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我们上路，不是为了寻找，而是为了忘却。

公路电影，一直是看电影的至爱。

海拔4000米的恩派尔小镇，白雪皑皑，寒冷、阴沉，这里有一个石膏制造企业，在2011年经济大衰退中倒闭了，随后连邮政编码也被取消了，这里被从地图上抹去。镇上的蓝领工人们不得不离开此地，对于一辈子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家没有了，经济困顿，生活无着。费恩已经60岁了，丈夫患癌症刚去世不久，小镇已经荒芜，她不得不离开。她和她破旧的房车一起，选择了游牧之旅。

每一个人上路，都有理由。我以为只有年轻人拥有迷茫、彷徨、失意、痛苦这些词，上年纪的人经历了大风大浪，生活磨练，笃定已经镇定自若，心如止水，安享晚年了。其实不！许多人心里都有伤口，随着年久日深，渐渐被掩埋了，如果没有一种方式去释放，这些伤口将永远埋进心底。于是一些人带着伤口上路，只是想寻找一个真正掩埋的地方，这是忘却的旅途，从流浪开始。

美国有这样一群人，他们开着或新或旧的房车，一直在路上奔驰着，在这里相见，在那里道别，他们是一群上了年纪的人，逐渐不被时代需要，生活贫困，或无家可归。生活对于他们每一天不是新的，而是失去的。他们选择相互温暖，彼此支援。但他们又是独立的，并不需要付诸怜悯，正如弗恩在影片中所说：“我不是无家可归（homeless），我只是无房可住（houseless）”。

这就是赵婷导演的电影《无依之地》里讲的故事，一群被社会“边缘化的游牧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伤痛故事，他们带着沉甸甸的心在大自然中寻找安放之地。美国西部内华达、南达科塔和亚利桑那绝美的风光里，荒漠、原始、夕阳、沙石路，这是一趟不是关于寻找，而是关于忘却的电影。

他们叙述着自己一直在路上的理由。琳达面对社保账户里只有550美元，她说靠养老金活不下去的，她喜欢在路上，然后各地打工；黑人女说，丈夫有一个帆船，一直停在车道上，直到死也没有动过，丈夫去世前对她说，不要浪费时间，他不希望她到死的时候，帆船还停在车道上；75岁的斯万基说她患有脑癌，只有七八个月时间，她不想躺在医院里，她说她这一辈子见过许多美好的事物，爱达荷河边见过一家子麋鹿，科罗拉多湖上，一只大大的鹈鹕落在她皮艇的前方，燕子在空中飞舞，她觉得自己的人生已完整，死了也没有问题。弗恩说她的家在恩派尔小镇边缘，推开门就是连绵起伏的荒沙，尽头是山，她喜欢那里；戴夫一直和自己过不去，怀疑自己不是一个好父亲；“流浪者”的发起人鲍伯，儿子在38岁时自杀了，他选择上路，坚强地找寻生活的意义，并帮助更多失去房屋和工作，需要帮助的流浪者。

每个人都有内心难言的伤口，在路上，一群陌生人在一起，围着篝火，那是一个打开心灵的氛围。人心的屏障在许多时间和许多环境下是封闭的，开启需要钥匙，大自然有神奇的魅力，它悄悄拆除人心中的樊篱，让他们自然呈现出平日里那些隐密的伤痛，而那些日夜吞噬心灵的蚀骨之痛在一吐为快后，就会感到一种神奇的轻松。短暂相聚后，第二天继续上路。对于一些人来说，道路是有魔力的。

他们在流浪的途中逐渐治愈他人，也治愈自己。

弗恩不能忘记去世的丈夫，她说他无父无母，他们也没有子女，如果她忘了他，那他就好像没有存在过一样，所以她要记住丈夫让他继续活着。回忆在，人就在。这让我想起《寻梦环游记》里爷爷的话：“真正的死亡是世界上再没有一个人记得你。死亡不是生命的终点，遗忘才是 。”每个人心里总有一点东西，珍藏着，沉甸甸的揣在心里，那是我们好好活下去的理由。

《无依之地》剧照

弗恩遇到一个年青流浪者，他说虽然他在路上，但他总给女朋友写信，只是他感觉女朋友也不会看他的信。说到这里，年轻人神情黯淡。弗恩说起了自己结婚时唯一一次念起的诗，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

五月，当海风刺穿我们的孤独，

一丛清新的杜鹃让我在林间停驻。

无叶的花朵在潮湿的角落里铺开，

荒野和迟缓的溪流也感觉到了爱……

年轻人走在路上，心中咏诵着这首诗，脸上露出了笑容。

如果道路一直在延伸，没有告别，就不会有终点，这是热爱流浪之人的心声。为什么有那么多人喜欢在路上，影片最后鲍伯的话可以让我们了悟：“你在路上见到的人，一个月后、一年后、有时是多年后还会再次见到！那些离去的人，那些你思念的人，终有一天也还会再见的。在路上，没有诀别，只有希望，我们路上见。”

正如影片结尾时的字幕：“献给不得不上路的人，我们路上见。”

这就是这部电影内涵的魅力，它适合不同的人，只要你有着相同的感受，就能从中找到属于自己的那个触发点。

我一直喜欢在路上的感觉，不管去哪里，喜欢坐火车胜过坐飞机。在路上，心灵是放逐的，就这样一直一直走下去，不会到站，也不会回归倦怠的日常。当路象卷起的毯子样迅速打开并伸向远方，群山、天际、树木、莽原和风，哪里都能安放自己，平日的焦虑无着，孤独压抑，在大自然里如同冰稀释于水。

导演试图通过把人放入大自然中，来寻找到人与自然的对话，以及人与自身的对话，寻找和回归人最初的本性，寻找一种治愈的功能。人类在群居时垒积的矛盾、痛苦，需要找到释放的通道。而我们原来就是大自然的一部分，只是从大自然中出走的太久了，已经忘记了来时的路，忘记了怎么去融合。寻找和回归在人心中一直存在，自然是我们最初的家，如同母亲的子宫，是温暖的巢床。

弗朗西斯.麦克多蒙德，弗恩的扮演者，对她的喜爱无以复加，她是我心目中好莱坞演技派翘楚。曾经在《冰血暴》、《三块广告牌》、《一级恐惧》里都有上佳表演，因《三块广告牌》获得第90届奥斯卡最佳女主角。而我第一次接触到她的演技是在《一级恐惧》中的心理医生，在爱德华.诺顿饰演的主角偶露杀机时，她忽然的警觉、恐惧的状态，传神之极，至今印象深刻，好莱坞实力派演员。在这部《无依之地》里，她又一次展现了硬朗、中性的风格，并且通过传神的眼神，把一个生活穷困却内心坚强的女性形象充分的展示出来。特别要提到的是她对心理活动的准确呈现，人在坚强状态下的一刹那的柔软或脆弱，孤独或瞬间崩溃的状态，让你感觉这就是她，而不是电影。

导演赵婷，82年出生，是一位独立电影导演。对于如此热爱电影的我，是一个新名字，她竟然已经拍了三部电影了，而且部部都有不错的口碑。原来她是北京女孩，著名演员宋丹丹的继女。少年时去美国读书，毕业于纽约大学电影学院，与李安导演是校友。做过酒吧招待，打过临工，2014年她自编自导的处女作《哥哥教我唱的歌》先后入围第31届圣丹斯电影节美国剧情片单元和第68届戛纳电影节导演双周单元，一出道就崭露头角；2017年拍摄《骑士》，获得戛纳电影节导演双周单元艺术电影奖、美国独立精神奖最佳影片、导演等提名；2020年拍摄《无依之地》，一举拿下2020年第77届威尼斯电影节金狮奖。《无依之地》是华人获得金狮奖的第八部电影，上一部金狮奖获奖影片还要追溯到李安的2007年的《色戒》。

导演赵婷

如果说《无依之地》只是一部忘却伤痛的电影，那就太小瞧这部影片了。赵婷并不止步于此，她在这部公路电影里，现实问题，被不露痕迹地插入电影中，经济危机下底层人的生存困境，老年问题等等，使她的这部电影成为现实主义实践性影片。2011年欧美债务危机，波及全球，工厂倒闭，工人失业，电影中的弗恩和琳达就是这样的的境况。她们以车为家，以路为友，辗转各处打临工，维持生计。但是赵婷对现状的把握，又没有以批判和揭露性手法为主，她只是展现，她用镜头去记录现实里发生的一些事，并把目光关注在一群边缘化生存的人身上，这是她的理念所在。我也一直认为好的叙述方式不是强行植入，而是展现。冷静而客观的展现自有打动人心的力量。

《无依之地》是根据美国记者杰西卡·布鲁德同名纪实书籍改编，她走访上百位流浪者，了解他们的生活、现状、心理。由赵婷独立编导，所以这是一部纪实片，来源于生活。

《骑士》反映的是牛仔生活，现代科技时代下，无可避免的逝去的西部牛仔精神，而一些人仍在坚持。布南迪什么都不会，只能驭马，那是他心中的理想。但因受伤而不能再骑马后，他内心的失落、煎熬和选择的困境。

《哥哥教我唱的歌》，在印地安人居住地，反映的是印地安原驻民的生活，这里与外面已是两个世界，如何秉持传统，如何接纳外界，如何面对亲情，是每一个人都要寻找的道路。这是在现代生活冲击下，冲破和坚守的抉择。这几部电影，赵婷都聚焦了这个时代被边缘化的一类人，他们默默无语，却始终存在。他们需要被这个世界注视和关心，而不是被遗忘。

作为一个东方女性，她的电影中已经没有什么东方气韵的痕迹了，我感觉赵婷是在努力去除东西方标签化，以融合开放的视野去诠释本性的东西，基本在更阔大的视野里展现人的生存状态。赵婷是喜欢西部风格的，这三部影片都定位在美国西部，广袤的原野，原始的风光，荒凉的现状，无不存在于她的影片中。如果说，能够体现出东方气质的地方，可能就是她对风景的绝对细腻的审美偏好了。《骑士》和《无依之地》里，都多次出现主角在广阔的原野里，背景是落日金黄，并且这种偏好追求到主角骑马以及驾车时，各种站立在大自然中的九宫格图片角度，远景近景切换，45度角斜出等等。影片的初期剪辑都是她自己，这几部电影，都是小成本制作，8万美元、10万美元，在动辄上千万上亿的电影制作中，这类小成本电影一枝独秀。说明好的影片与钱没有多少关系，钱能堆积出热烈和绚烂，却不能堆积出厚重的内涵。

有媒体预测，赵婷携带此片，完全有能力冲击奥斯卡奖，让我们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