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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弱水︱“律中鬼神惊”:论杜甫七律的四声递用法

文艺研究编辑部 文艺研究 2022-03-25

赵孟頫 杜甫像轴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本文原刊于《文艺研究》2021年第5期,责任编辑陈斐,如需转载,须经本刊编辑部授权。


摘 要 杜甫七律中有将近一半篇目,出句的落脚字都是平上去入四声递用,使不同的声调错综起来,扩展了音域,提高了变频,形成了抑扬顿挫的参差之美。但这种完美的声调运用,后来却很少有人效仿,可见四声递用法属于杜甫个性化的声调处理,应归入具体的节奏技巧,而不能作为抽象的格律上升为普遍法则。后来的七律名家在声音上屡屡犯错,未能避免节奏的单一与情绪表现的单调,也从反面印证了杜诗在声音上的考究无人能及。

 

  近体诗中的四声递用法并不是杜甫的发明,而是他从初唐词臣和盛唐诗家那里熏习而来,特别是从其祖父杜审言诗中揣摩所得。杜诗喜欢四声递用,也不是笔者的发现,而是明人谢榛与清人李因笃、朱彝尊早已指出的事实,且经不少杜诗论者,如清人仇兆鳌、董文焕,今人陈文华、邝健行等,求证与辨析。那么,为什么还要讨论这个话题呢?原因有三:首先,四声递用法的好处究竟在哪,前人并没有给予充分的说明;其次,杜甫的四声递用在其诗作中究竟占有怎样的比例,至今也缺乏可靠的调查与分析;最后,既然四声递用法极具声音抑扬之妙且为杜甫所独擅,后来学杜者有没有人去效仿,从未有人加以考察并作出解释。本文就从这三方面入手,展开论证。

  


  杜甫自称“晚节渐于诗律细”(《遣闷戏呈路十九曹长》)[1],其实杜甫为诗,不止晚年才如此,而是一贯就细。诗律包括声律但不限于声律,声律包括格律但也不限于格律。近体诗的格律主要是平仄粘对,但若更精细地讲求,还要考虑四声之和合与病犯。李重华《贞一斋诗说》云:“律诗止论平仄,终身不得入门。既讲律调,同一仄声,须细分上去入,应用上声者,不得误用去入。反此亦然。就平声中,又须审量阴阳清浊。仄声亦复如是。”[2]本文不谈平声之阴阳,只谈仄声之上去入,且只论杜甫的七律,不论其五律与五排,一方面,因为七律的声音模式更复杂,诗律之细也表现得更充分;另一方面,因为杜甫的五律和五排几近700首,不如他151首七律更便于作全面考察。


  杜诗的声律之细,突出表现在其近体的四声递用法。四声递用本来有两种表现形式。下面就以《诸将五首》之二为例,将其仄声分上去入三声标出,以直观地显示杜诗四声递用的特殊安排:


  韩公本意筑三城,  平平上去入平平,

  拟绝天骄拔汉旌。  上入平平入去平。

  岂谓尽烦回纥马,  上去上平平入上,

  翻然远救朔方兵。  平平上去入平平。

  胡来不觉潼关隘,  平平入入平平去,

  龙起犹闻晋水清。  平上平平去上平。

  独使至尊忧社稷,  入上去平平上入,

  诸君何以答升平。  平平平上入平平。


此诗作于大历元年(766),为杜甫“晚节”之作,属七律正体的平起一式。吟诵再三,就会发现,三分仄声,纵向而论邻字,横向而论隔句,凡两个仄声相连时,均上去入交替用之,遂能使“一简之内,音韵尽殊;两句之中,轻重悉异”[3]。


《宋本杜工部集》书影,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9年影印


  首先,一句之内,逐字看去,凡用仄声处,除了“不觉”连用两个入声,都是上去入三声错开用的,没有连用上上、去去、入入的现象。这样交错搭配,就好几次出现了上去入三声俱全的现象:“本意筑”(上去入),“远救朔”(上去入),“独使至”(入上去),更具跌宕起伏之美[4]。


  其次,两句之中,隔行看去,此诗平起入韵,故一三五七句这四个“出句”——相对于二四六八句的所谓“对句”而言——落脚字分别是“城”“马”“隘”“稷”,平上去入,四声俱全,绝无连用上上、去去、入入的现象,益显抑扬顿挫之妙。


  这便是杜甫律诗四声递用的两种表现形式,第一种是每一句中字字都四声递用,第二种是每一个出句的落脚字四声递用。平上去入四声,错综编码而成“声文”,在抑扬起伏中显示出“音情”,正是《文心雕龙·声律》所谓“异音相从谓之和”[5]。


  但明清以来论杜诗四声递用者,所讲的都是第二种,即力避“上尾”的杜诗律法。第一种要求整首诗每一句的每个字都四声交替使用,难度极高,且无太大必要。王力在《汉语诗律学》中说:


  为了声调的极端和谐,却给予诗人一种不可忍受的束缚,这种诗偶然做一首则可,首首如此则势所不能。咱们只能尽可能避免两个同调的仄声在一起,如上上、去去、入入等;一句之中四声俱全,几乎可以说是可遇而不可求的。[6]


每行诗,每句话,如果都要求四声递用,诗人就没法说话了。白居易的“最爱湖东行不足,绿杨阴里白沙堤”(《钱塘湖春行》)[7],上一句是“去去平平平入入”,并无不谐。何况有时作者为了营造特殊的声调效果,会刻意多用同声字,像王昌龄的“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长信秋词五首》之三)[8],上句用了四个入声,“玉”“不”“及”“色”,音急调促,可是在那五首诗中,这一句却正好处在整个情绪的转折点上,遂使音情相洽。杜甫在古体诗中,有时会将同声字密集投放,造成更为拗峭奇崛的效果,如秦州赴同谷诗《铁堂峡》中的“壁色立积铁”,连下五个入声。杨伦称为“险句”[9],仇兆鳌也说“读不顺口”[10],但老杜孤注一掷就敢这么做。所以说,“一简之内,音韵尽殊”,并不能作为普遍的法则。


《汉语诗律学》书影,上海教育出版社1979年版


  所以,还是第二种四声递用法更值得关注。也就是说,对律诗而言,“两句之中,轻重悉异”比“一简之内,音韵尽殊”更重要,故四声递用不可施诸全篇,却可施诸句末,因为出句的落脚字比行间的字吃重得多,是关节点,在要害处。且于隔句句末四声递用,难度降下来了,也便于操控,故成为后人论杜诗声律的焦点之一。

  


  律诗出句的落脚字,一不小心就会连用同声字,属于沈约“四声八病”之一。本来应该叫“鹤膝”,但后来被通称为“上尾”,是因为仇兆鳌《杜诗详注》于《郑驸马宅宴洞中》一诗后面的附议采用了这一术语并加以定义[11],遂为后来的论者所依从。上尾问题为人所重视,始于清初李因笃(字天生)论杜诗。朱彝尊(号竹垞)在《寄查德尹编修书》中说:


  蒙窃闻诸昔者吾友富平李天生之论矣。少陵自诩“晚节渐于诗律细”,曷言乎细?凡五、七言近体,唐贤落韵共一纽者不连用,夫人而然。至于一三五七句用仄字上去入三声,少陵必隔别用之,莫有叠出者,他人不尔也。蒙闻斯言,尚未深信,退与李十九武曾共宿京师逆旅,挑灯拥被,互诵少陵七律,中惟八首与天生所言不符。[12]


朱氏紧接着说,他以别种刻本及《文苑英华》细核,发现若据异文,八首又无一相犯[13]。此论一出,影响很大,认同者众。但现代学者的意见颇有分歧。台湾学者陈文华基本接受朱彝尊的辩说,认为只有《卜居》一首持论无考,“知杜律犯上尾者,殆百中无一二也,宜其声律稳顺、抑扬顿挫而铿锵有节也”[14]。香港学者邝健行则全盘否认朱彝尊的八首异文不相犯之辩,且新举出九首叠用同一仄声的例证,认为杜诗七律犯上尾的起码有17首,约占11%[15]。


《曝书亭集》书影,商务印书馆1935年版


  细究起来,陈、邝二人对李、朱之说全盘地接受与拒绝,都是片面的,因为他们都持有成见,只根据对自己的观点是否有利来决定杜诗文本的取舍。比如,陈文华明知朱彝尊据以检校的那八首,今传本《文苑英华》其实只收了一首,“不知竹垞何所据而言”,但还是认定“皆可证竹垞言之非妄也”。立论的前提可疑,具体的论证也不无可议,如以《郑驸马宅宴洞中》第五句“误疑茅堂过江麓”仇注一作“过江底”为据,证杜诗未尝叠用两入声,就十分勉强[16]。而邝健行因疑“晚节渐于诗律细”非杜诗,但凡诗有异文,字有异读,必取其能证成老杜诗律并不那么细者为说,如《赤甲》之“荆州郑薛寄诗近”,“近”字偏不读去声而读上声,以凑成三上尾;《赠田九判官梁丘》之“麾下赖君才并入”,偏用蔡梦弼本作“才并美”,以凑成二上尾[17]。平心而论,杜甫七律之犯上尾者,如《客至》《江村》《进艇》《崔氏东山草堂》等数首,很难为之洗白,然而不像陈文华所说的那么少,却也没有邝健行所指的那么多,殆百中有二三也。


  两个出句的落脚字同声连用,真的有什么大不了么?说小也小,因为上尾犯一次犹可,不影响大局。但说大也大,因为只要再犯一次,就会形成三个出句落脚都用同声字,音律便单调之至。而如果力避上尾的话,却有一半的几率造成上去入三声递用而且俱全的现象。因为上去入三仄声无意中碰到一块儿的几率,相当于随便抛三个骰子,出现一色都是单数或者双数的机会。简单算一下概率就知道,只要你避免上上、去去、入入的上尾,你就有一半的机会造成三声俱全。比如,如果第三句用了上声,第五句用了去声,则第七句只能用上声或入声,机会均等。而一旦用了入声,也就上去入俱全了。加上七律中平起入韵的占大多数,平上去入四声俱全也容易实现。反过来说,上上、去去、入入的上尾犯一次犹可,犯两次就会出现上上上、去去去、入入入的三上尾。所以,二上尾与三上尾,不是五十步与百步之差,而是小病与大病的区别。王力的《汉语诗律学》说:


  出句句脚上去入俱全,这是理想的形式。最低限度也应该避免邻近的两联出句句脚声调相同,否则就是上尾。邻近的两个出句句脚声调相同,是小病;三个相同是大病;如果四个相同,或首句入韵而其余三个出句句脚声调都相同,就是最严重的上尾。[18]


正因为三上尾是声律上的大病,所以被人发现得比二上尾更早。明人谢榛《四溟诗话》卷三云:


  杜牧之《开元寺水阁》诗云:“六朝文物草连空,天淡云闲今古同。鸟去鸟来山色里,人歌人哭水声中。深秋帘幕千家雨,落日楼台一笛风。惆怅无因见范蠡,参差烟树五湖东。”此上三句落脚字,皆自吞其声,韵短调促,而无抑扬之妙。因易为“深秋帘幕千家月,静夜楼台一笛风”。乃示诸歌诗者,以予为知音否邪?王摩诘《送少府贬郴州》、许用晦《姑苏怀古》二律,亦同前病。岂声调不拘邪?然子美七言,近体最多,凡上三句转折抑扬之妙,无可议者。[19]


  若夫句分平仄,字关抑扬,近体之法备矣。凡七言八句,起承转合,亦具四声,歌则扬之抑之,靡不尽妙。如子美《送韩十四江东省亲》诗云:“兵戈不见老莱衣,叹息人间万事非。”此如平声扬之也。“我已无家寻弟妹,君今何处访庭闱?”此如上声抑之也。“黄牛峡静滩声转,白马江寒树影稀。”此如去声扬之也。“此别应须各努力,故乡犹恐未同归。”此如入声抑之也。[20]。


杜牧诗“里”“雨”“蠡”三个上声连用,是最严重的大病;而杜甫诗“衣”“妹”“转”“力”则为平去上入四声递用而俱全,是最理想的形式(谢氏言“妹”字为上声、“转”字为去声,误将二者颠倒)。


宣城开元寺塔


  从来谈四声连用之弊与递用之妙的,多凭直觉,很少理性地去解释原因。董文涣《声调四谱图说》被称为有清一代声律研究的集大成之作,也只是说:“三声偏用,读之聱牙,故音韵委靡不振。”“知诗句四声相间,阴阳开合之功不可少也。”[21]直到现代,深谙旧诗的小说家高阳,写有《读杜甫诗一首——生长明妃尚有村》一文,把董文涣误记成著有《词律校勘记》的杜文澜,说明他并没有读到董著,然而他对四声病犯却比较能讲到点子上:


  “上尾”之所以为诗中大病,而须切戒者,以我的想法,乃是因为这一来形成了自我束缚……所谓“文似看山不喜平”。“上尾”所生的问题,就是不应平而偏使之平。三、五、七句末字仄声,用同一声,等于另加一个基调。如上引一诗(杜牧《开元寺水阁》——引者注),用上平一东韵,基调即是“宫”,而“上尾”之仄声皆为上声,则是另加一基调为“徵”,等于另加一条线画使之平,这条线当然只有加在半空中,设一上限;要高高不上去,试问如何能响遏行云、声闻于天?[22]


“不应平而偏使之平”的“平”,指的是划一。高阳的意思是,各对句的平声韵是一条等值线了,已经一头限死;若各出句连用同一个仄声,便形成另一条等值线,另一头又限死。这就是所谓“自我束缚”。下面我依据他的想法,略作引申说明。


高阳:《高阳说诗》,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


  汉字各有语音的高低、轻重、长短、升降,这构成了声调。七律押平声韵者占绝大多数。平声没有升降,以其为韵脚,也就是每一段声音的流程,总是归结到平声这样一个稳定的基准线上来。程抱一说,律诗的声调对位,依据牵连与对比的规则,激发起诗句富有活力的运动:


  它摇摆于一个静态的或稳定的极(平声)和一个动态的极(仄声)之间,从而声调对位构成了律诗这一内在对比系统的多重层次中的第一层。[23]


仄声构成了动态的一极。其上去入三声都有明显的升降,如上声是扬,去声是抑,入声也是抑,是短促的急降。每一联中,出句末一字升降的动势,都暂止于对句末字静态的另一极。若是出句一极的动态富有变化,有时从上声升上来,有时从去声降下来,有时又从入声跌下来,就会抑扬顿挫,形成参差变化之美。三上尾之所以为大病,因为那样一来,每一次出句到对句,都是从一个固定的声调回到平声的基准线上,就单调僵固了。


  打一个比方。乒乓球比赛最具观赏性的,是球员左抽右挡,高拉低削。三上尾的动作永远是单一的:一连三个入声,好像三记爆扣;三个去声,三板猛抽;三个上声,又好比一个削球手,每个球都给你从低处削回去。好看的比赛,应该高下远近,站位灵活,推拉抽扣,打法多样,才会看得人眼花缭乱,荡气回肠。一个削球手,老是削,老是削,老是削,哪怕最后赢了球,也不好看。图示的话,大约是:一连三上声,等于“∨—∨—∨—”;一连三去声,等于“\—\—\—”;一连三入声,等于“∣—∣—∣—”。而交错起来,就会形成“∨—\—∣—”“\—∣—∨—”之类抑扬起伏的波澜。




  杜甫的“诗律细”,表现在近体诗中,消极地说,他是尽可能避免三个出句落脚字用同声字,二上尾也好,三上尾也罢,都极少相犯。细勘杜甫七律,惟《郑驸马宅宴洞中》《秋尽》与《卜居》三首有三上尾之嫌。三首皆在朱彝尊所言八首之列,据异文开脱也缺乏说服力,算是一时失手。


  杜律的出句落脚字多上去入三声递用,加上七律多首句平声入韵,更易形成平上去入四声俱全的状况。这正是杜甫七律之声调运用尽善尽美的表现,也确实能够令他在最宽的音域发声,振动幅度特别大,变化频率特别高,尽收抑扬顿挫之效[24]。杜甫写于夔州的三组七律——《秋兴八首》《咏怀古迹五首》《诸将五首》就是显例。这18首诗,其中9首都是上去入三声递用,而8首更是平上去入四声俱全。详情如下:


我再根据浦起龙《读杜心解》,检视其卷四之二的七律77首(为旅居云安开始包括夔州、湖湘时期的“晚节”之作),发现除了以上三组诗,四声递用而俱全者(首句仄起而三五七句上去入三声俱全者亦计入)还有30首。加上上述三组诗中的9首,共39首,在77首中约占一半。


  但是否只有“晚节”的七律如此呢?我再检核《读杜心解》的卷四之一的七律74首(为早年至旅居成都时的作品),发现四声递用而俱全者共27首,在74首中约占36%。可见前、后期比率相差并不多,说明杜甫一直就是“遣辞必中律”(《桥陵诗三十韵因呈县内诸官》)的,诗律向来都很细。


  总之,老杜总共151首七律中,四声递用俱全者共67首,约占44%[25]。而且,不光是他的七律正体喜欢四声递用,拗体也复如此[26]。这说明杜甫的拗律绝非“漫与”之作,在声律上也照样讲究。


  我的算法当然是要把杜诗的异文适当考虑进去,如朱彝尊《寄查德尹编修书》所谓“诸本字义之异者可审择而正之”[27]。比如《诸将五首》之三的第五句,我取“朝廷衮职谁争补”而不取“朝廷衮职虽多预”,因作“预”便与第三句末“贡”字两个去声相连。又如《江村》的第七句,我取“但有故人供禄米”而不取“多病所须唯药物”,因作“物”也与第五句末的“局”字两个入声相连。再如《九日五首》之一的第七句,我取“弟妹萧条各何往”而不取“各何在”,也是同样道理。当然“在”字也可读上声,这又涉及异读问题。在两可之间,我倾向于能形成三声俱全的那种读法。但同样是两可,比如“切”字,若读作霁韵去声,则“风飘律吕相和切”所在之《吹笛》,为去上入三声俱全;若读作屑韵入声,则“新亭举目风景切”所在之《十二月一日三首》之二,为上入去三声俱全。二者只取其一。


  显而易见,杜甫从一开始就精研诗律。他在七律十分严苛的律法中,有意识地给自己加码,仿佛在炫技。在别人难以企及的峰顶,他如履平地。金圣叹《杜诗解》称:“先生之诗已到极细。极细,则为人所不易窥。”[28]杜甫之后,四声递用法渐渐失传,诗人们虽然十之八九崇杜,却无人窥破斯秘,我以杜甫之后七律作手中那些学杜有成者如李义山、黄山谷、陈简斋、元遗山与李空同等为考察对象,细加检核[29],结果发现,他们对杜律用功颇深,却无一例外地常犯上尾之病,包括犯三上尾的大病,正如董文涣所说:“中晚而后,渐失此法,宋元人更无知者。间有偶合,亦不自解其故。”[30]


《声调四谱图说》书影,清同治三年洪洞董氏家刻本


  李义山七律近一百二十首,素称学杜而能得真髓者,但只有十多首是四声递用,如《牡丹》《南朝》《即日》《筹笔驿》《辛未七夕》《无题》(昨夜星辰昨夜风)等。他明显不忌上尾,犯二上尾者比比皆是,如《春雨》《重过圣女祠》《赠刘司户蕡》《哭刘蕡》《随师东》《九日》《正月崇让宅》《隋宫》《无题》(凤尾香罗薄几重)、《无题》(重帏深下莫愁堂)等。犯三上尾者也有近十首,如《昨日》《曲江》《药转》《送崔珏往西川》《喜闻太原同院崔侍御台拜兼寄在台三二同年之什》《郑州献从叔舍人褒》《题白石莲花寄楚公》及《楚宫二首》之二等。这说明他的出句落脚字随机而下,对声音的病犯还没有敏感到杜甫那样的程度。偶尔出现四声递用且俱全的现象,那也是沈约所谓“暗与理合,匪由思至”[31],只能解释为碰巧中了彩。


  黄山谷七律近三百首,大错常犯,如《再次韵寄子由》一连三上声,《题樊侯庙》《过方城寻七叔祖旧题》三去声,《和张沙河招饮》《读曹公传》《稚川约晚过进叔次前韵》三入声;小错不断,如《登快阁》去去入入,《寄黄几复》上上入入,都接连是二上尾。


  陈简斋七律120首,三上尾之病仍多,如《对酒》为三上声,《龙门》《以事走郊外示友》《次韵家叔》《谨次十七叔去郑诗韵》之三则是三去声。


  元遗山七律330首,三上声如《送奉先从军》,三去声如《过诗人李长源故居》《寄杨飞卿》《丙辰九月二十六日挈家游龙泉》,三入声如《帝城二首史院夜直作》之一、《壬辰十二月车驾东狩后即事》之四、《汾亭古意图》等。


  李空同七律350首,沈德潜《明诗别裁集》称其“准之杜陵,几于具体”[32],三上尾大病还是不少,如《龙沙饯胡子还城》《上方寺会监司诸公》为三入声;《旅泊雨夕闻雁》《霖淫想郊园牡丹》《冬霁宴丘翁林亭》《答太仆诸公见赠》《东庄再赠杭子兼呈其兄泽西年友》为三上声,三去声则指不胜屈。


  自谢榛揭出三上尾之弊后,诗人们仍未措意于此。如注杜最精的钱牧斋,其《后秋兴》组诗凡13叠共108首,就有三入声如《后秋兴之三》之七、三上声如《后秋兴之十二》之一等。又经朱彝尊把问题挑得更明,到清代康、乾时期,按照蒋寅的说法,五、七言律上句落脚字上去入三声宜错综变换,已成论声调者共知的常识[33],但论者共知不等于作者便晓,写诗的人似乎并不知道这个常识,更谈不上践行了。如乾、嘉年间的张船山,嘉、道年间的龚定庵,即屡屡犯之[34]。最不可思议的是龚定庵,其七律名作《秋心三首》,其三五七句的落脚字分别为“臂”“剑”“数”,“过”“对”“富”,“路”“氏”“外”。除“氏”为上声,等于用了八个去声。龚定庵七律仅20首,却好犯这样的错,如《又忏心一首》《吴市得题名录一册题其尾一律》与《夜坐》之一,也都是三去声连用,宜其被人目为“横霸”:“其诗不主格律家数,笔力矫健,而未免疵累。”[35]


《钱注杜诗》书影,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新一版


《龚自珍全集》书影,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



  杜甫对诗的声律的重视始终如一。他早就说过:“思飘云物动,律中鬼神惊。毫发无遗憾,波澜独老成。”语出《敬赠郑谏议十韵》,是天宝十载(751)献赋后所作。而在《秋日夔府咏怀一百韵》中,他又说:“律比昆仑竹,音知燥湿弦。”蔡梦弼注云:前一句“言其为文之协音律也”,后一句“言其为文得高下抑扬之宜也”[36]。这都是老杜在夸别人,其实也是夫子自道。


  可是,四声递用法虽“得高下抑扬之宜”且成了杜律特有的认证密码,却并非杜甫首创,而是他从初唐诗人尤其是乃祖继承下来的诗学遗产。杜审言正是五言诗律化过程中的功臣,其诗律之细令人瞠目。论者常举其五律《和晋陵陆丞早春游望》一首为证,指出其仄声相连皆上去入换用,其中一三五七句更是四声俱全。难怪杜甫常说“诗是吾家事”(《宗武生日》)、“吾祖诗冠古”(《赠蜀僧闾丘师兄》),确非虚言。杜甫的写作绰有祖风,但他把杜审言这种初唐词臣的好尚与陈子昂的“兴寄”“风骨”结合起来,才显得“骨气端翔,音情顿挫,光英朗练,有金石声”[37]。


《唐诗三百首》书影,咸丰二年小石山房本


  杜诗首重内容,声律乃余事也,所以我们不能以试帖诗与声调谱的框框苛求。曹慕樊说:“杜甫的心魂蕴含着两种相反相成、互争互变的力量。”[38]“杜诗一篇之中,情调阴阳错综杂见,实合于《易·系》所谓‘一阴一阳之谓道’。”[39]他哀乐过人,“心律不齐”的幅度远远超越常人,心中阴阳惨舒,笔下也就抑扬顿挫,不求与他人异而不得不异,不求与律法合而不得不合。


曹慕樊:《杜诗杂说全编》,北京三联书店2019年版


  但是,虽然说老杜“律中鬼神惊”,我们也无须神化。在平仄两声或平上去入四声里挑出一种声调,总比从千万个字中挑选出一个一个字要容易得多。王力说:“一句之中四声俱全,几乎可以说是可遇而不可求的。”那当然强人所难,但三个出句三声递用,就不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了。


  “可遇”是个几率问题。上文说过,只要你避免上尾,就有一半的机会造成上去入三声俱全的现象,再加上七律平起入韵的多,所以四声递用而俱全,是只怕想不到,不怕做不到。而“不可求”也不是客观上难以做到,而是主观上不要刻意去做。你就是不避上尾,有时也能随机得到上去入俱全的结果。


  这是一个公开的秘密,老杜身后八百年才为人觑破,一千年都无人效仿,说明它不能被总结为一般的准则。难怪王力《汉语诗律学》要说:“四声的递用和上尾的避忌,应该不能算为一种诗律。四声的递用只能认为某一种诗人的作风,上尾的避忌至多也只能认为技巧上应注意之点。”[40]它是杜诗的个性化处理手法,虽有关声律,却应该归入节奏要素,而非格律要素。因为格律属于共同的抽象原则,节奏才是落实到每首诗的具体赋形。


  作诗过分强调声律,定是末流,因为“声文”的“音情”首先跟语义和语象有关,哪怕是平仄完全一致的杜甫诗句,比如:


  宠光蕙叶与多碧,点注桃花舒小红。(《江雨有怀郑典设》)

  出门转眄已陈迹,药饵扶吾随所之。(《晓发公安》)


同样是“平平仄仄仄平仄,仄仄平平平仄平”,连两个出句的落脚字也同为入声,但情境与节奏却迥然不同。又如杜诗:


  风含翠筱娟娟净,雨裛红蕖冉冉香。(《狂夫》)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登高》)


同样是“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句式也几乎相同,甚至连绵词的用法也一模一样,但节奏很难说没有差别。可见格律是一种抽象的度量,可以独立于形象之外,而节奏与形象和意义则不可分割。诗人们是在同样的格律里填进千差万别的语词,从而形成千差万别的节奏。因此,正如一个词人用同一词牌所填的每首词节奏会有差异,杜甫一手所作的七律,哪怕平上去入四声递用而俱全,节奏也会各不相同。


注释


[1] 本文所引杜诗,皆据杜甫著、浦起龙心解《读杜心解》(中华书局1961年版),极个别异文参酌萧涤非主编《杜甫全集校注》(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版)。

[2] 李重华:《贞一斋诗说》,丁福保编:《清诗话》,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934页。

[3][31] 沈约:《宋书·谢灵运传论》,陈庆元:《沈约集校笺》,浙江古籍出版社1995年版,第484页,第485页。

[4] 曲学中将数音递用称为“务头”。吴梅认为:“盖务头者,曲中平上去三音联串之处也。”北曲无入声,故不论。参见吴梅:《曲学通论》,商务印书馆1935年版,第58页。

[5] 刘勰著,黄叔琳注,李详补注,杨明照校注拾遗:《增订文心雕龙校注》,中华书局2012年版,第435页。

[6][18][40] 王力:《汉语诗律学》,上海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122页,第128页,第131页。

[7][8] 彭定求编:《全唐诗》,中华书局1960年版,第4957页,第1445页。

[9] 杜甫著,杨伦笺注:《杜诗镜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289页。

[10] 杜甫著,仇兆鳌辑注:《杜诗详注》,中华书局2015年版,第818页。

[11] 《文镜秘府论》云:“鹤膝诗者,五言诗第五字不得与第十五字同声。”(遍照金刚著,卢盛江校笺:《文镜秘府论校笺》,中华书局2019年版,第288页)另参见《杜诗详注》,第61—62页。

[12][13][27] 朱彝尊:《寄查德尹编修书》,《曝书亭集》卷三三,《四部丛刊》本。

[14][16] 陈文华:《杜律四声递用法试探》,吕正惠编:《唐诗论文选集》,(台湾)长安出版社1985年版,第276页,第274页。

[15][17] 邝健行:《李因笃、朱彝尊杜甫“诗律细”说平议引论》,《杜甫论议汇稿》,学苑出版社2015年版,第210—227页,第219页。

[19][20] 谢榛:《四溟诗话》,丁福保辑:《历代诗话续编》,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1187页,第1187页。

[21][30] 董文涣:《声调四谱图说》卷一一,清同治三年(1864)洪洞董氏家刻本。

[22] 高阳:《读杜甫诗一首——生长明妃尚有村》,《高阳说诗》,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9页。

[23] 程抱一:《中国诗画语言研究》,涂卫群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58页。

[24] 简锦松曾利用电脑语音分析程式对杜甫《秋兴八首》之一、之五及《闻官军收河南河北》作闽南语发音的音量分析,证明杜诗振幅之大、变频之高。这三首诗中,正好有两首是四声递用而俱全。参见简锦松:《亲身实见——杜甫诗与现地学》,(台湾)“国立”中山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363—364页。

[25] 简明勇《杜甫七律研究与笺注》统计出杜甫七律首句平声入韵而四声俱全的一共56首[(台湾)五洲出版社1973年版,第113页]。他没有计入首句仄起而上去入三声俱全者。因异文与异读有别,我计入的具体篇目与简明勇的稍有出入。

[26] 杜甫拗体七律三出句去上入三声俱全者,有《题省中壁》《白帝城最高楼》《江雨有怀郑典设》《愁》《立春》《暮归》和《七月一日题终明府水楼二首》之一,共7首,约占其拗体七律总数的四分之一。

[28] 《金圣叹批唐才子诗·杜诗解》,中华书局2010年版,第309页。

[29] 分别据刘学锴、余恕诚:《李商隐诗歌集解》,中华书局1988年版;黄庭坚著,任渊、史容、史季温注,黄宝华点校:《山谷诗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白敦仁:《陈与义集校笺》,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狄宝心:《元好问诗编年校注》,中华书局2011年版;郝润华:《李梦阳集校笺》,中华书局2019年版。

[32] 沈德潜编:《明诗别裁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89页。

[33] 蒋寅:《乾隆时期诗歌声律学的精密化》,《复旦学报》2018年第1期。

[34] 分别据张问陶:《船山诗草》,中华书局1986年版;王佩诤点校:《龚自珍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

[35] 李慈铭著,张寅彭、周容编校:《越缦堂日记说诗全编》,凤凰出版社2010年版,第288页。

[36] 蔡梦弼注,鲁訔编次:《杜工部草堂诗笺》卷三○,元大德间陈氏刻本。

[37] 陈子昂:《修竹篇并序》,徐鹏点校:《陈子昂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第16页。

[38] 曹慕樊:《杜诗游心录》,《杜诗杂说全编》,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9年版,第393页。

[39] 曹慕樊:《杜诗客难》,《庄子新义》,重庆出版社2005年版,第202页。


*文中配图均由作者提供



作者江弱水拜谒偃师杜甫墓,2018年11月14日



|作者单位:浙江大学传媒与国际文化学院

|新媒体编辑:逾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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