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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方丹:直面血腥、暴力,如何被“她救”和“自救”? | 关怀记者

深度营 深度训练营 2024-04-09


在人们的想象中,记者有着“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的专业形象,好像勤奋和能力是做好这份工作的全部,最大的艰难只是不规律的生活和舟车劳顿。实际上,危险、暴力、直面死亡现场等等经历都能给记者带来巨大的身心压力和情感投入。而新闻的客观性又要求记者做到“不带感情”,共情和抽离的矛盾加剧了记者的情感劳动付出。

11月9日起,深度训练营将推出「记者节·关怀记者」系列,聚焦记者在工作中遭遇的一系列创伤和艰难,希望通过真实故事和个体经验为记者提供切实帮助和参考建议。

写作者罗方丹

代表作品:

《受困缅北的年轻人,溺水的底层家庭》
《「狗头萝莉」的故事》

《焦虑抑郁致贫的年轻人》

《没被人贩子拐走的女孩》

恐惧、无力、呼吸加速、头晕,血腥的画面在脑中不停盘旋。晚上近十点,北京的雨越下越大,雨幕迷眼,衣服被雨水浸湿,全黏在身体上,来回转圈却找不到停放在附近的电动车。
半个小时前,罗方丹在健身结束后打开一个微信群聊,浏览消息时突然看见一些极具冲击力的尸体照片和虐待录像。这是缅北电诈园区受困者家属群,罗方丹在一周前潜入了此群。
研究生毕业后,罗方丹于今年七月入职“真实故事计划Pro”,成为一名年轻的写作者。
七月下旬,她开始关注缅北电诈园区受困者背后的家庭,想追寻“我们的社会为什么总是会生产出缅甸所需要的‘人才’”。她潜入受困者家属群,观察他们的困境、所处状态、彼此间的互助与情绪倾诉。
看到尸体照片那晚,罗方丹出现了类似惊恐和焦虑发作的躯体症状。从业十余年,有资深社会新闻报道经验的编辑苑苏文及时向她提供了帮助。苑编辑用自身的经历同她表示共情,并引导她对这些影像进行专业分析,同时提供了情绪支持。
“你会成为一个更强大的我”,前辈苑苏文后来这般祝福她。初代女性主义者叶海燕向苑苏文赠送了一对杯子,杯子上有一大一小两个泥人,同事告诉苑苏文可以将这看作一个“强大的我”和一个“弱小的我”,于是苑苏文将“强大的我”送给了罗方丹。
这是那次交流泛起的涟漪,罗方丹认为与志趣相同的人建立联结是一碗很好的“鸡汤”。后来她们有了更多的故事,苑苏文告诉罗方丹可以和她分享观察到的任何事,发给她电话号码以便随时联系,在遇到突发情况时立即采取行动确保她的安全——罗方丹深受触动,她认为苑苏文为她创造了一个没有交流成本的安全空间。
本科在心理学专业的学习让罗方丹更擅于处理自己和受访者的情绪,但她认为心理咨询能提供的只是比较通用的方法,在面对具体的困境时,还是需要去寻求对应的解决方案
以下是她的讲述:

我关注到缅北的情况,最开始是因为河南都市报的记者卧底缅甸这件事在抖音上火了。他们的记者自称进行了卧底调查,发了一些纪实的视频和文章,据说最后通过他们的调查救出了缅北的受困者。所以我打算根据缅甸最近的情况报一个选题。

在选题会上,我和编辑部的成员们一起讨论,最终定下了具体方向,写普遍的受困者背后的家庭,用一句话概括主题就是“我们的社会为什么总是会生产出缅甸所需要的‘人才’”。主编和编辑认为,如果“单纯地去讲一些受困者在缅甸遭受了怎样非人待遇”,是一种猎奇的景观化写作,国内已经有很多这样的报道。关注为什么这样的受困者会层出不穷,为什么有这么多的青年会去缅甸,最后沦为“猪仔”——我们觉得这是一个新角度。
“真实故事计划Pro”的读者群里也在讨论这件事,群聊运营者关注到有一位读者发了一些相关信息,联系这位读者后得知对方在一个缅北受困者的家属群里,我们通过这位读者进了群。
我当时潜入了三个缅北受困者家属的群聊,最大的一个群有将近五百人,其余两个分别有一百八十人左右和一百人左右。观察一周之后,我大概对其中发言的一些人有了印象。但我并没有直接去联系他们,而是先联系了比较活跃的一个群的群主以及管理员——我想他们可能是最了解群成员情况的人。我先跟管理员私聊了一下,她向我推荐了三个人。接着,我又电话采访了群主,和她聊了一个多小时,也让群主推荐了三个人。
群主和管理员推荐的人中有两个人是相同的,所以我基本能够判断,他们应该是公认的情况最严重的、适合接受采访并且有讲述意义的人。刚好我在观察中对这两位也有一定印象,知道他们的情况可能和我们的叙述主题是比较相关的。这两个人就是最后呈现在我稿子里的受访者。
家属们在群里互相倾诉自己的困境,互相帮助,聊得最多的话题就是“报警”。他们现在都处于“我的孩子已经困在缅甸了,我该怎么办”的情况,关于“怎么办”是有一个可依据的流程的:
第一步需要在居住地报警。比如你在四川某个县的公安局报了警,你需要让县警方把这个案子转到四川省,再让四川省对接云南省,让省厅去发协查函,必须要两边的省级单位对接好协查函之后,再共同商讨解救线索。这个方案往往是需要家属自己去筹钱;如果拿不出钱,就会被通知“要等待国家的统一解救”。
他们还提到可以去找大使馆,但大使馆通常会建议去报缅甸的警。这时就会有很多家长说,千万不要听信大使馆的建议,因为一旦向缅甸方报警的话,你的孩子马上就会被暴打或者被杀死,因为缅甸警方和当地的园区老板都是一伙的。
像这样,家属们会不断地分享行动上的经验,这些对话里也会呈现出他们在孩子失踪、被拐和被困之后的层层困境。对于这些家属来说,每一个环节都会出现无穷无尽的阻挠,你可能连第一步的立案通知书都很难拿到,即使到了最后一步,你也是拿不出钱的——因为如果你有钱的话,可能已经解决问题了,你也不需要进入家属群。
当大家围绕这些方案讨论出来的都是无路可走的结局时,就只剩下与自己各种各样的情绪共处。
有的家长比较激进,会说“我要去缅甸,要见到我的孩子把他救回来”。这个时候就有很多家长劝他们千万不要冲动,说去了之后连你也会被困在那。还有一些家长是比较低落、比较悲伤的,他们会在群里发语音表达自己的情绪——因为很多人不太会打字。他们发文字消息很多也都是通过语音转文字的形式,有很多错别字;也没有什么标点符号,或者是很长很长的一段“一逗到底”。
如果一天不看群消息,到晚上未读消息提醒肯定是“99+”。点开第一条语音,自动连续播放他们今天讨论过的所有内容,有时候可能一播就是两个小时。你会听到很多家长的崩溃——他们会发语音哭,一个家长哭完,另外一个家长就接着表示:“听到你哭我也很难过,我也崩溃了,不知道该怎么办”。
《受困缅北的年轻人,溺水的底层家庭》中

“潘伯辉”被山洪冲垮的家

那段时间,我每天会坚持把群里的所有消息看完,白天空闲时就经常点开看一看,尽量不将消息存到晚上。我在群里待了将近一周以后,有一天晚上九点半,我刚从健身房出来,习惯性地点开群聊,从我未读的位置开始看,往下划的时候,突然看到一张尸体的图片。

我一点开,一张高清大图铺满整个手机屏幕。那是一个浮肿得特别厉害的女孩,能很清晰地看见脸上被刀砍的痕迹和血迹,五官往下陷。这是一张怼着脸拍摄的照片,仿佛那个女孩躺在你的面前。我当时有点被吓到了,立马退了出去。
返回群聊,我发现下面连着五六张全都是尸体照片,非常清晰。拍照角度一致,上半身在画面中间,像证件照一样。他们死法不一,样貌不一,我现在能想起来的,一具是被烧焦的,全身纯黑;一具像是溺死的,浑身发紫,整个人肿胀得要溢出来。有一张照片是一位侧着的男性,他的右耳被割了下来,流着血,露出的脸部青肿。除了照片外,还有一些小视频。视频里,黑夜下一些人赤裸地被放在草丛里,另一些人打着手电筒跳进草丛,对他们拳打脚踢,还用棍子打,用电棒电。
我又仔细看群里为什么会发这些。
当时管理员在群里讲,有一个采访希望尽量多地征集家属,愿意接受采访的人就接龙。大概过了两三天,接了六十多个人。但那个管理员非常不满意,甚至有些愤怒:群里除去记者至少也有一百二十个家属,剩下六十个没接龙的人是怎么回事?他的话让很多家属也非常有情绪,因为有些人对接受采访有顾虑——把信息提供出去的话,孩子在园区会受惩罚,会有危险。但另一些人认为反正大家的孩子在那边都会被打,作为家长如果什么都不干的话,是改变不了现状的。两帮人就因此吵起来了,吵得一分二裂。
这个时候,突然有人开始发尸体照片,大意是想让这些家长们清醒一点,“如果再不配合,什么都不干的话,我们的孩子就会变成这样,你难道希望你的孩子变成这样吗?”他就是这么一种口气。那个人还说“你们还想看更多吗?还想看的话,我还可以发”。这其实是一种“激进派”对“保守派”发出的威慑和恐吓,希望大家按照他们的想法,达成一致,不要畏畏缩缩的,要站出来,一起去接受采访,一起发声。
整个氛围是非常奇怪的,我就是在这样的情形下看到了这些照片。
那时候,我正在健身房的换衣间取东西。看到照片后,我全身瘫软地坐在那,完全没有力气,站不起来。但是我本能地觉得这些照片可能是重要的信息或者证据,就把它们都保存下来了。保存之后我会一直想,有三张这样的半身尸体照片,清晰地躺在我的相册里。
这些照片我大概看了两次,刚点开那个瞬间没有看仔细,第二次再点进去,又觉得非常难受,还是受到很大的冲击,但是我依然让自己在每个画面都停留大概一两秒,仔细地观察其中的细节。但那一两秒也让我觉得非常惊恐,出现了一些类似于心理学上惊恐发作或者焦虑发作的躯体症状。很无力,呼吸加速,我想走动一下,但是头特别晕。
假如在恐怖片里看到血腥的场景,我想我并不会觉得很害怕,因为我知道这些都是用特效做出来的。但我是在一个群聊当中,毫无准备地突然看到,我会默认它就是真实的状况。这些人可能就是我了解到的、采访到的家属的孩子。有女孩子。有两个非常年轻的人。他们就这样死在了那边。这些视频和图片在我的脑海里构成了一个具体的受困者画像,他们可能因为没有业绩或者什么原因而被扒光,丢在草丛里暴打,又会被割掉耳朵,最后被烧死……如此清晰的施暴流程,在我的脑子里过了一遍。正是它这样的具体可感,让血腥的照片更加有冲击力。
这些图像占据了我的大脑,那些人死亡前后的过程在我脑中不停地循环。就好像我在脑海里发了一条附有这些照片的朋友圈,并将它置顶了,根本无法忽视。
那天我可能在健身房坐了半个小时,等我稍微好一些,能够站起来的时候,我才下楼去找电动车,但是找了很久都没有找到——我觉得自己已经完全丧失认知能力了,后来围着楼又转了十几分钟。
当时北京在下雨,大概是越下越大,暴雨打得所有的衣服都紧贴着我的皮肤,眼睛也被迷得完全看不清楚,特别冷。这种情况下,我可能连10分钟的电动车车程都无法完成。我觉得自己非常需要镇定下来,就同朋友说我需要帮助,她马上给我打了个电话。于是,我一边跟朋友通电话,讲述刚刚遭遇了什么,一边骑着电动车回了家。
我的朋友患有抑郁症,有一些处理情绪的经验。她向我介绍了一个办法:想象自己大脑是个仓库,在仓库里找到一个铁盒,把这三张照片放进去,再把铁盒关上,然后把这个盒子放到仓库的一个角落。她说不要想着把照片忘掉,而是想象把它们藏起来,这样也许会让我觉得好受一点。我就尝试着这样去想象,再加上和朋友通过电话保持着连接的状态,我感觉好了一些。
到家快十一点了,我还是很不安。我就发了一条朋友圈,问有没有推荐的给记者做心理咨询的机构或咨询师,说“最近的困扰是总是看见物理意义上非常恐怖的图片,以及所有受访者都濒临崩溃,在电话里痛哭,我怕我心理出现问题,虽然暂时还没有出,但感觉需要一些支持”。
这篇稿子的编辑苑苏文老师看到了这条朋友圈,回复说她可以给我介绍一个很好的心理咨询师。我知道苑老师之前一直在做社会新闻,我想她的咨询师可能跟我的需求也比较对口,我就跟她聊了聊。
苑老师分享了她很多年前第一次看见尸检照片的体验,“也是一晚上没睡着”,表达共情的同时还对我进行了专业辅导。她引导我分析,这些影像是否真的和受访者相关,发照片的人的意图是什么,救援队志愿者的身份是否存疑。她强调,我们报道的是家长的状态,要多关注家长的反应。
这让我从情绪状态转换到了工作状态,思路回到了稿件的叙述重点上。我当时确实没有关注家长的反应,后来又回去看了一下。
最后,老师还提供了一些情绪支持,跟我说,不要着急,放松一下,吃点甜的,抱住一些软软的东西。老师发了很多拥抱的表情,给了我一个远程的抱抱。
听到老师说她也跟我有同样经历时,我就感觉,其实你所经历的这种冲击并不是你所独有的,它们是你必须要去面对和克服的;有人跟你经历过一样的事、有过一样的反应,但是她已经走过来了。
首先是她表达了自己的共情,其次是她的经验让你觉得可信,那么她让你去分析,劝你吃点甜的,拥抱毛绒绒的东西,你就会真的这样去做,也会感到得到了有力和可信的支持。
在老师进行专业分析时,我就开始觉得,这可能真的不是心理咨询能完全解决的问题。
我本科毕业于北师大心理学部,大概了解心理咨询的做法。在第一步的共情上,咨询师可能就是表示对情绪的认可,说“你现在感到恐惧是非常正常的”,然后对你进行安抚,可能也是让你去拥抱、去吃点甜的东西,或者像我的朋友一样,让我想象一个盒子,或者想象一下绿色草地和蓝色天空。我觉得这是一种比较普适性的情绪支持,并不是特别有针对性。比如当我失恋的时候,我是不是也可以这样做呢?但是我现在面临的并不单纯是一个情绪问题,它是基于职业的,所以,即使心理咨询师告诉我“这是记者行业所常见的”,或许TA也认识曾有这样情况的记者,也肯定比不上一个实际从业了十多年的记者告诉我,她也有过这样的处境——这是一种比咨询可获得的更强烈的联结感。
第二步的理性分析就完全是业务讨论了,心理咨询师完全没有办法做到。第三步的情绪支持则是心理咨询师和同行都可以提供的,但是基于前两步,最后一步老师给予的支持和建议会让我觉得更可靠和可信。
和老师聊完以后,我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了。只是有三张尸体照片还在我的相册里,我一直不敢点开。后来冷静思考一番,判断出这并不是我需要保留的重点,第二天我就打开相册把它们删掉了。

看到尸体照片并没有给我造成长期影响,但是在那一次交流后,我与苑老师建立了更多的联结。

当时已经接近凌晨一点,苑老师还愿意同我进行这样一个流程完备的交流,这种及时的支持让我感觉这是一个非常好的编辑,之后做稿时我也会更加信任她,更愿意和她聊。并且,我发现这种信任也会回馈更多的善意——当你很信任、很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对方是能感觉到的。现在我在做别的稿子时,苑老师仍然愿意来帮助我,非常用心地给我发语音,提供建议和经验,即使这不是她的工作职责。
这种感觉很好。她给了我一种超过工作关系的,基于同行和对这个职业的信念感的支持。她可能感知到我是一个做稿子比较认真的人,对这个职业有一种信念感,而她自己也是这样的。
现在苑苏文老师出国留学了。出发前,她编了一篇有关初代女性主义者、社会活动者叶海燕的稿子。叶海燕隐退之后在直播间卖瓷器,苑老师买了很多,办公室的桌子上摆了大大小小的杯子、盘子和碗。可能她觉得这些瓷器里也存在某种精神。
某天中午她给我发消息,说在我的桌上放了一个“强壮”的杯子。我很好奇“强壮”是什么意思。到了公司后,我看到了这个杯子——没有面部表情的小人坐在杯沿,手臂强壮。苑老师从自己的工位上也拿了一个杯子,向我走来。
这是叶海燕送给苑老师的,杯子上有一大一小两个小人。苑老师将这一对杯子拿到编辑部时,一位作者问“为什么要做一对,是夫妻杯的意思吗”,另一个作者说,“为什么一定是夫妻呢?也可能是一个‘现在的我’和一个‘理想的我’”。苑老师觉得这个阐释特别好,就把这个对话转述给我。她说,如果是这样子的话,她要把“现在的我”留在她那里,要把这个“理想的我”送给我。
“因为我觉得你会长成一个更强壮的我,所以我把‘弱小的我’留下了,想要把‘更强大的、理想中的、未来的我’送给你。”她说道。
那时我还不知道她下周就要走。下周周五,她在和我讨论稿子的时候,突然说她要上车了。我问她要回老家还是出差,她说她要去英国,我才知道,噢,原来那个时候她已经做好所有的准备要去读书了,下次回来可能是一年之后了。
我觉得这是那次交流泛起一个涟漪吧。
对我来说,与她建立联结是一碗很好的“鸡汤”。我能感知到,她报选题的视角是更具有公共性和社会性的,我非常认可她的视角。她可能也能感觉到我们是有同样追求的,我可能就是过去的她、一个未完成态的她。她好像已经不是在帮助一个他者了,她就是在帮助一个过去的自己;她觉得过去的自己如果在这个状态当中得到了一些帮助的话,应该也会很好——我会有这样的感觉。

苑苏文赠予罗方丹的“强大的我”

我在写《「狗头萝莉」的故事》时,去到了成都,从9月25号到10月2号在狗头的煎饼摊上打工,中间离开了一两天。狗头每晚七点开摊,收摊时间不一,一般是在凌晨。如果没有突发情况,早的话可以在凌晨两点收摊,忙得晚可能会在五点。

那时几乎每天都有人闹事——在排队时突然开始大吵大闹。一类人是在排队人数较多时,抱怨“排了很久的队,怎么还吃不上”;另一类是专门来对狗头说“网红炒作”之类的话。这时一般由一位工作人员负责沟通和维护安全,如果沟通无效,对方先骂人或者动手,双方通常会打起来。

9月26日到9月27日的晚上,一共有三波人来闹事。最后一次发生在凌晨两点后,周围几乎没有人了,大家正在收摊,突然有五个男性路过,用不是很友善的语气向我们询问还没有饼。他们大腹便便,满脸通红,看上去像是喝醉了酒。我们回复已经收摊了,他们于是开始讥笑和嘲讽,语气很冲,说“你摊一个饼半个小时,老奶奶都比你做得快”“你都是炒作”之类的话。双方争吵了几句,后来工作人员跟他们打起来了。

六个男人扭打在一起。桌子上的东西全部翻倒在地。有人流了很多血,每个人身上和桌布上都沾了血。其他女生们拉着狗头去仓库躲着,一个男生帮忙拉架。我希望寻求他们的信任,再加上我外形偏中性,我想站出来做点什么。

我站在一个离他们很近、伸手就能触碰到的地方,尝试拉架但无果。我感到慌乱,不知道能做什么时,那位男生塞给我一个停留在相机页面的手机,于是我立即开始拍视频以留作证据。发现场面控制不住时,拉架的男生让我报警。后来警察来处理了这件事。

之前苑老师让我把她的聊天框当做备忘录,看到什么就跟她讲。凌晨三点十六分,我同苑老师说,“晚上突然有人来打架,打得一身血,我报警了,然后送狗头回家”。她立即回复了我,关心我的情况,询问现场状况。我因为接了一个电话,三点十八分回了一条消息后,便没有继续回复。三点二十六分,她问“你还安全吗”。三点三十二分,我接到了佟畅(“真实故事计划Pro”写作者)的电话——苑老师没有开通手机的国际长途业务,委托佟畅来询问我的安全状况。

我消失的时间并不算长,而且我告诉了她我没有参与打架。我没想到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她就已经做出反应,让别人打电话给我了。我觉得这是一种很负责的态度,一种很宝贵的风险意识,因为如果确实出事了,肯定是干预得越早越好。

直到现在,我想起这件事还是觉得非常有安全感。

我正在写作的选题涉及一个拐卖女性事件频发的农村,受访者拍摄的视频中出现了很多面目不一的、精神不正常的女性。其中有一位大哭大叫,把自己的脸抓得血迹模糊。看完视频我感到非常恐怖,我计划要去到这个地方,心存担忧,但是苑老师已经不做我的编辑了。

在我跟苑老师还不熟时,她就鼓励我跟她闲聊,告诉我可以随时给她发消息,把观察到的任何事告诉她。这让我很有安全感,因为我是一个遇到有趣的事很有诉说欲望的人。这样一方面编辑可以搜集我实时获取的信息,另一方面我也有一个表达出口。苑老师给我反馈改稿情况后也会告诉我她的电话号码,说可以随时联系她。

以前学心理学时,课上讲心理咨询师需要把咨询室打造成一个安全的空间,比如沙发要是什么颜色,沙发和桌子之间的距离要是怎样等等,需要让来访者进到这个空间后觉得是安全的,像回到妈妈的子宫一样,让TA可以无所顾忌地讲述。我认为交流的安全感不来源于述说和发起交流的人是否勇敢,而是倾听和承接交流的人是否把交流的成本降到最低。

我觉得苑老师就为我创造了一个这样的安全空间。不管跟她说什么,我都不会有负担感,不会有任何成本——我不会被骂,不会感受到她的不耐烦。

我会接受受访者的情绪,但不会让它影响我,这跟我本科学心理学有关。在学习中能够认知很多情绪,会建立起对它们的处理机制,这些技能是非常重要的。

在采访时我会遵照心理咨询的三要素,“真诚、共情、无条件积极关注”,非常认真地聆听受访者,让TA尽可能地表达自己。你其实没有安慰TA,你只是让TA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最后在采访结束时,你就能够化解TA的情绪。借用心理学的概念,我希望这样的采访本质上是在完成一次叙事治疗。
在采访中,我会注意调节受访者的情绪。例如我曾经的一次采访,一位受害者家属说起自己的遭遇,情绪很悲愤,说她想自杀。我就追问了另一个问题,“你刚刚提到,如果哪天你有了三万块,就去开一家养殖场。你打算养什么?可以展开讲讲你的计划吗?”后来,这位受访者给我讲了45分钟她的养殖场计划,从养鱼到养羊,计算每天羊儿能长几斤肉,能赚多少钱,几个月后,能够回本。挂断电话前,我说,你头脑太聪明了,我从未听过这么好的计划。等事情解决,我们一定会有这三万块的。她的情绪就缓和了很多。
每次采访结尾,我都会问受访者还有没有想说的,我一定会让对方把自己想讲的话讲完。我还需要确保话题整体像一篇稿子一样,留下的结尾是比较平静或多少有希望的,而不是比较下沉、比较绝望的。我会让对话停留在这里,再结束采访。此时受访者的情绪其实也已经终止在这个落点了,能睡个好觉。
除此之外,心理学的助力还有在对人的理解和写作上,因为心理学本质上是一个微观的理解人的视角。但是当然不能只停留在心理学的角度,社会学可能是一个偏中观的视角,政治学、哲学也许是一个更宏观、更高维度的视角……所有这些视角对理解选题和写作的帮助都是比较大的。
但是在调节情绪上,最好的心理学办法可能还是去找一个心理咨询师。如果想自我调解,无非也就是冥想、运动、看一些心理学书籍。我觉得这都是比较通用的方法,但它们无法为每一个具体困境提供对应的解决办法,比如像我经历的那样,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看到尸体照片,受到冲击,该如何调适。

发稿后,受访者“杨佑安”送给罗方丹的
自己制作的羽毛球拍

*文中图片来源于受访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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