了村里人家的玉米，被人发现一路追来，我逃回外婆家，冲入后院的地窖里藏了起来。

地窖其实很深，因为在多次偷红薯的经验中练习了攀爬的蜘蛛人本领，手脚并用，很快就下到最底下，侧面有个小洞，外婆好说将人送走之后，喊我我也不应声，满屋子找我找不到，她肯定想不到我会藏在地窖里，那么深，外婆和几个婆婆满村子找我，天黑了，我才从地窖里出来。

外婆在巷子里看到我，不断的抹眼泪：娃啊，你跑到哪里去了？你要是丢了，我怎么向你父母交代啊。然后婆孙一起回到家里，你以后可别再偷别人家的玉米了，咱家不是也有啊。我说：外婆，我就是想让他们发现我但又追不上我。外婆实在是拿我没办法，叹了口气不再言语。

初中住外婆家，玉米收获季节，庭院里到处都是丰收的果实，每天吃完饭，外婆就喊我一起剥玉米，刚开始还饶有兴趣，过一会儿就烦了，站起来，外婆说一起去井边抬水，外婆拿了一只水桶，一桶接一桶的要把水缸灌满，我扔掉抬水的棍子，冲着外婆说：我父母从来不让我干重活，在你们家手都出茧子了。

外婆听了惊呆在原地，重活？这叫重活？她摇摇头，说你歇着去吧，自己一个人摇摇摆摆将水桶提着走，我看着不忍，又过去帮忙，两人心里都不自在。但是我也有让外婆开心的时候，每次都能拿到奖学金，虽然只是十几或者二十几块钱，记不清了，每次发了钱以后，我只给自己留两三块，剩下的都给外婆，外婆特别高兴，说我真懂事，那时候一碗凉粉才三毛钱。

冬夜里放学回外婆家，看到厨房有一碗甑糕，特别想吃，可是只有一碗，不确定外婆是不是给我留的，再说多少有点寄人篱下的感觉，没主动要来吃，睡到半夜，醒了，直接奔向厨房，甑糕都结冰了，我穿着单薄的秋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就地将那碗甑糕送入肚里，偷偷将碗洗干净，放在一摞碗的最上面。

第二天，外婆说要热来给我吃，死活找不到甑糕，问我，我答不知道，外婆自言自语：奇了怪了，老鼠吃了，难道也连碗都吃了吗？碗洗干净之后都一样，外婆自然不知道那只碗已经被我放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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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就开始了咳嗽，越来越严重，一开始只是晚上咳，后来上课也不停的咳，咳得实在是没办法上学了，外婆带我去看医生，我担心误诊便说了实话，就是吃了那碗带冰的甑糕之后才咳嗽的，外婆眼泪巴巴的说：娃啊，那碗甑糕本来就是给你留的啊，何苦大半夜偷偷的吃冰的啊，现在成了气管炎，我怎么向你父母交代啊？！

后来吃了很长时间的药，才医好了气管炎，只是不能闻到蜂窝煤鞭炮之类的，嗓子就不舒服，外婆为这事一直很自责，这以后进不了厨房可咋办啊。外婆心里疼我，我知道。

我外婆的一生，从哪里说起好呢？她十八岁如花的年龄，从遥远的山东来到了陕西，为了救济自己贫困的家庭，嫁给了我外公，一个土财主家的儿子。外公年长外婆很多，穿一身制服，口袋里别一支钢笔，也算一个书里人，但脾气却极为暴躁，动不动就将她一顿毒打。

而外婆，还要照顾丈夫的四个闺女，外公的大闺女比外婆仅大两岁！在外婆为外公生了一个儿子、两个女儿后，外公终于在长年酗酒的情况下撒手人寰了，而这个时候，家业也被他败的所剩无几，雇不起长工了，我的外婆，用自己单薄的双肩扛起了所有的重担，养一群亲生和非亲生的孩子！

外婆对她的养女们极好，就像对待自己的亲生女儿一样，为她们梳洗，为她们准备嫁衣！在所有的儿女都成家立业后，她还是过着清贫的日子，因为几十年的节衣缩食已经让她很不习惯稍微大方的花一点钱了。何况外婆的亲生儿子并不富裕，好像生活的重担从来都不曾离开过一分一秒，他们靠着土地上长出来的苹果树艰难度日，要供养孩子上学，要花钱治病，她亲生的两个女儿，其中一个在很多年前就离开人世了。

养女们给外婆的钱她舍不得花，舍不得给自己添置点衣物，其中一位比外婆只小12岁的养女待她尤为尽心，接她到自己家住，为她调解生活上的琐事，给她买衣服，鞋子，外婆见到她这个女儿就像见到了主心骨，觉得什么事情都可以有依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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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无论外婆去哪里，心都离不开他的儿子，她要帮着舅舅尽量的多做农活，所以，一年四季，她的脚步总是穿行在那些苹果树下，花椒树下，核桃树下，一棵棵的树，从春天到夏天，从秋天到冬天，就这样被她呵护着一年又一年，那些树，比谁都了解她的辛酸，她的劳苦。

外婆年轻时搬运粮食掉在了冬日刺骨的河水里，从此落下了风湿，随着年岁增长，风湿日渐严重，她不能像以前那样干活了，在她儿子不在家的时候，她忍受着媳妇的嘲讽，一个人默默的忍受着，没有告诉任何人，她风湿疼痛难忍，身体和心灵已经不堪重负，在凛冽的寒风中，她用一根绳子在她亲手种植的一颗核桃树上结束了自己的一生，没有惊动任何人，没有留下一句话。

那个比外婆小12岁的养女，就是我的母亲。

外婆下葬的那天，恰好是西方的圣诞节，母亲在那颗核桃树的树杈上发现了一颗核桃，核桃表面光滑，母亲说：这么光滑的核桃，不知你外婆将它抚摸过多少次？你外婆将它留在这个地方，就是留给我的。

母亲将那颗核桃放在自己的身边，要么在随身的包里，要么在衣服的口袋里，总不见她放在身外，来西安后，母亲将那颗核桃郑重的埋在花盆里，我站在一边，看着母亲做这些，心里好不惆怅。

后来，那颗核桃竟然真的发芽了，一天天一点点的破土而出，母亲看着嫩芽，泪流满面，后来看到新叶子，依旧涕零如雨：我就知道这颗核桃会发芽的。当然，那是外婆的爱，即使她长眠地下，也要把她的爱以另外一种生命从泥土里再送出来。

外婆家的老屋子拆了，那深深的庭院几度梦中萦绕，那青石阶，古朴的桌椅，门前两颗石狮子，那是我儿时的乐园，如今，就像外婆一样，再也寻不见了。我在她生活过的园子里行走，看着冬日里萧条的树木，枯枝，心想她曾经都在哪一棵树下孤独的流过眼泪，又在哪一棵树下期盼着一点点的温情，树枝划过我的衣服，头发，就像划在我的心上。

又三年，我和母亲去给外婆上坟，外婆孤零零的一个人埋在这里，没有丈夫陪伴，坟前尽是干枯了的野草，夏日里的青蒿荒芜在坟头的瑟瑟寒风里，一粒粒的青蒿籽像是来自另外一个世界的眼睛，地上，昔年的鞭炮纸屑被时光早就褪去了颜色，只剩一抹似有若无的淡红半埋在泥土里挣扎着，我望着远远的山，看着山边远远的云，心里只是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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