橡树 | 哭庙案与金圣叹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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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抗战战史新系列：
现代人画作的金圣叹。
传说，金圣叹被杀头时，他的妻儿在刑场送行。
妻儿涕泪俱下，他的两个儿子梨儿、莲子哭得更是撕心裂肺。
金圣叹看见，后悔之余不禁哀伤、潸然，于是，他随口吟出一联绝对：
莲子心中苦，梨儿腹内酸。
对仗工整，寓意形象，金圣叹临死哀声随口而出，情之所至，撼人心魄。
——这是1661年的事情。
也就在这一年，课本里的民族英雄，出生于日本九州的国姓爷郑成功率领他的商团武装顺利攻占了台湾，继续着最后的反清复明抗争。
为此，清廷针锋相对下达迁界令。
一时之间，福建、广东、江南、浙江四省沿海居民各向内地迁移三十里。令下即日，当地百姓挈妻负子载道路，处其居室，放火焚烧，片甲不留。
当时，失去出海商业、渔业营生，沿海民众苦不堪言自不必说。
迁界令一下，并且还在清廷攻占台湾之后继续保持、延续下来，这使得中国自宋、元蒙、明历来发达的航海贸易、交流嘎然而止，骤然凋零。
清廷就此驾驶中国完美抵达了历史的死角。
历史悄然开启了闭门自娱，坐井取乐康乾盛世，清廷一路岁月静好，直到近200后的鸦片战争，这才国门再开。
洞中方一日，睁眼看世界，世上已千年。
——这是闲话，言归正传。
迁界令下，万里海岸空无一人。清廷就此驾驶中国完美抵达历史的死角。
迁界令在当时而言，对远在江南的士人才子们来说，这还不是1661年让他们刻骨铭心的事情。
这一年，海宁才子杨雍建以进士升迁广东高要知县后，踩上仕途顿然胸怀壮志上书清廷，密奏民间士人才子交头接耳，要求即行严禁民间结社订盟。
士人才子结社订盟自明末滥觞，以江南如苏、松、杭、嘉、湖等地，士人才子结社订盟风气极盛。
明清之交，遭遇扬州、嘉定屠城之祸，在清廷剃发易服高压下，民间社团士人才子们本来闭而不谈国事。
等到顺治晚期，江南经济复苏，本来就自负饱读诗书，有经天纬地才学的民间社团士人才子们，也终于在推杯把盏、声息相接间，找到生活的乐趣。
于是，几社、复社、应社、读书社、一钱会、石仓园社等民间社团死灰复燃。
朗朗乾坤，清平盛世，目睹学人士子们坐而论道，空发议论，贩夫走卒上行下效，一言不合即歃血结义，相互维持。
一时间，江南社团、帮会星罗棋布，鳞次栉比，学人士子和贩夫走卒们好不悠哉乐哉。
然而，杨雍建意气风发，新官上任，终于抓住这个小题目，还是为清廷做了一篇大文章。
杨雍建本来就是江南才子，奏折密报陈述江南学人士子妄立社名，纠众盟誓，拉帮结伙，危害朝廷，自然条理清楚，分析透彻。
当即，清廷颁发禁令：
士习不端，结社订盟，把持衙门，关说公事，相煽成风，深为可恶，著严行禁止。
祸从天降，享受着岁月静好，已经习惯了清谈的江南学人士子们为此哗然，各种不服。
看着这群蓄着辫子，叽叽喳喳，口无遮拦，任性忘我的江南学人士子们，清廷毫不软手，再接再厉，颁下刑律：
凡歃血盟誓，焚表结拜弟兄者，著即正法。
相传，清廷严禁结社订盟之后，江南社团、帮会转入地下，旨在反清复明的天地会随之出现。
于是，就在这个大背景下，金圣叹就是这样稀里糊涂地闯到了清廷的刀口下。
金圣叹出身贫寒，少而好学，精读佛经，擅长扶乩降灵，自称佛教天台宗祖师智顗弟子的转世化身，托名泐庵法师。
金圣叹以扶乩奇准，乩文华美而闻名于江南学人士子，素有泐公、泐师之称。
——当然，金圣叹让我们最为熟悉的，还是他点评《水浒传》，《西厢记》，编辑唐诗《唐才子书》和注释杜甫诗集最为著名。
金圣叹既有才华，又有名声，自然仿效前明江南才子，狂放不羁，拒绝入仕后，招生讲学，交友畅谈间，往往旁征博引，以为炫耀。
偶然，正在痴迷汉学的顺治帝阅读到金圣叹文章，圈点之下赞美不已：
此是古文高手，莫以时文眼看他。
皇帝赞誉传到江南，金圣叹名声大噪，江南学人士子莫不啧啧称奇，更受当地士庶赞赏，隐然江南才子旗帜。
当时，金圣叹得知顺治垂青，心中温暖，膝盖一软，感而泣下，因向北叩首。
原来，看似疏远庙堂，狂放不羁的金圣叹，在内心深处，还是珍藏着紫禁城内的热乎乎的顺治帝。
碰巧，这一年，顺治驾崩。
顺治哀诏到达吴县，府衙设灵举哀三日。
就在这时，吴县新任县令任维初严刑催税，杖毙一人。吴县群众为之哗然。
目睹之下，既然内心深处珍藏着紫禁城内的顺治帝，金圣叹不把自己当做外人，自然也想不到不把自己当外人的结果。
真实的清朝公堂会审旧照。看惯了影视剧的大堂，是不是感到意外？
愤然间，金圣叹挥毫写就揭帖，联合地方学人士子，拥到府衙设灵处和吴县文庙哭诉民间冤情。
金圣叹的揭帖戟指任维初，遣词造句极为犀利：
胆大包天，欺世灭祖，公然破千百年来之规矩……
鼠窝狗盗，偷卖公粮。罪行发指，民情沸腾。
其实，文庙哭冤本来是明朝旧俗。
明朝期间，假如官府不公，学人士子们每每聚集文庙，作揭帖向孔圣哭诉，召集民众向上级官府申诉。
这类哭庙、申诉，学人士子往往据理力争，人多势众，让明朝官服忌惮、修正。
然而，清廷毕竟不是明朝。
正在清廷严惩民家聚众刑律颁发之际，吴县的上级江苏巡抚朱国治收到揭帖勃然大怒，当即拿人。
学人士子哭声震天，一哄而散。
跑得慢的五名秀才被如狼似虎的衙役擒拿拘押。
随后，江苏巡抚朱国治展开揭帖，点名缉拿。衙役按图索骥，一口气逮捕了十一名参加哭庙的学人士子。
金圣叹确是才子，就在哭庙案发之后、被捕之前，他还好整以暇写有一首祝贺新皇帝即位的《纪瑞》诗。
然而，覆卵之下，没把自己当外人的金圣叹还是被捆作一团，跪在大堂。
此刻，金圣叹那是满腹冤屈啊。他想起顺治曾经相隔千里的知遇之恩，情不自禁地饱含深情高呼先帝。
可是，皇帝岂是随便喊得？
朱国治一声令下，金圣叹劈脸被掌二十巴掌，这才眼泪汪汪这才梦醒时分，原来，自己真的和顺治确实不是一家人。
——古代如不把自己当外人的心态而被掌脸的文人，何止金圣叹一人？实乃文人之悲。
朱国治虽是汉人，但是出自汉八旗的汉人，自幼生长关外，对清廷自然一片忠心。
在那部还想再活五百年的《康熙大帝》电视剧里，朱国治在云南坐探吴三桂，在三藩之乱时，他死忠康熙，杀妻杀子，最后，被吴三桂一刀咔嚓。
朱国治杀妻杀子，其心之硬，可见一斑。
真实的清朝公堂会审旧照。县官、师爷、衙役一应俱全。
果然，高堂之上，朱国治神速办案。
口宣笔判，自金圣叹之下，被缉拿的参与哭庙的一百二十一人位学人士子，一起被此位康熙的忠臣按照清律，从重从快判处了极刑。
立秋，金圣叹等一百二十一位学人士子被押往刑场。
金圣叹被处死过程极为凄惨，但是，金圣叹被处死流传至今，倒是经过后世文人涂鸦，多出了很多浪漫与悲美的桥段。
文首的故事是一种坊传。
另外坊传，金圣叹被冤杀前三年前，曾夜访报国寺与方丈闲聊。彼时正值二更，方丈耳闻敲更，脱口说出了上联：半夜二更半。
金圣叹冥思苦想终究没有对出下联，抱憾之余念念不忘。
哭庙案发，金圣叹慷慨赴死。
在刑场上金圣叹向监斩索酒酣饮间，大呼，割头，痛事也；饮酒，快事也；今日割头而先饮酒，痛快痛快。
传闻，行刑之日变立秋而为正值中秋。
酒后，金圣叹想起报国寺旧事，灵感突现，对悲戚的儿子仰天大笑：
有了，有了，下联便是中秋八月中。
半夜二更半，中秋八月中。
看似对仗工整，确实绝对。
可是，除却机巧、格律、灵感之外，这样的绝对，无论文学价值、人文价值，似乎不过儿戏，那里值得传世？
显然源出市井坊传。
——后世文人信手涂鸦描白，历代如此。古代文人传世之悲，莫过于此。
可见，坊传金圣叹死得如此慷慨、悲美，大致也是后来文人为自己独有的不把自己当外人的文人情结，于悲剧里，书写一番不把自己当外人的文人的唯美吧。
大致在1870年左右，镜头下的清朝刑场。
实际上，当时清廷刑场极为血腥，残忍。
据《辛丑纪闻》记载，至辰刻，狱卒于狱中取出罪人，反接，背插招旌，口塞栗木，挟走如飞。
亲人观者稍近，则披甲者枪柄刀背乱打。
俄尔，炮声一震，一百二十一人皆毙死。
法场之上，惟血腥触鼻，身首异处而已。
此刻，他绝无临刑喝酒的机会，也无临行告别亲人的机会，当然也就不会有诸多坊传的浪漫与悲美的传说。
被反手捆作一团，口塞栗木噤声，背插亡命旗，被差役挟持快速来到刑场，昏头昏脑间，蓬头垢面的金圣叹浑身无力跪在地上，心灰意冷可想而知。
这时，他想过顺治吗？想过康熙吗？
不得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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